善良就寫在你的臉上

善良就寫在你的臉上

呂嘉健

善良一看就知道，因為她就寫在你的臉上。善良氣質與陽光有關。

我家二樓的陽台正好平面對著一個「T」字路口，每天早上，大約是7：30左右，我就會到陽台去呼吸新鮮空氣，擁抱盛大的陽光，道路以目，承納充沛明媚向著無限開放的藍天，伸腿展臂，開始一天的生活。我們的家向北，面前蕩蕩開闊，採光極好，北方就是面向赤道，在澳洲居住要和中國相反：最佳方位坐南朝北。

很多次了，我早上都會看到一個年輕的白人女孩，約莫25歲，高挑身材，金髮，英文要用Blonde來形容，即金髮碧眼的美人，從我的對面路口輕盈地走下來，彷彿像踩著音樂的節拍，大概是在心裡哼著歌曲吧，中國古人稱作為「踏歌而行」。每天都是這個時間，只要我也在這個時候來到陽台，我就可以和她照面。這時候正是陽光照在她和我身上的狀態，她臉上的陽光氣質可以和太陽媲美，姣好的面容更其細膩白皙，遠遠的，笑意洋溢，有時她會踩著scooter，一種有輪子的腳踏小滑車從斜坡上徐徐飄下來，她帶著scooter去坐火車上班，充滿著朝氣。每天早上，只要她和我照面，一定會揚起手臂，和我sayHiorGoodmorning,微笑一直溫暖著我的心。每次如此，即使我在書房裡，隔著大扇的玻璃窗，她也會微傾玉山，笑容燦爛的和我打招呼。我始終沒有和她說過任何話，沒有進一步的交談，完全是朝陽一面之緣，但是她總是充溢著快樂面向著每一個人，即使只是陌生人。不僅僅是和我招呼，有時我會看到她和遇到的每一個人輕盈微笑，道一聲好。

悉尼的四季總是給人「春日遲遲」的感覺，「遲遲」是盛大又溫暖，明亮且和緩的形容，這是詩經里的句子。使我想到詩經里這個形容的，大概是看到這個西人女子而聯想到詩經里相關的描寫吧。詩經里有幾個句子，不在同一首詩里，卻很容易令我把它們串起來，飄忽地在陽光的早晨，閃現我的腦際：春日遲遲，靜女其姝，惠而好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何其古樸的盈盈之美！

於是想到「善良」這個最平常的品性。我願意用「品性」而不用「道德」來表達善良的內涵，因為「道德」多是戒律，而「品性」出自人性和心靈，是自然而然的單純的感性。

這個西人女子使我感到很簡單的一個判斷：善良一看就知道，善良就寫在你的臉上。

她真的很善良，毫無機心。如果不是的話，她沒有必要每次看到我就和我微笑，主動招呼我，因為我和她根本不認識。按照中國人的邏輯，她不必要找我幫忙任何事情，我也根本沒有任何能力去幫助其他人。況且我也不帥，甚至不年輕，還是一個異族人。其實，西人從來不考慮需要找人幫忙的人情關係，一切交往只出自於真誠自然，善良就足夠了。

從這麼多的角度來考慮之後，我為之感動於她每次給我的尊重和微笑：一個屬於另外一個民族的人，你對之一定感到非常陌生。何況他從萬里迢迢移民到自己的國家，分薄了她可以享受的資源。由於陌生，人們總是帶著隔膜抱著擔心，遠距離的警惕之心，但是她不，notatall,一點也不，這就使我感動。

這就是公平的細節，對一切人平等，對所有人尊重，發自真誠的愛別人，這就是基督教教義的內涵。換言之，就是最大的善良。

我所接觸過的大多數西人，包括我在路上遇到很多很多的西人，都給予我如此的禮遇和尊重，像這個陽光女孩一樣。善良寫在他們的臉上。我總是不經意地想：我是一個外來人，給你們添麻煩了，我需要你們給我笑容。我真的很期待笑容。因為我們很敏感。

如我所願，我真的得到了很多的笑容。

如果自己的內心沒有足夠的快樂和開朗，缺乏自足而需假借依賴於人，你就不會看到每一個人都把陽光送給他。你的心靈是湖水，你就會給他人贈送寧靜和純潔，西人有俗語說：「贈人玫瑰，手留余香」，正是此意。你的內心是憂鬱的，或者是陰沉的，你就會自然而然地給別人發出隔絕的信號。

我經常想：為什麼西人總是內心裡充滿那麼多的快樂，他們為什麼那麼單純開朗？

從反面想想就知道了：我們中國人，從差不多兩百年的陰影中走來，時刻想著要掙脫落後壓迫和混亂動蕩的重負。從我們的童年開始，我們就在種種殘酷鬥爭中承受了無數的黑暗心理，壓抑，膽怯，防備，妒忌，計較，頭腦空白，被訓斥，受特殊教育，寫檢查，耳邊永遠有「不準！不能！不許！」的警告聲震耳欲聾的威脅著你。曾經視能夠吃飽飯為最大理想的人生，後來才感到事事難成，舉步維艱，山雨欲來，百廢待興之天下難題觸目皆是。繼而看到山河煙障，大地滿目混搭倉惶。一個專權強橫的政府和過度神聖的國家，時時刻刻給我們絕對的律令，但是卻充斥著無數的不公平和壓迫，強詞奪理和彌天大謊。剝奪我們的自由，侵奪我們的私人權益。我們為什麼要移民？有誰願意離開自己的祖國？單是這點，就可以知道我們的內心究竟有多少的「陽光氣質」了。與此對比的是：那個每次和我招呼的西人女孩，包括她的父母祖輩，從來就在安寧，和平，民主，公正和自由的環境下生活成長，不知道什麼叫做「私營改造」，「三反五反」，「反右鬥爭」，「文化革命」和「唱紅打黑」什麼的，只知道去衝浪，日光浴，攀岩，野營，念大學，週遊世界，他們的人生也太正常了，除了單純，還是單純，陰影永遠照不進她的心靈。

善良就寫在你的臉上。

由是進一步思考善良的問題。

人要善良，必要三個基本前提：生存滿足慾望正常而不過分；精神自由心靈單純而不歪曲；互惠互利合理而不被損害。然後覺得人可以相信和信任，人皆平等，我愛人人，人人愛我，願意把自己的陽光奉獻給所有同樣的人。

當下的中國人大約最不能自我滿意的就是：「我們很不夠善良」，甚至在很多方面顯得相當殘酷狠辣。誠然，我們的不夠善良完全是由於沒有公平和法治、欠缺民主和自由造成的，然而一切的後果也都是人民自身的選擇和自我性格造成的。有什麼樣的人民便有什麼樣的政府，政府不善，國家對人民採取窮凶極惡的欺詐和掠奪方式，轉嫁危機，絲毫無意於公共責任，刻意製造極大的不公平和等級階層，一小撮權貴壟斷最大的利益和資源，則人民肯定也不會善良。我們在敵對警戒互相折磨的社會環境中已經漸漸把善良當作弱智低等完全多餘的東西。當我們不再善良的時候，我們卻總是被政府指責我們沒有道德，不值得給我們獨立自由民主的權利。善良不能只向善良求，道德教誨一定是軟弱無力和虛假的陳述。只要有一個好社會：豐裕，平等，法治，教育，審美，足矣，然後可以養成善良。好社會靠什麼保證？一個公平的憲政法治民主制度，崇尚人類的普世價值。

善良既是人的大節大德，也是人性最基本的細節細目，人性之最基礎者。所以善良一定會寫在你的臉上。沒有善良則一切皆不足取。

從來都認為中國人善良，這是18、19世紀的西方人對中國人最高的評價。大哲學家羅素甚至說，中國人最優秀和最落後的品性就是愛好和平和過於善良，因為這個，中國人不免要被人欺負（大意）。

但是中國的事情總是在容忍醜惡方面讓人觸目驚心，中國式的「善良」概念與世界普世價值的「善良」解釋有很大的距離，世界總是誤讀中國。我們的「善良」只是「好好先生」、「委屈求全」的別名詞，而非正直、同情心、博愛、守法、遵守規則和文明自律之定義。

中國人「善良」，但又最不善良。「善良」而至於軟弱，幾千人被幾個日本鬼子押解著去槍殺而無一人敢於反抗，專制壓迫重重疊疊毫無人性，但是中國人照樣逆來順受委曲求全忍氣吞聲，你看有這麼多的詞語來形容自己的奴性的，還不「善良」到極端么？可惜軟弱不是善良，奴性也是兇殘醜陋之一種。柔弱低眉，人情纏綿，和平而乏侵略性，固然不會成為恐怖主義極端分子，但是我們竟然會對極端恐怖主義罪行歡呼喝彩，僅從這一細節而言就會讓人恐懼質疑：為恐怖主義喝彩的中國人是善良的么？

中國人在無數細節上都很不善良，造假世界第一，自己人處處壓迫自己人，窩裡斗嘁嘁喳喳，憎人富貴嫌人貧，損人利己，等等等等。小惡叢生，惡習累累，把許多不文明的習性和在法律邊緣遊走的小惡交織起來，為所欲為，最可怕的是全民腐敗全社會不規矩潛規則泛濫的縱容，事事墮入一個法難責眾的複雜困境。於是中國人無大作為，卻有極多的小計較，中國是一個罪錯任性的細節豐富到膨脹的國度，但是中原無大事。關於這個問題大概可以這樣來概括：中國人既無大善，卻任由小惡漫無邊際地泛濫；一般中國人無大惡，卻有整體上息事寧人縱容大奸大惡的「善良」。無數的小惡積累和「寬容」奸雄胡作非為的態勢逐漸惡性發展下去，則釀成了漫漫歷史過程中沉重遲滯驚心動魄的大惡大罪。

結果中國人就給現代世界一個這樣的認識：一般中國人太多不規矩不老實不守法不文明的習性，整體中國是一個龐大的拒絕普世價值良性規則的神秘淵藪。這個民族不夠善良。

從一般意義上來說，一般中國人的不夠善良是與專制制度最佳合作的夥伴關係。我不想舉出歷歷如數的事實重複我們經見不怪的環境和國民性。我只想總結出若干我們不應該不要做的項目，從中你就可以知道我們的不夠善良是怎樣寫在自己的臉上的：

勢利。阿諛奉承。冷漠。蔑視。說謊。造假。仇恨。內鬥。詈罵。吵鬧。算計。計較。攀比。妒忌。猜疑。埋怨。造謠。是非。耿耿於懷。總是有企圖。落井下石。傳播他人隱私。安設陷阱。破壞公共秩序和公共環境。貪心貪小便宜。蔑視制度的存在。口蜜腹劍兩面三刀。……

眾多的小類不善，就是大惡。這個命題對於我們來說是刻骨銘心的難題。傳統有曰：「有錢立品」。當我們不再貧困之後，學會善良，拒絕專制，自治共和，博愛合作，讓一個新生新型的民族矗立於世界的東方，應是我們每一個人的至大的責任。一個好社會的中國將會產生一代代善良的中國人。

善良是燦爛陽光，是新鮮空氣，是輕鬆快樂，是自足獨立，是自由平等，是美麗欣賞，是幸福滿足，是人類的博愛關懷。她和正義，公平，守法，博愛，文明互為一體。如果沒有最細小的善良，我們就沒有了安全感，永遠在地獄中備受煎熬。

記著：善良就寫在你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