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不曾愛你，只是愛上了愛情

08-03

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初中二年級，愛情還只在女生們的玩笑和日記里暗暗萌動，也沒有聽說過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但不知為什麼，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女孩子的故事，我卻一直都記得。

那天一個遠房表嫂來走親戚，三十二三歲的農村媳婦，頭臉乾淨，說話熱烈，對我們小孩子也願意敷衍。

聽我說念中學了，她問：談戀愛沒？頭一回被成年人這麼直率地問這種問題，還好那會兒大人不在家。我回說沒有。那有喜歡的人嗎？我有點慌張，依舊回說沒有。她笑，哎呀，你表哥初中就談戀愛了，跟他們學校的女孩！說完大聲笑，口氣里有對自己丈夫的揶揄。

然後就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少女故事。

那女孩是校長的女兒，會彈琴，看書多，在農村的女孩子中算是優秀得脫俗了。表哥濃眉大眼挺俊秀。有天在教室外，那女孩忽然攔住他，遞給他一封信，然後就轉身走了。表哥學習不好，小學一路留級才升上初中，所以比同學都大好幾歲。但是那個年代的學生都還懵懂，表哥緊張地把信攥在褲兜里一整天，放了學躲到村口麥草堆後面看。

信就是普通的初戀少女的信，粉藍色信紙，半像信，半像詩。表哥沒有回信，既因為害臊，也因為看不太懂，也寫不出同樣的話來回她。過了幾天，女孩在校門口叫住他，問他，為什麼不回信？身邊學生川流而過，表哥漲紅了臉不說話。沉默了一分鐘，她又問，那你喜歡我嗎？表哥這回連脖子都紅了，手腳僵硬，點了一下頭。女孩就笑了，什麼也沒再說，轉身走了。

這以後，女孩幾乎每天來信，只是來信，也不約他，學校里遇見也不特意說話。表哥讀了信就悄悄藏起來，仍舊不回，女孩也不介意。

這樣持續了一年多，表哥畢業了，沒考上高中，回家做農活兒。差不多半年後，有個下午，他在草坡放牛，女孩不知道怎麼找到了他，問他為什麼不留一句話就消失了。表哥仍是低頭不說話，女孩直直地盯了他幾分鐘，嘆口氣，走了。

之後就又開始有信，女孩從縣裡的高中寄過來，仍舊是粉藍色的紙，半像信，半像詩，仍舊是只有信，表哥也仍舊沒有回過。

又過了大半年，家裡給表哥相了親，雙方都沒有不中意，就定下日子結婚了。結婚的事表哥沒說過，但信也就停了。

說到這裡，表嫂笑，說：你表哥藏著信，還怕我看見！這有什麼呀，我又不是那小氣人！有一次我找東西翻到了，幾大摞兒信紙信封，他這才告訴我。他要燒了，我說沒事兒，燒它幹什麼呀，留就留著唄，他還急了，當著我的面硬是給燒了。

後來聽說女孩也嫁人了，嫁得不如意。表嫂生第一個兒子的時候，擺滿月酒，女孩忽然來家裡，穿一身乾淨藍衣衫，眉眼淺淡，很耐看。院子里幾桌酒席，人聲喧鬧，她就這麼走進來，沒有看錶哥一眼，只走到嫂子跟前，撫弄一下她懷裡的孩子，淺淺笑說，孩子真漂亮，真好。而後仍舊不看錶哥一眼，轉身走了。

表嫂笑，跟我說，我覺得真沒意思，我孩子都有了，她還來幹什麼呢？我倒也沒介意，扯扯你表哥，叫他去送送。他不去，一步也沒動。

表嫂說完又笑，說，哎呀，你說她有什麼意思？我沒有話回答。

後來同學借給我《飄》看，斯佳麗在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遇見歐洲遊學歸來的艾希禮，他騎著馬，英俊而多禮，斯佳麗就這樣愛上他了。很多年後，當艾希禮在她面前懦弱地痛哭，她才忽然醒悟，自己從未愛過他，只不過她縫了一件漂亮衣服，艾希禮出現的那個下午，她把心裡這件衣服硬套在他的身上了，從此就以為自己愛上了穿這衣服的人。

我至今沒有見過那女孩，只是偶爾想起她眉眼淺淺淡淡的樣子，一定很好看。她也在最好的年紀做了一件心愛的衣服，把它套在一個人身上。她給一個俊秀的青年人寫了幾百封粉藍色的信；她在夏天走十幾公里找到他，兩個人站在風裡，風吹伏一波又一波的高草，草聲簌簌；她低頭撫弄表嫂懷裡的孩子，說孩子真漂亮，真好。

她的單程情書其實從未送達，但是她的愛情完成了吧，獨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