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 閱讀與寫作能力是終身必修課

國外高校的必修課  北大中文系百年系慶時,我曾談及:「母語教育不僅僅是讀書識字,還牽涉知識、思維、審美、文化立場等。我在大陸、台灣、香港的大學都教過書,深感大陸學生的漢語水平不盡如人意。」  教育部在啟動此次新高考改革時,已明確宣布取消中學的文理分科。但至於今後大學是否要開設「大學語文」,教育部不敢硬性規定,任憑各大學自作主張。相比之下,台灣教育界目前堅持6個學分的「大一國文」,顯得彌足珍貴。  記得4年前,在上海哈佛中心成立會上,與哈佛大學英文系教授交流各自的心得與困惑,我談及大學生寫作能力的下降,對方很驚訝,對他們來說,「閱讀與寫作」是必修課。準確、優雅地使用本國語言文字,對於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時代的大學生都很重要。而這種能力的習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更不是政治課或通識課所能取代的。  學習本國語言與文學,應該是很美妙的享受。同時,此課程牽涉甚廣———語文知識、文學趣味、文化建設、道德人心、意識形態,乃至「國際關係」等。  希望收益最大化  隨著基礎教育水平的提升以及高等教育的普及,當一個合格的語文教師,不管教的是小學中學還是大學,都不太容易了。但即便如此,高中的語文課或大學的文學史課程,依舊注重自由自在的閱讀,沒有那麼多「先修課程」的限制,也不太講究循序漸進。面對浩如煙海的名著或名篇,你願意跳著讀、倒著讀,問題都不大。  這也是大學裡的文學教育不太被重視的原因,可這正是中學語文或大學的文學課程可愛的地方,其得失成敗往往是潛移默化的。如多年後,語文課會勾起你無限遐思,甚至有意收藏幾冊老課本,而且語文老師比數學、英語或政治課老師更容易被追懷,這不僅是課時安排、教師才華,更與學生本人的成長記憶有關。在這個意義上,說中小學語文課很重要,影響學生一輩子,一點都不誇張。別的課程若非做專門研究,大都畢業就擱下,唯有研習本國語文,是「活到老,學到老」。  語文教學的門檻很低,堂奧卻極深。這門課的教與學,就像廣東人煲湯,需要時間與耐心。現代社會知識大爆炸,學生需要修習的科目很多,不可能只讀「四書五經」,但貪多求快,道聽途說,壓縮餅乾式的教學,對於中學語文或大學的文學史課程,損害尤其明顯。因此,如何在沉潛把玩與博覽群書之間,找到合適的度,值得讀書人認真思考。  今人讀書如投資,都希望收益最大化。可這一思路,明顯不適合語文教學。實際上,學語文沒什麼捷徑可走,首先是有興趣,然後就是多讀書、肯思考、勤寫作,這樣,語文就一定能學好。《東坡志林》里提到,有人問歐陽修怎麼寫文章,他說:「無他術,唯勤讀書而多為之,自工。」這是經驗之談。據葉聖陶先生的長子葉至善稱,葉老從不給他們講授寫作方法,只要求多讀書;書讀多了,有感覺,於是落筆為文。文章寫多了,自然冷暖自知,寫作能力逐漸提升。葉老這思路,跟歐陽修的說法很接近。  慕課風行之果未必佳  為何先說「學」,再說「教」?因本國語文的學習,很大程度靠學生自覺。所謂「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在這門課上表現特別突出。教師能做的,主要是調動閱讀熱情,再略為引點方向。若學生沒興趣,即便老師終日口吐蓮花,也是不管用的。十年前主編《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中國小說欣賞》,我在前言中稱:「除了母語教學、人文內涵、藝術技巧等,我們更關注閱讀快感———讀小說,如果味同嚼蠟,那將是極大的失敗。」其實,不僅是選修課,語文課本都得考慮學生的閱讀趣味。記得小時候新學期開學,最期待的就是領到語文課本,然後搶先閱讀,半懂不懂,但非常愉快。  說到語文學習的樂趣,必須區分兩種不同的閱讀快感:一是訴諸直覺,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是含英咀華,來得遲,去得也遲。「經典閱讀」與「快樂閱讀」,二者並不截然對立。我只是強調教學中如何培養學生髮現的目光。發現什麼?發現表面上平淡無奇的字裡行間所蘊涵著的漢語之美、文章之美、人性之美以及大自然之美。而這種發現的能力,並非自然而然形成,而是需要長期的訓練與培育。這方面,任課教師的「精彩演出」與「因勢利導」,都很重要。  在拙作 《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的開場白中,我提及大物理學家費恩曼如何精心準備,投入極大熱情,把物理學講得出神入化,讓人著迷,當時借用《迷人的科學風采:費恩曼傳》里的一段話:「對費恩曼來講,演講大廳是一個劇院,演講就是一次表演,既要負責情節和形象,又要負責場面和煙火。不論聽眾是什麼樣的人,大學生也好、研究生也好、他的同事也好、普通民眾也好,他都真正能做到談吐自如。」不一定是學術大師,任何一個好老師,每堂課都是一次精心準備的演出,既充滿激情,又不可重複。  如承認講課是一門藝術,課堂即舞台,單有演講者的談吐自如遠遠不夠,還必須有聽講者的莫逆於心,這才是理想狀態。去年我在《文匯報》發文章,承認慕課(MOOC,即大規模開放在線課程)在普及教育、傳播知識方面的巨大優勢,同時又稱:從事文學教育多年,深知「面對面」的重要性。打個比喻,這更像是在干農活兒,得看天時地利人和,很難「多快好省」。這「教育的性質類似農業,而絕對不像工業」的妙喻,不是我的發明,其實來自葉聖陶、呂叔湘二位老前輩。我特別擔心慕課風行的結果,使得第一線的語文教師偷懶或喪失信心,自覺地降格為某名校名師的助教。別的課我不懂,但深知語文課不能對著空氣講,現場感很重要,必須盯著學生們的眼睛,時刻與之交流與對話,這課才能講好。只顧擺弄精美的PPT,視在場的學生為無物,這不是成功的教學,也不是稱職的教師。  富貴順暢未必是好事  關於中學語文課以及大學的文學教育,我說過兩句話:一是請讀無用之書,二是中文系是為你的一生打底子; 現在看來,有必要增加第三句,那就是:語文學習與人生經驗密不可分。  先說第一句,那是答記者問時說的。我談到提倡讀書的三個維度,其中包括「多讀無用之書」。因為今天中國人的閱讀,過於講求立竿見影了。在校期間,按照課程規定閱讀;出了校門,根據工作需要看書。與考試或就業無關的書籍,一概斥為無用,最典型的莫過於擱置文學、藝術、宗教、哲學、歷史等。而在我看來,所謂精英式的閱讀,正是指這些一時沒有實際用途,但對養成人生經驗、文化品位和精神境界有意義的作品。  第二句則是在北大中文系2012屆畢業典禮上的致辭:「中文系出身的人,常被貶抑為『萬金油』,從政、經商、文學、藝術,似乎無所不能;如果做出驚天動地的大成績,又似乎與專業訓練無關。中文系的基本訓練,本來就是為你的一生打底子,促成你日後的天馬行空,逸興遄飛。有人問我,中文系的畢業生有何特長?我說:聰明、博雅、視野開闊,能讀書,有修養,善表達,這還不夠嗎?當然,念博士,走專家之路,那是另一回事。」  這就說到了第三句。引述章太炎「余學雖有師友講習,然得於憂患者多」(《太炎先生自定年譜》),不同地區不同水平的中學畢業生,通過高考的選拔,走到一起來了,他們的學習能力及生活經驗千差萬別。一般來說,大城市重點中學的學生學業水平高,眼界也開闊,鄉村裡走出來的大學生,第一年明顯學得很吃力,第二年挺住,第三、四年就能漸入佳境,其智力及潛能若得到很好的激發,日後的發展往往更令人期待。如果讀的是文史哲等人文學科,其對於生活的領悟,對於大自然的敬畏,對於幸福與苦難的深切體會,將成為學習的重要助力。  某種意義上,學文學的,太富貴、太順暢、太精英,不一定是好事情。多難興邦,逆境勵志,家境貧寒或從小地方走出來的大學生,完全不必自卑。  大學生要學會表達  對於今天的大學生來說,單講認真讀書不夠,還得學會獨立思考與精確表達。這裡的表達,包括書面與口頭。幾年前,我寫《訓練、才情與舞台》,談及學術會議上的發言、傾聽與提問,其中有這麼幾句:「作為學者,除沉潛把玩、著書立說外,還得學會在規定時間內向聽眾闡述自己的想法。有時候,一輩子的道路,就因這十分鐘二十分鐘的發言或面試決定,因此,不能輕視。  中國大學沒有開設演講課程,很多學者缺乏這方面的訓練。大陸、香港、台灣三地大學生在一起開會,明顯地感覺到大陸學生普遍有才氣,但不太會說話,或表達不清,或離題發揮,或時間掌握不好。這與我們的課堂教學傾向於演講而不是討論有關。實行小班教學,落實導修課,要求學生積极參与討論並記分數,相對於其他課程來說,語文課最有可能先走一步。  我博士剛畢業那陣子,曾被老先生誇獎會寫文章。當初還覺得挺委屈的,因為,比起思想深刻或功底紮實來,這會寫文章不算專業評價。教了30年書,我逐漸體會此中甘苦。我終於明白,作為學者,會不會寫文章,確實是個事,而且是不小的事。最近10年,我撰寫了若干關於「現代中國述學文體」的論文,一半是學術史研究,一半則為了教學需要。不說成為大學者,即便只是完成博士或碩士論文,也都不是動手動腳找東西,或引進最新潮的理論,就能手到擒來的。  在一個專業化時代,談「讀書與寫作」,顯得特別小兒科。當大學老師的大都不太願意接觸此類話題。既然沒有翅膀,若想渡江,就得靠舟楫。不管小學中學大學,對於老師來說,給學生提供渡江的舟楫,乃天經地義———雖然境界及方法不同。在北京大學的專題課以及香港中文大學的講論會上,每當循例點評學生的論文時,我不僅挑毛病、補資料、談理論,更設身處地幫他們想,這篇文章還可以怎麼做。學生告訴我,這個時候他們最受益。  說到底,中學語文課以及大學人文學科,就是培養擅長閱讀、思考與表達的讀書人。只講專業知識不夠,還必須能說會寫,這標準其實不低,不信你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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