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難忘的一位學者:為錢穆定位 | 李敖|錢穆|李敖
青年時期的李敖
四
李敖有話說3之錢穆的抱殘守缺錯誤
錢穆紀念館現在改名叫錢穆故居,這個房子來源上有一點趣味。就是錢穆在香港的時候,蔣介石要拉攏一些有名的學者到台灣,蔣介石就送了他這一棟房子。可是好死不死的、陰錯陽差的、時過境遷,蔣介石死了。錢穆老了,當他九十六歲的時候,發生了這個房子的產權問題。台北市政府說這個房子產權是屬於台北市政府的,所以在錢穆九十四歲的時候,由台北市政府通知他說「你只能住到一九九二年,你要搬家了」,錢穆就很慪氣。出面要趕他走的那個人名字叫做陳水扁。後來錢穆在九十六歲的時候就離開了這個家,九十六歲那年的六月離開,八月他就死掉了。那時候錢穆兩個眼睛已經瞎了,他以為要到外面去講學,暫時住到旅館裡面,孰不知他住的就是台北市杭州南路他另外的一個家。這個紀念館就空下來了,最後由台北市政府接收,交給了東吳大學照顧。
現在這個房子就這個情況又是好死不死,又是陰錯陽差,這個陳水扁由台北市市議員當成了台灣的所謂總統。他為了表示他的寬大,表示他的度量,向錢穆的太太道歉,說當年我不該把錢先生趕出來的。我又表示意見了,罵了一頓陳水扁:「你當年趕他出來是對的,現在你又道歉是錯的,為什麼呢?他的確不該住這個房子」。可是我必須說,錢穆走了,這個房子作為紀念館也不是壞事。
我說過我跟錢穆有一點因緣。當年錢穆三十七歲能夠在北京大學教書,就得力於當時的風氣就寬大,對知識分子有才幹的人網開一面,今天這種網收得很緊了。錢穆他是一個思想很舊式的,因緣際會在北大教書,然後抗戰的時候在西南聯合大學。可是這個時候,他因為保守被國民黨看中。國民黨需要那種很本土的、很保守的,思想有點冥頑不靈的。所以錢穆跟國民黨的關係就很好。
錢穆就跟我說,沒有超過三百年的書不要看。他是說這個書,要經過時代的淘汰,經過三百年以上的淘汰,這個書還在存在的,這就是好書就值得看的書;那些沒有經過淘汰的書或者被淘汰掉的書,就不值得一看。可是什麼東西來淘汰它?要靠時間來淘汰他。這個理論是很者被淘汰掉的書,就不值得一看。可是什麼東西來淘汰它?要靠時間來淘汰他。這個理論是很恐怖的。可是我後來發現,這個老先生就是這樣做的學問,他就是古書念得熟。可是在我們看起來,這些書不是很寬的。所以我覺得錢穆一輩子,他的成就跟他的毛病都在這裡。他念的書,念得滾瓜爛熟,然後運用起來推陳出新;他沒念過得孤陋寡聞。所以錢穆給我李敖整個印象,就是說我們為什麼人要受完整的教育。典型的例子,看到錢穆就知道。受完整教育的人,說在大學裡面他也鬼混,在研究所也鬼混,在念博士也鬼混都有之,可是當他進入大學那個環境那個氣氛、那個空氣那個氛圍,使你沒有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走路,知道什麼是學術,什麼是一般的平均的常識。可是當你是個苦學自修、閉門造車而成功的學者的時候,你會犯這個嚴重的毛病,候你的學問高低不平,你會講出很深的話來,你會講出來很幼稚的話來。我李敖為沒有把這種正規教育看在眼裡,可是我們讀書我讀得均衡感非常的好,可是錢穆不屬於這一類,他沒有均衡感,他讀的就是他那些古書。結果怎麼樣?結果現在看起來有些是笑話。
剛才我談到他寫了那部書《先秦諸子系年考辨》,文章寫得考證得非常的精神。譬如說他考證中國古代說,有一個孫臏,另外一個就是孫子孫武,他考證的結果,孫臏和孫武根本就是同一個人,根本不是兩個人。考證出來以後大家叫好「錢穆是大學者!」。可是好死不死,在一九七二年,山東銀雀山發掘的古墓出現了個東西。什麼東西啊?一個是孫臏兵法,一個是孫子兵法,證明了什麼?兩千年的古墳出來,告訴了我們,孫臏是孫臏,孫武是孫武,這兩個是兩個人不是一個人,錢穆的考證全部錯誤。所以這就告訴大家,我們做學術研究,可是努力了半天,結果是錯誤的。錢穆就發生了,這麼嚴重的一個錯誤,可是要等到一九七二年,山東省銀雀山的古墓發掘我們才知道。這個故事也告訴我們,閉門造車、抱殘守缺可以變成有名的歷史學者,並且成了學者以後也無法推翻他。可是我們必須說,當一個新的證據出現的時候,很多學問都被推翻了。錢穆對孫臏、孫武的故事告訴我們現代的學術在現代的考古學的發達之下,要經得住這個考驗,否則你寫得再好的論文,也經不住時代的淘汰。
五
李敖有話說3之給錢穆蓋棺定論
我跟大家談談錢穆。錢穆被定位成反動的歷史家,毛主席當年曾經點名批判錢穆;錢穆是蔣介石所推崇的歷史家。這個房間這個房子,叫做錢穆紀念館,就是當年蔣介石假公濟私給他蓋的。
……
在我李敖看起來,他是個老學究,雖然我在中學的時候,跟他有這種交情,見過面也寫過信,他也送過書給我。可是九年以後,當我大學畢業的時候,我把這位老先生就撇開了,原因我認為他的思想太反動。可是我必須說,他在古典的中國的一部份文獻的研究上面,他是了不起的。可是他一輩子寫了八十多部書,在歷史著作以外。歷史著作還有個規格,因為它代表了這種歷史的好壞,它有一個蘿蔔一個坑,這個老先生他要做教主。他為什麼這樣子捧這個朱熹呢?因為朱熹就是教主。他臨死以前編的《朱熹新學案》,都是他要談大道理,談中國的哲學,走火入魔,還用易經來算命。他臨死以前他還要談天人合一,他這方面的東西是很不及格的。你談歷史還好,你談理學談哲學,超出他的這個那方面的水平了,所以是錯誤的。可是因為他想做教主,他被蔣介石看中,利用他給蔣介石撐腰。蔣介石他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獨裁者,他有很多的扮相。他對浙江同鄉會他是鄉長;對國民大會他是「總統」;對黃埔軍官學校他是校長;對特務機關像情報局是黑社會老大;可是對那些頑固的保守的學者而言,他是皇帝。所以他在錢穆面前是皇帝,他也會耍錢穆。請錢穆吃飯的時候,他錢穆先到了,叫錢穆等一下,換好長袍馬褂出來跟錢穆吃飯。因為你是學者你穿長袍,我蔣介石也穿長袍來跟你吃飯。可是有一次蔣介石把錢穆請來,中午了不請他吃飯,給他顏色看。什麼原因呢?就是蔣介石在台灣做非法「總統」,做了一段到期以後還要做。當年錢穆在香港的時候曾經有一個建議意思就是說你趁好就收就好了。蔣介石把錢穆找來問他你是不是反對我做連任「總統」。錢穆就就拚命的辯解要澄清自己。
由這個地方可以看出來,胡適比錢穆高明多了。他反對蔣介石這個「總統」連任,他告訴蔣介石的「總統府」秘書長張群說:「你跟『總統』講,我胡適反對」。可是錢穆他們就不敢反對。在二十年前,我寫了篇文章叫做《蔣介石和錢穆之間的一些臭史》,就是見不得人的事情我都把它寫出來。
我在李敖回憶錄裡面講到我在中學跟這位老先生的一些交情,我特別談到了這些。我在成長的過程裡面,我自己有困學求變的過程裡面,一位最重要的人物曾經逼近了我,但終於被我擺脫,這位人物就是錢穆。為什麼呢?因為我很快的就發現錢穆的思想太保守、太守舊、太落伍,他整個的理論、那麼多的著作,都支持他的一個保守的思想。他談中國歷史那麼多的書,裡面幾乎很少看到講到中國歷史裡面的這些黑暗的現象。他為了維持他自己的歷史哲學,他談中國歷史,看不到黑暗那一面,當然這是嚴重的方法學上的錯誤。錢穆跟我見面的時候給我的一些勸告,所以我們看到他寫朱熹的字靜神養氣,基本上跟朱熹的讀書方法是一路的。他這讀書方法就是把一些書精讀,可是我認為精讀這樣精讀書,你的視野太狹窄了,所以我覺得我們的書念得比他們還活。可是我必須承認錢穆在一些基本的古書上面他念得比別人好,所以他以一個不懂外國文的人、以一個中學的程度的一個小學老師,可以這樣子閉門造車。他還有個特色別人所沒有的,錢穆念的書都是大家找得到的書,他把這些書念給你看,念得比你熟念得比你好,能夠互相的發揮,這是錢穆了不起的工作。可是我必須說,我來看錢穆老先生一輩子看過幾本書,就是有限的四書五經,你看的書極為有限,可是在他們那個時代裡面,當你跟政治結合的時候,有蔣介石這種人給你撐腰給你捧場的時候,你就有機會變成了大學者。所以我說錢穆作為一個真正的大學者,他裡面有很多政治上的加工,正好跟這個保守的國民黨結合在一起,所以他被蔣介石特別的大捧特捧。
今天,我坐在錢穆坐的椅子上,在這裡白頭宮女說天寶,談天寶一事一樣的談談錢穆。可是基本上我還可以告訴大家,以我這麼好的頭腦來給這一位老先生做一個蓋棺論定的定位,我覺得我的評價是最準確的。錢穆死掉了,他的骨灰送到了他的故鄉,在太湖之畔留下了錢穆。我認為錢穆最後還要歸葬於大陸而不肯埋在台灣是個錯誤,因為只有在這個小島上面才對他的整體上的這種保守和頑固做了最後的肯定。
本文寫於199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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