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情聖李商隱(三)
李商隱生活在唐王朝趨於衰頹沒落的時代。他的家族,原本就是「百歲無業」,「家惟屢空」的狀況。但商隱九歲時,父親又病故。於是他的生活更是艱難:「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因而不得不年紀輕輕就「傭書販舂」。這種寒微處境,既使他對社會生活較早地有所體察,也促使他自幼「懸頭苦學」,企圖由科舉進身,以「振興家道」。
然而時乖運蹇,才命兩妨,造化弄人。李商隱雖然一直有著「欲回天地入扁舟」的宏偉抱負,卻不得不面臨「錦瑟驚弦破夢頻」的困境。先是恩師令狐楚的去世,失去政治依靠。又逢「甘露之變」,朝廷動亂,閹黨專權。接著應博學宏詞考試,初試本已通過,卻因一位中書長者的「此人不堪」而名字無端被抹。之後又因迎娶涇原節度使王茂元的小女兒而被目為「李黨」,遭人嫉恨傾軋,處境一次比一次艱難。因此李商隱几乎一生都陷在「牛李黨爭」的漩渦之中無法自拔,宏圖不展,扼腕長嘆,以致落得「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
時事、家世、身世等方面促成了李商隱易於感傷的,內向型的性格與心態。他所稟賦的才情,使他靈心善感,而且感情異常豐富細膩。國事家事、春去秋來、人情世態,以及與朋友、與異性的交往,均能引發他豐富的感情活動。「庾信生多感,楊朱死有情」(《送千牛李將軍》),「多感」、「有情」,及其所帶有的悲劇色彩,在他的創作,尤其是無題詩中表現的十分突出。而那種身不由己的悵惘,亦是如影隨形,似乎籠罩了他整個生命。如以商隱晚年所作的《錦瑟》為例: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光是關於「錦瑟」二字,歷來諸家考證,就已見解紛紜了。若按常理推之,「錦瑟」可能只是上古時的樂器,然亦有疑為令狐家青衣者,其說當不可用。清朱鶴齡《李義山詩集箋注》中說「雅瑟三十氣弦,頌瑟二十五弦。飾以寶玉者曰寶瑟,繪文如錦者曰錦瑟。」(《周禮樂器圖》)又「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漢書·郊祀志》)據此,這裡的錦瑟有多重含義。第一,錦瑟是「繪文如錦」者,亦喻有「文采」者。第二,「五十弦」的瑟是古時候天神之所用,人世間現時所用的只是二十五(氣)弦的瑟。因為五十弦的錦瑟音色太豐富音域太廣闊音韻太悲美而讓凡人享受不了,而詩人所詠則為五十弦的古瑟。第三,五十弦的「錦瑟」是作者自喻才高志遠德美卻難為世用。當然「無端也可能有另外多重含義:一是怨人──怎麼好端端的五十弦錦瑟不用,卻用二十五(氣)弦的?二是怨己──誰讓你是五十弦的錦瑟呀,如果裂成兩半,不就可以為世所用了嗎?然而詩人還是不肯把自己裂為兩半。「一弦一柱思華年」有生以來(以往的年華),始終懷瑜握瑾,緊緊抱住這五十弦的「錦瑟」不放。可見作者對於「錦瑟」的感情是相當複雜的,既怨之,又憐之。然「怨之」,實為皮相,而憐之,哀之方為實情。同時又正是因了這「悲,帝禁不止」的聲音,方引起他的傷情往事。為什麼呢?或許二者有著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悲」。悲從中來,思不能絕,故而才「一弦一柱思華年」,華年難在,在亦含悲。所謂「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之意也。因此,接下來,作者就開始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了。
「庄生曉夢迷蝴蝶」,本來,「莊周夢蝶」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個比較常見的典故,「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周·內篇·齊物論第二》)原典不過藉以闡發萬物原無差別的齊物我思想而已。此後很多文人都往往藉助「莊周夢蝶」的故事抒發他們人生如幻,變化無常,時光易逝,富貴不可求的惆悵與感嘆。李白在《古風五十九首》中寫道:「莊周夢蝴蝶,蝴蝶為莊周。一體更變易,萬事良悠悠。乃知蓬萊水,復作清淺流。青門種瓜人,舊日東陵侯。富貴固如此,營營何所求。」人生本如蝴蝶夢一般,變化莫測,昔日的東陵侯,現在成了城外的種瓜人,富貴哪有定數,又怎值得去追求呢?白居易仕途遭受挫折,理想破滅時,整日也如在夢中:「鹿疑鄭相終難辨,蝶化庄生詎可知。假使如今不是夢,能長於夢幾多時。」(《疑夢二首》)是蝴蝶化為莊周呢,還是莊周化為蝴蝶,誰又能分得清楚?縱然現在不是活在夢中,但又與夢有什麼區別?人生真是一場夢。李商隱於此運用「莊周夢蝶」的典故,固然也有以上的況味在內。但我認為,由於「蝴蝶」本身在中國古代傳統文化中就包含有愛情的意味,據說韓憑夫婦有死後化蝶的故事,而梁祝結局同樣也是化而為蝶。詞牌中更有「蝶戀花」之名,可見「蝴蝶」意象作為愛情象徵由來已久。李商隱本人的情感經歷更是與此類似,心雖相通而身不能接,唯借化為異物相喻。著一「迷」字為此句之魂,不過暗示當時如許追求迷戀理想,然愛情也好,事業也罷,「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恰似曉來空夢一場。此詩當是夫子自道生平,而非局限於一事一情。正是東坡所謂「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之意。然境味勝此遠矣!只因它不僅寫出了當時情形,又包含了如今場景,種種況味,不一而足。
「望帝春心托杜鵑」,望帝化鵑,既有對人民的關懷和念念不忘,也有對自己身為異物而不能挽回現實的悲憤,因而只能錐心泣血,聲聲如訴,將自己的滿腹哀情寄託於杜鵑的叫聲中。此句重在一「托」,然托者何物?「春心」也。「春心」二字,不難理解,一者可為春景觸起的心情。如《楚辭·招魂》:「目極千里兮傷春心。」二者可為懷春之心。其實這裡二者皆可說通。「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可是終究卻「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就暗示了當初時時被牽動的情思,為見知己,精誠所至,直待化煙化霧。更何況,詩人其他詩中也是經常說到「春心」的。如無題(《颯颯東風細雨來》)中就有一句「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雖欲成灰而春心不已,可見其痴情深種,無怨無悔。而另一首無題(重帷深下莫愁堂)中的「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輕狂」,更是將其追求的精誠演繹的無以復加。
「滄海月明珠有淚」,人言暗用「滄海遺珠」之典,又合「鮫人泣淚」之典。張華《博物志》:「南海水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倘若單單一個這樣的典故,就已經足夠令人想起一種悲劇之美了。二者疊加,悲上加悲。值此明月之夜,滄海茫茫,而「明珠毀棄,瓦斧雷鳴」,豈能無淚?蚌病成珠,鮫人泣珠,月亦如珠,豈雲無淚?珠即是人,淚即是珠,珠亦有淚。豈非悲悲切切,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到了極點?「藍田日暖玉生煙」, 戴叔倫曾說過:「詩家美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有人說這是作者在抒發懷才不遇的苦悶。陝西藍田東南,是有名的產玉之地,良玉生煙而俗人不見,豈非可悲可嘆?非也。細思戴氏此言,不過重心在於「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意即人生如夢,恍如隔煙,如鏡花水月,種種美好,縱有溫情,不過隨煙而化。然而此句與前句之景,一凄涼一溫暖,雖同屬優美景緻,看後卻令人有莫名心酸。只因凄涼也罷,心酸也罷,終歸於無。種種經歷,雖我經歷,然我無力回天,如隔簾望月,水中觀花,而今感之,不覺惘然。
那麼,「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應該就順理成章,很好理解了。李商隱一生都掙扎於「牛李黨爭」的漩渦之中,個人才華不但被埋沒,連愛情之路都變得舉步維艱。這種感覺豈待成為追憶時方才有呢?即便當時,就已惘然了。這「只是」二字,亦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多少無奈、多少無言的血淚。「只是當時已惘然」,設若「只是」因當時惘然,那倒也可後悔。然而,更多的時候,卻是因為命運的捉弄,這又讓人情何以堪?後悔,又能有何用處呢?既然已經托生為人,就註定要湮沒在滾滾紅塵,在執著追求理想的苦海中艱難的泅渡。
最後結束全篇,一「思」,一「憶」,首尾呼應,天衣無縫。而前邊頷聯與頸聯的內容,以一「惘然」概之,可謂精準。蓋李詩深情綿邈,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故非「惘然」不足以當李氏。而生平所歷,此情此景,歷歷如畫,於今觀之,亦如蓬萊仙境,虛無縹緲,唯有「錦瑟長於人」而已。
總之,對於李商隱的很多詩歌,尤其是無題詩來說,「深情綿邈」的特點幾乎涵蓋了他的所有詩作。以上所選三首詩,均不同側重的體現了這一特點。身為晚唐的一介文人,他出身寒微,有心報國,無力回天,甚至連自身也成為了「牛李黨爭」的犧牲品。難怪他自吟道 「凄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 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 。」(李商隱《風雨》)。而他的無題詩,猶如杜鵑啼血鶯飲淚,珠淚凝玉,血色的圓珠拋起,在碧色的空中划過一道優美的弧,然後不能遏止地碎了,讓你去感受他人生的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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