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聽見音樂了嗎
我們的鈍掉的聽覺,聽不見噪音,也聽不見美妙的聲音。
一個徒弟從師學音樂,晃眼三年,對中國傳統音樂的主要系統,幾乎都精熟了。於是他問:「我什麼時候能出去演奏呢?」師父勸他別急,「你聽見音樂了嗎?你真的聽見音樂了嗎?」徒弟回答:「當然,我怎麼可能聽不見音樂呢?音樂就在我的樂器里啊!」
師父感受到徒弟急著要去闖天下的心情,就說:「這樣吧!我帶你去見我的師父吧!」
師徒兩人走進山裡,走了一整天,穿過一片瀑布,師父終於停下來,「你等在這裡,千萬別亂走動,免得迷路在山中。我去請我的師父,看他願不願意見你,教你出師前最後的本事。」
徒弟等著,一會兒天黑了,接著夜慢慢深了,四處看不見任何東西。他又急又怕,只好豎起耳朵聽四周是否有什麼異狀。慢慢地,他聽到近處遠處不同的水聲,聽到風聲,藉由風的流動,聽出了樹的位置與樹的形狀。他聽到蟲聲,也聽到不知名小動物試探的腳步聲。
無窮的聲音涌動著,讓他耳朵應接不暇。聲音與聲音相激,產生更多的聲音。聲音與聲音相續出現,似乎也就呼應產生了節奏、韻律。他聽到像音樂又不是音樂的東西,以前沒有聽過,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東西。
他聽了一夜的聲音,直到天色開始泛白。慢慢地,他錯覺自己聽到了雲色如何亮開的聲音。他把眼睛閉上,聽到一個神秘的聲音,不是從耳朵里來,而是從心底來的,太陽爬上對面山頂的聲音。
太陽高掛,師父才出現,「你遇到我的師父了嗎?」徒弟猶豫一下,「應該遇到了吧。」
從山裡回來,徒弟無法再演奏任何樂器。因為相較於山中之夜聽到的,樂器的聲音如此單薄、貧乏,讓他厭倦不堪。徒弟黯然道:「我聽見音樂了,天地的音樂,所以我不想再碰觸任何人的音樂了。」
師父說:「還沒有,你還沒聽到,再聽下去。」
好長一段時間,徒弟躲開市街上的人聲喧鬧,也不願意演奏樂器,一心想著山中之夜聽到的天地音樂。有一天,他拿起布滿了灰塵的笛子隨手擦拭,放到嘴邊吹出聲音來。吹著吹著,心底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興趣,再吹下去,音樂的快樂重新回到他身上,他用力吹努力吹,吹完之後才發現自己竟然冒了一身汗,而且不知不覺中繞著房子走了好幾圈。
師父就在身邊。師父欣慰地拍拍他說:「現在,你可以去演奏了。」
徒弟大惑不解:「為什麼?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變化?」師父解釋:「因為你懂得了不去跟天地之聲競爭,不再試著要演奏出比天地之聲更美更豐富的聲音,而是專註地讓自己的音樂,與外在聲音相呼應,用你的音樂去改造外面的聲音,你的音樂不再是單獨存在的。於是,你不再是個樂匠,成為一個樂師了!」
這個故事,我少年時聽老師講的。那位老師學的是西方樂器小提琴,對小提琴的技巧與音樂表現要求極嚴。然而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跟我說一次這個中國音樂,與中國音樂哲學的故事。
我不只一次想問:這故事,和您教我拉奏的音樂,從巴赫到巴托克,有什麼關係嗎?然而老師太嚴厲,我總不敢問。直到老師遠離,再也沒機會問了。不過幾十年來,我反覆在心裡問自己,這故事和音樂,尤其是從巴赫到巴托克的西方音樂,有什麼關係嗎?
慢慢地,我似有所悟,領悟到音樂帶給我們的,不只是音樂本身,更重要的還有一種聽覺能力與聽覺習慣。尤其處在現代環境下,許多人成長過程里必要的一種訓練,就是如何與噪音共存,也就是如何關起自己的耳朵,學會不要去注意不要去聽到外界周遭的聲音。
我們的聽覺一直在變鈍,鈍到一定程度,才能幫助我們不受干擾活下去。可是鈍掉的聽覺,聽不見噪音,卻也聽不見美妙的聲音。
音樂,尤其是西方古典音樂,一直在追求一種複雜的和諧。藉由對位與和弦原理,眾多不同音符層迭架構,都絕不彼此衝突,聽這樣的音樂,我們一方面感受到愉悅,一方面感受到一種深入了解的衝動,想要專註捕捉每一個音符,以及音符與音符之間的關係,捕捉得越多就能收穫越多。
換句話說,這種音樂給予專註,大量的回報。懂得專註聆聽,就能得到更豐富的感受,久而久之,為了追求那誘人的豐富感受,聽音樂的人就會習慣於專註,養成了專註的習慣。
於是,耳朵打開來,聽到許多原本聽不見的聲音,也同等懂得了如何分辨什麼是值得聽,什麼是不需要聽的聲音,我們跟外在世界的聯繫,因聽覺的改變而改變了。
更進一步,我們可以決定自己的聲音,甚至自己的生命,要跟這個世界發生什麼樣的新關係。我們可以隨時隨地,在任何條件下,藉由音樂創造出既內於世界又外於世界的自我小宇宙,專註且自在地活在自我小宇宙里,快活安適。
(作者為台灣作家)
來源:南方周末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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