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大家|白先勇:終是紅樓夢裡人
白先勇被稱為「中國最後的貴族」,他的家世顯赫,父親白崇禧是國民黨著名將領,白家的境遇也隨著白崇禧仕途的起落而浮沉,既有騰達時候的眾星捧月,也有晚年在台被情報人員軟禁的凄涼,雖不及《紅樓夢》里的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但也足以讓敏感的白先勇從紅樓夢裡找到許多共鳴。在白先勇的成名作《台北人》的扉頁,他分別寫了這樣兩行話:其一是「紀念先父母以及他們那個憂患重重的時代」;其二是錄了劉禹錫的《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時代的興衰,家境的起伏,給了他足夠的體悟去感知一個不一樣的《紅樓夢》,在很多場合,他都不諱言對《紅樓夢》的喜愛,此番在復旦,他笑著說起心目中的小說排行榜,篤定地舉著手說:《紅樓夢》排第一!
22日白先勇在復旦舉行「《紅樓夢》後四十回的悲劇力量」主題講座
22日下午,白先勇站在講台上,手裡握著一疊講稿,身後的大屏幕上滾動播放著他準備的PPT,內容聚焦在寶玉出家、黛玉之死。120回《紅樓夢》,他選取的是這部經典小說最具悲劇色彩的兩場重頭戲。他幾乎不用看手中的講稿,自從年幼生病的時候似懂非懂讀過一遍《紅樓夢》後,他便和這本小說結下了不解之緣,之後在美國的高校講了29年《紅樓夢》,晚年回到中國台灣,又在台大學開設《紅樓夢》精讀課,一學期講40回,總共用了3個學期整整一百堂課才講完。
《紅樓夢》是「天下第一書」
「《紅樓夢》是我的文學聖經,也是我的文化百科全書。它也是我的床頭書,隨便翻一頁,我都可以看得下去。」
白先勇在大學主修的是西洋文學,可他對中國古典文學一向是愛好的。在22日的講座中,一名大學生希望白先勇列出他心目中的最愛書籍前五名,《卡拉馬佐夫兄弟》《戰爭與和平》《追憶似水年華》《尤利西斯》是白先勇推薦的後四部,全都是西方小說,第一名則當仁不讓留給了《紅樓夢》。「《紅樓夢》就是天下第一書」,白先勇用手有力地拍打著講台桌面。
白先勇第一次接觸到《紅樓夢》是六七歲時。在重慶有一種「美麗牌」香煙,每包都有一張公仔圖,有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堂姐喜歡收集這些《紅樓夢》人物,並且講《紅樓夢》故事給他聽。後來白先勇在上海讀了3年小學,十一二歲開始真正看《紅樓夢》,據說當時似懂非懂地翻閱了一遍,沒想到從此跟《紅樓夢》一輩子結緣。
幼時的白先勇與父親白崇禧
據白先勇回憶,父親白崇禧特別注重孩子的教育,暑假會請老師到家講授《古文觀止》,又因白先勇小時候患肺病被隔離,孤獨的童年變得十分敏感,聽家人講古、閱讀小說引導其走上了文學之路。
白先勇在美國教書時開了一門明清小說課程,一講就講了29年的《紅樓夢》。他笑言,因為中國家庭關係很複雜,對美國學生解釋姑表親、姨表親就要費半天勁。1994年他退休後開始寫崑曲、為父親白崇禧寫傳記,本以為換了跑道,此生不會再與《紅樓夢》結緣,沒想到後來台灣大學開設講座,又開了《紅樓夢》精讀課,第一學期只講了40回,總共用了3個學期整整一百堂課才講完。
一百堂課的內容濃縮在了一本書里
聽說現在的大學生沒有耐性讀《紅樓夢》,白先勇說那怎麼行?白先勇本人是學西洋文學的,他說自己讀了諸多經典,到耄耋之年才敢下定論,《紅樓夢》是天下第一書,隨便翻哪一回都能看下去,不像西方名著,要正襟危坐,讀完還是一身汗,「《尤利西斯》,偉大但不好看,我只讀過一遍,絕不要再讀第二遍。」
惺惺相惜說曹雪芹「曹雪芹一定是懂戲曲的,《紅樓夢》就像是無數折子戲組成的大戲,曹雪芹真有撒豆成金的本事。」
白先勇也是寫小說的,知道在寫小說的過程中,人物性格刻畫、對白設置、情節架構等是極其考驗作者功力的,所以他以小說家的冷眼,去分析曹雪芹寫《紅樓夢》的高明之處,「雅俗共賞」就是白先勇對《紅樓夢》的判語。
一方面,《紅樓夢》具備神話架構,儒、釋、道三家哲學思想在主導小說的發展;另一方面,同是出身名門,白先勇認為曹雪芹對戲曲非常熟悉,家裡有戲班,祖父寫過劇本,因此《紅樓夢》整本書就像一部戲劇,是由無數折子戲拼成的一部大戲,每一回折子戲都是獨立、完整的。比如第二十三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黛玉經過梨香院聽到小伶人演唱《牡丹亭》:「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黛玉「不覺心動神搖」「眼中落淚」。為什麼黛玉聽了《牡丹亭》這幾句戲詞,會有如此強烈反應?因為湯顯祖《驚夢》這幾句傷春之詞正好觸動黛玉花無常好,青春難保的感慨情思,進而啟發了第二十七回《葬花詞》自輓詩的形成。白先勇由衷佩服曹雪芹駕馭文字的功底,說他詩賦曲詞各種文體各有功用,又有點題之效。
就像是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紅樓夢》把乾隆盛世一個富貴之家的點點滴滴記錄了下來。曹雪芹生長於乾隆時代,那個時候是中國的盛世,可在盛世之間,乾隆時代已經埋下了整個文化、社會,還有國力衰落的因子。
白先勇及兄弟姐妹與父親白崇禧
白先勇本人經歷過亂世,當年白家顯赫輝煌,白崇禧曾經是「中華民國國防部長」,國共共同尊敬的「抗日英豪」,被日本人稱作「中國戰神」,他的家庭曾經處在這個國家的權力頂峰。然而在白先勇的記憶中,更多的是空襲時的惶恐、得病後被隔離的孤獨、輾轉各地的逃難以及十里洋場的光怪陸離。提筆創作小說集《台北人》時,白先勇才二十五六歲。淪落台北的「大陸客」,民國歷史遺留下的一代「患重的人」,他們的漂泊與離散,追憶與生存,被一個本該不識愁滋味的小夥子寫了出來,竟然有「一種六七十歲人的心境」。
年輕時的白先勇
惺惺相惜中,白先勇認定曹雪芹獨具一份藝術家的靈感,冥冥中已感受到康乾盛世的文化正在最高領域往下落,「所以《紅樓夢》是對一個大時代的興衰,對人世間的枯榮無常寫下的一曲史詩般的輓歌」。
認定後四十回非續作「《白先勇細說紅樓夢》這本書有我許多個人的看法,跟有些人對《紅樓夢》意見有所抵觸,爭論一定是有的。」
如果說在評價《紅樓夢》的整體價值、曹雪芹的文學造詣時,白先勇帶有小說家獨到的冷靜與理智;那麼在看待《紅樓夢》後四十回的悲劇力量時,白先勇更多懷抱的是藝術家的俠骨柔情,以「情」字為統領,用文本來解讀,他認定《紅樓夢》後四十回非高鶚續作,而是曹雪芹一人所著。
近百年來,紅學界最大的一個爭論就是《紅樓夢》後四十回作者的「真身」,這場爭論牽涉甚廣,不僅質疑後四十回的作者身份,而且對《紅樓夢》這部小說的前後情節、人物結局,甚至文字風格,最後牽涉到小說藝術評價,通通受到嚴格檢驗。
程甲本《紅樓夢》
乾隆五十六年(1791)由程偉元、高鶚整理出版木刻活字版排印一百二十回《紅樓夢》,中國最偉大的小說第一次以全貌面世,這個版本胡適稱為「程甲本」;翌年程、高又刻印了「程乙本」,合稱「程高本」。「新紅學」開山祖師胡適一直認為《紅樓夢》後四十回是高鶚所寫。最有力的一項證據就是張問陶的詩及注。張問陶是乾隆、嘉慶時代的大詩人,與高鶚鄉試同年,他贈高鶚的一首詩《贈高蘭墅鶚同年》的注有「《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這一條,蘭墅是高鶚的號。於是胡適便拿住這項證據,一口咬定後四十回是由高鶚「補寫」的。
白先勇並不認同胡適的觀點,他認為後四十回不可能是高鶚「偽作」。他列舉紅學家周策縱、高陽等人的論點,如周策縱教授在威斯康星大學執教時,他的弟子陳炳藻博士等人用計算機統計分析推斷,雖然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在文字上有些差異,但並未差異到出於兩人之手那麼大。
白先勇進一步說,世界上的經典小說似乎還找不出一部是由兩位或兩位以上的作者合寫的。因為如果兩位作家才華一樣高,一定各有風格,彼此不服,無法融洽,如果兩人的才華一高一低,才低的那一位亦無法模仿才高那位的風格,還是無法融為一體。何況《紅樓夢》前八十回已經撒下天羅地網,千頭萬緒,換一個作者,如何把那些長長短短的線索一一接榫,前後貫徹,光保持人物語調一致,就是一個難上加難不易克服的問題。「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紅樓夢》第五回的判詩對人物的命運預測,後四十回大致都符合,許多伏筆,比如寶玉托晴雯贈給黛玉的手帕、蔣玉菡與寶玉交換的汗巾,後四十回都用到了,而且用得非常恰當。特別是後四十回中,最能體現悲劇力量的寶玉出家、黛玉之死寫得遼闊蒼茫,這兩場書寫如同兩根樑柱把《紅樓夢》整本書像一座高樓般牢牢撐住,任一根柱子垮掉,整本書就會倒塌。
講座過程中,現場網友在聽白先勇講到葬花詞時在直播平台上留言說,「又想起當年讀黛玉葬花,真是看一次哭一次」。對白先勇來說,他解讀紅樓投射的是自己80年的跌宕歲月,而讀者、觀眾看白先勇說紅樓寫紅樓,重溫《紅樓夢》原文鮮活的描寫,何嘗不是開啟一冊私密的記憶之旅?
在白先勇著名的散文《樹猶如此》中,他在結尾這樣表達自己對友人的懷念:「春日負喧,我坐在園中靠椅上,品茗閱報,有百花相伴,暫且貪享人間瞬息繁華。美中不足的是,抬眼望,總看見園中西隅,剩下的那兩棵義大利柏樹中間,露出一塊空白來,缺口當中,映著湛湛青空,悠悠白雲,那是一道女媧鍊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不知道,每一次細讀《紅樓夢》,能撫慰白先勇幾多惆悵?
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記者 徐靜
齊魯壹點客戶端版權稿件,未經許可不得擅自轉載,違者將依法追究法律責任。
推薦閱讀:
※《毗婆沙》五夢之說紅樓夢,終究紅樓一夢
※彌天大謊 《紅樓夢》並非曹雪芹著?
※答不出這些題,別說你讀懂了《紅樓夢》
※略談《紅樓夢》中的園林建築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