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舜旦:忍辱負重、皮裡陽秋的「黑色幽默」
——柳宗元《愚溪對》的思想意義及現代藝術美學特徵剖析
柳宗元的《愚溪對》開篇即雲,「柳子名愚溪而居。五日,溪之神夜見夢曰」,由此可知,此文當寫於《愚溪詩序》之後。作為《愚溪詩序》的姊妹篇或續篇,《愚溪對》也本該引起人們的一些注意才對;然而,不知出於何種原因,人們在對《愚溪詩序》讚不絕口的同時,卻總是有意無意的有些冷落了《愚溪對》。一個明顯的證據就是,在目前國內的各種古典文學選本或各級教材中,《愚溪對》都難覓蹤影。是《愚溪對》在藝術水準和思想內容上遠遜於《愚溪詩序》嗎?恰恰相反,《愚溪對》無論在思想深度還是藝術表達技巧上,比之《愚溪詩序》,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兩相比較,《愚溪詩序》在表情達意上確實只能算是個「序」而已,僅僅拉開了「序」幕的一角,而眾多隱情心結都還只是引而不發,欲言又止,而柳宗元對此恐怕也是覺得很不過癮,很不解氣;因而,才有了《愚溪對》這續篇,因而才有了對於心內鬱積已久的一團「烏氣」的一番真正痛快淋漓地發泄。《愚溪對》的本意就在暢抒胸懷,清郁發悶,故而在行文運筆之中,神采飛揚,張揚恣肆,感情表達可說是飛流直下,淋漓盡致;語言風格上更是冷嘲熱諷,含沙射影,嬉笑怒罵,無所不用其極,將《愚溪詩序》中初顯端倪的忍辱負重、皮裡陽秋的藝術風格推演發揮到極致,其中的幽默冷峻的力度完全可與現代幽默藝術的奇葩——「黑色幽默」媲美。由此可知,《愚溪對》的思想、美學意義是極其深遠的。
一、
《愚溪對》全文可分三大部分:
第一部分為愚溪之神的「自申」,夢中「溪之神」向「柳子」申訴自己無辜遭貶的委屈和憤懣:「子何辱予,使予為愚耶?有其實者,名固從之,今予固若是耶?」對自己無緣無故受到這般不實的侮辱表示抗議和不滿。繼而分列「惡溪」、「弱水」、「濁涇」、「黑水」的名副其實的彰彰劣跡,說明他們得此惡名,「窮萬世而不變者,有其實也」;然而,「今予甚清且美,為子所喜,而又功可以及圃畦,力可以載方舟」,如此清美而實用,不僅得不到你的感激表揚卻反受到你的污辱,這難道不冤嗎?愚溪之神充滿了不平和憤懣,但是終究還是非常委屈、忍讓和無奈,不敢過於張揚,最後只得試探性的請求:「豈終不可革耶?」
第二部分為「柳子」的回答。這番回答顯得非常霸道、張狂,厚顏無恥,強詞奪理;這與上文「愚溪之神」的忍讓、委屈恰好形成鮮明的對照。「汝誠無其實,然以吾之愚而獨好汝,汝惡得避是名耶」,如此蠻橫不講理,真正是「污辱」你沒商量。而接下來的詭辯或歪理邪說更是「強盜」邏輯,步步緊逼;讓人瞠目結舌,欲辯無詞,只有忍氣吞聲的份了。「柳子」的「歪理邪說」有三個明顯的邏輯層次:一、以「貪泉」之名實與「愚溪」之名實的類同,以見「愚溪」之名的不污。「且汝不見貪泉乎?有飲而南者,見交趾寶貨之多,光溢於目,思以兩手攫而懷之,豈泉之實耶?過而往貪焉猶以為名,今汝獨招愚者居焉,久留而不去,雖欲革其名,不可得矣。」人們見「寶貨」而貪婪,「光溢於目,思以兩手攫而懷之」,卻偏要怪罪於飲「貪泉」之水,「豈泉之實耶?」所以,現在你招惹了我這「愚人」,我自然也該怪罪於你,你也就難辭其咎了。二、以「明王」時代「智者用,愚者伏。用者宜邇,伏者宜遠」的邏輯推理,質問「愚溪之神」:你如今「遠王都三千餘里,側僻回隱,蒸郁之與曹,螺蚌之與居,唯觸罪擯辱、愚陋黜伏者,日侵侵以游汝,闖闖以守汝。汝欲為智乎?」這段話的意思是,你現如今遠離京城,所處的地方偏僻隱晦,以烏煙瘴氣、蚌殼田螺為伴,唯有觸犯皇帝的愚蠢鄙陋之人,天天廝守著你。所以,你只算得上「智者用,愚者伏」中的「愚者」,像你這種情況,竟想成為智者,門都沒有。三、在前面推理分析的基礎上繼續諷刺挖苦自以為「智者」的「愚溪之神」:「汝欲為智乎?胡不呼今之聰明、皎厲、握天子有司之柄以生育天下者,使一經於汝,而唯我獨處?汝既不能得彼而見獲於我,是則汝之實也。當汝為愚而猶以為誣,寧有說耶?」這番話說得更讓「愚溪之神」無言以對,羞愧難當。如果你真算一個「智者」,幹嗎不叫那些聰明、顯赫、掌握朝廷大權主宰天下的官員們來這裡哪怕拜訪拜訪你一次也好啊,卻為什麼獨獨只有我這愚蠢之人與你相處呢?這就是你的實情,我哪裡污辱了你?你還有什麼不服氣的?
這番邏輯「嚴密」的說辭,讓「愚溪之神」簡直俯首帖耳了;然而,心猶有不甘。於是,文章進入了第三部分。
「(愚溪之神)曰:『是則然矣,敢問子之愚何如而可以及我?』」
這番話說得極有意味,看來愚溪之神已被「柳子」的一番「義正詞嚴」的說辭說得沒一點脾氣了,完全俯首稱臣了。但另一方面是還有些不明就裡,欲知其詳:你就說說你是如何的愚蠢吧,你會用怎樣的愚蠢來連累我。這句話里還隱隱透著一些不甘,甚至還寄微弱的希望於萬一,也即希望柳子的愚蠢並不那麼嚴重,那麼,自己的屈辱也就不大了。
但「柳子」接下來的一番話讓「愚溪之神」徹底絕望了。
「柳子曰:『汝欲窮我之愚說耶?雖極汝之所往,不足以申吾喙;涸汝之所流,不足以濡吾翰。姑示子其略……』」
一開口就先以極度誇張炫耀的語氣強調自己「愚說」之多之廣,簡直多到無處擺放無以窮盡的地步,所以,只能擇其大概顯示一二。接著,「柳子」頗為「自豪」地列舉了自己的「愚」之「大略」:其一為,「冰雪之交,眾裘我絺;溽暑之鑠,眾從之風,而我從之火」,極陳自己的舉動做派與世俗相違相忤相反的「愚蠢」事實:冰雪交加,眾人穿皮衣我卻穿單衣;悶熱酷暑,眾人都去有風的地方,而我卻去有火的地方。其二為,「吾盪而趨,不知太行之異於九衢,以敗吾車;吾放而游,不知呂梁之異乎安流,以沒吾舟。」我的行為做事不知險易之分,不懂艱險山路與通衢大道、安靜河流的區別,放僻邪行,故而車敗舟沒,咎由自取。其三為,「吾足蹈坎井,頭抵木石,沖冒榛棘,僵仆虺蜴,而不知怵惕。何喪何得?進不為盈,退不為抑,荒涼昏默,卒不自克。」我不知好歹,不知進退,不知害怕和警惕,總是自討苦吃,以致沉淪荒涼昏聵冷漠,卻還不知收手,不知悔改。
在這一番氣勢酣暢張揚的自我「炫耀」之後,「柳子」再來了一句自信滿滿的反問式總結:
「此其大凡者也,願以是污汝可乎?」我就以這些「愚蠢」的行為來玷污你,可不可以?頗為自得自信自傲,一副穩操勝券的勝者姿態。
至此,愚溪之神徹底敗下陣來:
「於是溪神沉思而嘆曰:嘻!有餘矣,是及我也。因俯而羞,仰而吁,涕泣交流,舉手而辭」。這裡的「舉手而辭」頗有些現代人舉手繳械投降的意味。 這便是柳子和愚溪之神的一場「交戰」的全過程。文意變化可說是跌宕起伏,層層推進,咄咄逼人,而其間所蘊含的豐富而蘊藉的思想深度和美學意義,更值得我們去咀嚼品味。 二、 忍辱負重、皮裡陽秋的「黑色幽默」,這就是題目所揭示的《愚溪對》的深刻思想意義和藝術美學特徵。所謂「黑色幽默」,似乎完全是一個現代意義上的美學概念,但這只是就其名稱出現的時間而言,而其中真正的美學意義,其實古已有之,並不是什麼新貨色。就像錢鍾書所指出的,現代西方詩歌藝術中常常標榜創新的「意象比喻」(俗稱「通感」),其實在中國古代詩歌創作中早已屢見不鮮,見怪不怪了。因而,所謂「意象比喻」,決非西方詩人的專利,而「黑色幽默」亦然。柳宗元的《愚溪對》就是「黑色幽默」藝術在中國唐朝就已出現的明證。 關於「黑色幽默」,西方學者有許多說法,其表現形式也怪樣百出,但擇其大略,其意義大致為:一、「黑色幽默」是一種「把痛苦與歡樂、異想天開的事實與平靜的不相稱的反應、殘忍與柔情並列在一起的喜劇。它要求同它認識到的絕望保持一定的距離;他似乎能以丑角的冷漠對待意外、倒退和暴行。二、在「黑色幽默」中,悲劇的內容受到喜劇的處理,痛苦和不幸也就成了開玩笑的對象。三、「黑色幽默」比較傳統幽默更深刻的地方在於其中含有一種絕望、瘋狂、荒謬和非常殘酷的東西。①把上面的內容意義認真比照《愚溪對》,不難發現,《愚溪對》在很大程度上生動準確地體現了這些美學特徵和意義。 《愚溪對》的「黑色幽默」美學意義主要表現在以下兩方面。 其一、自我貶斥,自我醜化,化自身悲劇於喜劇戲謔以發泄鬱悶,傾訴心曲,自我解嘲。 《愚溪詩序》及《愚溪對》抒發的是柳宗元在永貞元年(公元805年)參與王叔文集團政治改革失敗遭貶永州後的兩篇泄憤之作。其中均透著深重的忍辱負重、痛苦無奈甚至絕望的情感;然而,二者在藝術表達上都使用了「皮裡陽秋」的中國傳統「春秋」筆法,以喜劇的方式來稀釋悲劇的沉重。只不過前者只是淺嘗輒止,欲言又止;而後者則是痛快淋漓,盡情宣洩。但是,我們還應注意到柳宗元在盡情宣洩的同時又要做到隱忍、剋制,不露聲色以避免樹敵,避免「文字獄」的迫害,這是一個巨大的矛盾。然而,正是由於這種矛盾,強烈激昂的感情表達慾望與委婉隱晦的藝術表達手段之間就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張力,就是這種張力造就了一篇嬉笑怒罵、曲盡其妙的傑作,造成了一篇頗具現代「黑色幽默」美學特徵的曠世傑作。 章士釗在《柳文指要》曾這樣評論《愚溪詩序》:「此謂子厚騷意最重之作,然亦止於為騷而已,即使怨家讀之,亦不能有所恨,以全部文字,一味責己之愚,而對任何人都無敵意,其所謂無敵意者,又全本乎其誠,而不見一毫牽強,倘作者非通天人性命之源,絕不能達到此一境地。」②章士釗認為《愚溪詩序》為柳宗元「騷意最重之作」,顯然有些忽略了《愚溪對》的意義和分量,但他對《愚溪詩序》的評論,應該完全適用於《愚溪對》。「即使怨家讀之,亦不能有所恨,以全部文字,一味責己之愚,而對任何人都無敵意」,這段話便在某種意義上道出了《愚溪對》自我貶斥,自我醜化的「黑色幽默」特質。 《愚溪對》全然責己,毫不怨人,一味貶斥自己,醜化自己,把自己貶得無以復加的「愚」,甚至以「愚」為榮,為美,為自豪:寒冬穿單衣,盛夏偏就火;放著通衢大道、安靜河流不走,偏要選擇山路崎嶇艱險,以致車敗舟沒;「足蹈坎井,頭抵木石,沖冒榛棘,僵仆虺蜴」,不知好歹善惡,自討苦吃,自尋沒趣,自找晦氣。真正是愚不可及,但卻認為「愚」高無上;而且津津樂道,甚至以「愚」凌人,以讓「愚溪之神」無言以對、羞愧難當為樂為榮。這就是章士釗所說的「一味責己之愚,而對任何人都無敵意」,「即使怨家讀之,亦不能有所恨」之所指。然而,我們在分析這種心態展現的深層動機時,卻不可忽視其中潛藏的深刻的「敵意」。章士釗的「其所謂無敵意者,又全本乎其誠」一說很值得商榷。柳宗元政治失意,流放蠻荒之地,前景荒涼渺茫,以文泄憤,豈能沒有「敵意」?只是這種「敵意」,他得深藏心中,不露聲色,所以只好以放誕、痴傻的形式,以《莊子》式的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來正話反說,明理暗喻;以喜劇的輕鬆明朗來化解悲劇的沉重與黑暗。 其二、角色顛倒錯位,立場轉換多姿,冷嘲熱諷,嘲人諷己,冷峻尖刻。 《愚溪對》的敘事角度立場頗堪玩味,柳宗元「黑色幽默」的冷峻尖刻於此可見一斑。柳宗元在文中嘲弄自己,噁心自己的方式其實是婉轉曲折、複雜多變的。 在文中第一部分愚溪之神的「自申」中,愚溪之神努力撇清自己與「惡溪」、「弱水」、「濁涇」、「黑水」這些真正名副其實的醜惡事物的干係,來表明自己的清白、清美、實用的品格。這些表述其實就是柳宗元自身品格的彰顯,也即柳子的夫子自道。也就是說,在此,愚溪之神就是柳宗元的替身;愚溪之神的「自申」也就是柳宗元的「自申」;愚溪之神是無辜的,因而,柳宗元也就是無辜的;愚溪之神遭污辱是值得同情的,因而,柳宗元遭貶也是值得同情的。 然而,當我們順著這思路看下去的時候,我們會發現文章敘事的角度立場卻發生了一個180°的變化。令人同情的愚溪之神竟成了嘲弄的對象,而嘲弄者居然就是柳宗元自己。如果說愚溪之神就是柳宗元自己的話,那麼,現在就是柳宗元自己嘲弄自己了。於是,我們就看到了柳宗元如何給自己抹黑,如何以「貪泉」之名實與「愚溪」之名實自比,如何以以「明王」時代「智者用,愚者伏。用者宜邇,伏者宜遠」的邏輯來推理自嘲,如何挖苦自身想成為「智者」的青天白日夢。這所有的一切都顯得極其霸道、無賴、強詞奪理,典型的歪理邪說,歪理歪推。可是,我們同時又必須注意到,這裡厚顏無恥誣陷愚溪之神的柳宗元其實又並不是柳宗元自己,而是「別人」的替代物,是柳宗元心內「敵意」對象的外化,是迫害柳宗元的政敵的象徵。如此,關係就變得錯綜複雜,百變多姿了。柳宗元在「迫害」嘲笑自身的同時又在諷刺挖苦「別人」,在暗中嘲諷「政敵」的無恥,抗議他們的是非顛倒、豈有此理。 這就是柳宗元冷峻尖刻的「黑色幽默」。他嘲弄噁心自己,也同時嘲弄噁心別人;他同情別人,也就是同情自己;他近乎惡意的嘲笑別人(愚溪之神),也就是近乎惡意的嘲笑自己,但同時憎恨之劍又指向另一個別人(政敵)。所以,他既同情自己也嘲笑自己也憎恨自己;它既同情別人也嘲笑別人也憎恨別人。這個「別人」「自己」即是自己又是愚溪之神還可以是「政敵」。結果,「自己」就一肩三任,並同時兼有了施暴者和受虐者的雙重身份:施暴的同時又是被虐,而被虐的同時又在施暴;在肆意施暴的同時又在冷峻尖刻的抗議施暴。角色轉化,意蘊流變,均在無形有意之中巧妙施展,不露聲色。表面上冷靜輕鬆詼諧,但骨子裡深藏的冷酷,尖刻,荒誕,瘋狂,卻近乎「荒誕派」戲劇,此非「黑色幽默」而何?其中辛酸鬱積又怎一個「黑色幽默」了得? 三、 柳宗元在《愚溪對》中所表現出來的這種現代「黑色幽默」美學意義,其實源遠流長,至少我們可以追溯到《莊子》。《莊子》風格飄逸、絢麗、詭異、冷峻、尖刻、張狂、荒誕……也就是說,現代西方藝術的諸多美學特徵在《莊子》中幾乎都可覓得蹤影,一部《莊子》,其思想內涵與藝術風格可謂海納百川,兼容並包,無所不有,無所不能。而柳宗元《愚溪對》所體現出來的藝術形式和思想意蘊也讓我們很容易想到《莊子》,甚至感受到其中有一種直接的師承關係。如《莊子》有一個關於「莊子與髑髏」③的故事,《愚溪對》明顯具有它的影響。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然後,莊子便用馬鞭子敲著這髑髏而發出質問了;「先生是貪求生命、違背事理以至於此?還是兵敗國亡,遭受到刀斧的砍殺以至於此?還是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愧對父母、妻兒,羞愧而死以至於此,還是你遭受寒冷飢餓以至於此?還是享盡天年以至於此?」之後,便枕著骷髏頭而睡。 「夜半,髑髏見夢曰」:「你說出的話像一個善於辯論的人。但你話中的意義,全屬於活人的拘累,人死了就沒有這些憂患了。」繼而,髑髏對莊子說了一番「死亡」「至樂」的大道理:「人死了,在上沒有國君的統治,在下沒有官吏的管轄;也沒有四季的操勞,從容安逸地順從天地自然的變化生活,即使南面為王的快樂,也不可能超過的。」 但莊子還是有些不相信,又說:「我讓主管生命的神來恢復你的形體,讓你重新長出骨肉肌膚,返回到你的親人故交中去,你願意嗎?但沒想到,髑髏的反應是「深矉蹙頞」,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
《愚溪對》的藝術構架與風格明顯帶有《莊子》這個故事的印痕。
二者都是以人神對話的形式展開,都採用了抑揚交錯,角色互換,正話反說,反話正說,冷嘲熱諷,嘲人諷己雙管齊下等曲折蘊藉手法。在《莊子》這個故事中,開始莊子是以一種充滿優越感的得意倨傲的姿態來質問甚至嘲笑「髑髏」的,很以自己的「生」為「榮」為「樂」的,但沒想到「髑髏」的回答竟完全是反其意而出之,竟然是以「死」為「榮」為「樂」,而以「生」為「累」為「苦」。莊子的「優越感」一下子變成了「自卑感」;「優勢」化為了「劣勢」,「嘲人」反成了「諷己」。而「髑髏」的形象意義又是莊子思想的「外化」和「象徵」,因而,莊子在嘲笑「髑髏」的時候,其實在張揚自己,讚美自己;而「髑髏」在反擊「莊子」的時候,其實也是在張揚莊子,嘲弄世人。這裡的角色變化,意義轉換,微乎奇妙,曲折有致。而柳宗元的《愚溪對》,明顯繼承甚至模仿了這種風格。只不過,柳宗元的嘲弄反諷更複雜更曲折更尖刻,「黑色幽默」的意味更強更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但追根溯源,《莊子》影響,根深蒂固,無可否認。此種影響,我們在柳宗元的《捕蛇者說》中也可真切感受到。《捕蛇者說》中,先是捕蛇人「貌若甚悲」地向「余」申訴捕蛇之慘之苦,「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然後,「余悲之」,曰:「余將告於蒞事者,更若役,復若賦,則何如?」這與上面《莊子》故事中的「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的表達何其相似乃爾?,而後面捕蛇者的話也讓「余」大吃一驚,正如「髑髏」的回答讓「莊子」出乎意料一樣,都是正反互襯,抑揚交錯,異曲同工,殊途同歸,手法如出一轍。
而柳宗元《愚溪對》表現出來的藝術風格,我們在現代學人錢鍾書的幽默諷刺藝術中似乎又找到了發揚光大者。有學者曾這樣評價錢鍾書的幽默諷刺藝術:「錢先生的拿手好戲就是歪喻連篇,他的歪喻是非抒情的精緻的比喻,而且是在聯想上不相契合,互相忤格,不倫不類的比喻,……信手拈來經典名言與這種不倫不類的連篇歪喻相結合,遂構成錢先生特殊的幽默風格——諧中有庄。荒誕中有機智,其理往往頗歪,然而歪中有正。」④《愚溪對》中一個最大的藝術特點就是「歪理歪推」,以「歪理凌人」,以「歪理」強加於「愚溪」之上;然而,卻是「歪中有正」,「諧中有庄」。而錢鍾書的「連篇歪喻」的諸多特點,豈不正與柳宗元的《愚溪對》有著一種明顯的傳承關係?⑤而且,我們看錢鍾書的散文《魔鬼夜訪錢鍾書先生》,其風格竟大有相類處。首先,採用的也是人神對話的形式;其次,對話特點也是正話反說,含沙射影,指桑罵槐;其三、角色變化都是微乎其妙,立場不停轉換的。《愚溪對》中「柳子」既是受害者,又是施暴者;既嘲笑別人又反諷自己。而錢鍾書文中的魔鬼形象,也是亦正亦邪、兼而有之的。魔鬼有時嘲笑自己,譴責自己,但更多的是嘲笑別人,諷刺貶斥世態人情,說的話嬉笑怒罵,皮裡陽秋,卻往往一針見血,入木三分。只不過,錢鍾書的幽默較之柳宗元又更勝一籌。無論在機智多變、曲折有致,還是在尖刻銳利、冷嘲熱諷力度上以及這種手法運用的廣度深度上,都遠在柳宗元之上,且這種風格已成了錢鍾書語言藝術的主要風格。錢鍾書的幽默有人稱之為「冷」幽默,往往貌似雍容優雅,不疾不徐,但其實尖酸刻薄,一箭封喉;其中透著錢鍾書對世態人情深刻的憂患、輕蔑甚至否定。這種幽默在骨子裡,其實深具「黑色幽默」的荒誕和悲觀色彩。
以上,我們從對莊子、柳宗元、錢鍾書三者諷刺幽默藝術的的簡單類比中,不難發現一種源遠流長的薪火傳承關係。由此可知,「黑色幽默」作為一種現代藝術美學特徵,在中國從古至今,已然有之。《莊子》已初具雛形,神韻骨架具備,只是略顯乾瘦枯癟;柳宗元為它增光添彩,充實了不少血肉肌膚,自覺為文,刻意求變求新求深,讓人有一種耳目一新的震撼;至錢鍾書,更是把這種幽默藝術發揮到極致。所以,在這條文化傳承鏈條中,柳宗元的《愚溪對》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值得我們再三品味深思。
注釋:
①此三點摘自陳焜《西方現代派文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8月第一版
②章士釗《柳文指要》上編卷二十四。轉引自李道英《八大家古文選注集評》廣西大學出版社1996年1月第一版
③見《莊子·外篇·至樂》,為敘事更通俗起見,下面只轉述意譯,而盡量不引用原文。
④孫紹振《錢鍾書的幽默:歪喻和刻薄》引自《書屋》1996年第2期。
⑤關於錢鍾書與柳宗元的傳承關係,更多更充分的證據還有待進一步的研究,這應該是一個極有意義的題目。
附柳宗元《愚溪對》原文
柳子名愚溪而居。五日,溪之神夜見夢曰:「子何辱予,使予為愚耶?有其實者,名固從之,今予固若是耶?予聞閩有水,生毒霧厲氣,中之者,溫屯漚泄,藏石走瀨,連艫糜解;有魚焉,鋸齒鋒尾面獸蹄。是食人,必斷而躍之,乃仰噬焉,故其名曰惡溪。西海有水,散渙而無力,不能負芥,投之則委靡墊沒,及底而後止,故其名曰弱水。秦有水,掎汩泥淖,撓混沙礫,視之分寸,眙若睨壁,淺深險易,昧昧不覿。乃合涇渭,以自漳穢跡,故其名曰濁涇。雍之西有水,幽險若漆,不知其所出,故其名曰黑水。夫惡、弱,六極也。濁,黑,賤名也。彼得之而不辭,窮萬世而不變者,有其實也。今予甚清且美,為子所喜,而又功可以及圃畦,力可以載方舟,朝夕者濟焉。子幸擇而居予,而辱以無實之名以為愚,卒不見德而肆其誣,豈終不可革耶?」
柳子對曰:「汝誠無其實,然以吾之愚而獨好汝,汝惡得避是名耶!且汝不見貪泉乎?有飲而南者,見交趾寶貨之多,光溢於目,思以兩手攫而懷之,豈泉之實耶?過而往貪焉猶以為名,今汝獨招愚者居焉,久留而不去,雖欲革其名,不可得矣。夫明王之時,智者用,愚者伏。用者宜邇,伏者宜遠。今汝之託也,遠王都三千餘里,側僻回隱,蒸郁之與曹,螺蚌之與居,唯觸罪擯辱、愚陋黜伏者,日侵侵以游汝,闖闖以守汝。汝欲為智乎?胡不呼今之聰明、皎厲、握天子有司之柄以生育天下者,使一經於汝,而唯我獨處?汝既不能得彼而見獲於我,是則汝之實也。當汝為愚而猶以為誣,寧有說耶?」
曰:「是則然矣,敢問子之愚何如而可以及我?」
柳子曰:「汝欲窮我之愚說耶?雖極汝之所往,不足以申吾喙;涸汝之所流,不足以濡吾翰。姑示子其略:吾茫洋乎無知。冰雪之交,眾裘我絺;溽暑之鑠,眾從之風,而我從之火。吾盪而趨,不知太行之異於九衢,以敗吾車;吾放而游,不知呂梁之異乎安流,以沒吾舟。吾足蹈坎井,頭抵木石,沖冒榛棘,僵仆虺蜴,而不知怵惕。何喪何得?進不為盈,退不為抑,荒涼昏默,卒不自克,此其大凡者也,願以是污汝可乎?」
於是溪神沉思而嘆曰:「嘻!有餘矣,是及我也。」因俯而羞,仰而吁,涕泣交流,舉手而辭。一晦矣一明,覺而莫知所之,遂書其對。
來源:共識網| 來源日期:2013-05-23 | 責任編輯:王夢瑤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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