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腳與西裝:徐志摩原配夫人張幼儀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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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和張幼儀的離婚,是中國近代第一樁文明離婚案,當時可謂朝野震驚,輿論大嘩。而在張幼儀這位中國第一位承受文明「災禍」弱女子眼中,其來龍去脈又是如何?這裡節選的是她的侄孫女對她的訪談,這次長達5年的訪談,後來成了一部傳記《小腳與西裝》。 沙士頓的中國主婦 我們搬到一個叫做沙士頓的小鎮,那地方離康橋大學大概有六里遠,徐志摩就要在這所大學的皇家學院當文科特別選科生。狄更生已經幫徐志摩打點好學校里的一切,徐志摩就替我們料理一些事情。我們租了間有兩個卧室和一個客廳的小屋,從客廳的大玻璃窗可以俯視一條都是灰沙的小路。徐志摩請了個女老師來家裡教我英文,我從開始就想學了,後來英文課半途而廢,因為那個女老師埋怨她要走的路太遠,當時我字母已經學了一半,會讀「早安」和一點點會話。我事後才納悶,為什麼我沒有堅持要她或是徐志摩讓我繼續上課。不過,那時候,有太多事要忙了:要買東西、打掃內外,還要料理三餐。 那時我沒想過我們夫妻到西方後,丈夫對我的態度會不會改變?在中國,夫妻之間應該保持距離,尤其是在公婆面前,以表示尊重。可是在西方,就我們兩人一起,我們本來可以為所欲為,不過只有徐志摩做到了,他愛來就來,愛去就去,好像我不在那兒似的。他總是回家吃午飯和晚飯,也許是因為我們太窮了吧!如果飯菜好吃,他一句話都不講;要是飯菜不好,他也不發表意見。 今天年輕人知道怎樣討論事情,像你大概就會嘗試和你先生商量大小事情,可是當年我沒辦法把任何想法告訴徐志摩;我找不到任何語言或詞藻說出,我知道自己雖是舊式女子,但是若有可能,我願意改變。我畢竟人在西方,我可以讀書求學,想辦法變成飽學之士,可是我沒法子讓徐志摩了解我是誰,他根本不和我說話。我和我的兄弟可以無話不談,他們和徐志摩一樣博學,可是我和丈夫在一起的時候,情況總是:「你懂什麼?」「你能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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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07-08-11 20:4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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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發

來吃晚餐的女客 有天早上,徐志摩對我宣布:「今天晚上家裡要來個客人,她是從愛丁堡大學來的一個朋友,我要帶她到康橋逛逛,然後帶她回來和我一道吃晚飯。」我們家裡從沒來過客人,所以我很驚訝,可是我只對徐志摩點了點頭,問他想要什麼時間開飯。他說:「早一點。」我就告訴他五點吃飯。他說:「好。」然後匆匆忙忙理髮去了。我那一整天都在打掃、買菜、準備晚飯。你知道我腦子裡有什麼念頭嗎?我以為我要和徐志摩準備娶來當二太太的女朋友見面了。打從我到西方的第一刻起,還有看到徐志摩和他朋友在公共汽車裡聊天的樣子時,我就知道他藏了個秘密。後來住沙士頓的時候,看到他每天一吃完早飯就趕著出門理髮,而且那麼熱心地告訴我,我也不知怎麼搞的,就猜到他這麼早離家,一定與那女朋友有關係。 幾年以後,我才得知徐志摩之所以每天早上趕忙出去,的確是因為要和住在倫敦的女朋友聯絡。他們用理髮店對街的雜貨鋪當他的地址,那時倫敦和沙士頓之間的郵件送得很快,所以徐志摩和他女朋友至少每天都可以魚雁往返。他們信里寫的是英文,目的就是預防我碰巧發現那些信件,不過我從沒發現過就是了。 當時我並不知道有這回事,只曉得徐志摩要帶個年輕女子回家吃晚飯。我只猜他有朋友事實上也是如此,而且想知道他會不會對我吐露這事實。他大可以乾脆一點,向我宣布她是誰,然後叫我接受她,這是中國人的一套。就算我給他生了兒子,他還是有資格擁有別的女人,不管是像老爺那樣和她們玩玩了事,還是娶來做小老婆都行。 徐志摩要我們這兩個女人碰面這件事情,給了我這樣的暗示:她不光是他的女朋友,而且很有可能變成他第二個太太。我那一整天都面臨著徐志摩女朋友的威脅,她正在英國一所大學讀書,所以比我有學問多了。我料想她會講流利英文,也可能和徐志摩一樣雅好文學。那她家人是誰?是哪個地方人?他們認識誰?她兄弟又是何許人?有一會兒,我想到徐志摩女朋友說不定是個洋女人。他認識不少洋妞,說不定迷上了她們豪放的舉止,大笑時把頭往後一甩的姿態,還有穿著露出腳踝的裙子的模樣。可是我很快又打消這念頭:不,那不可能,沒有外國女人會同意以二太太的身份嫁進一個家庭的。 發表於 07-08-11 20:4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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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我從早到晚不得不一再向自己保證,我在徐家的地位是不會改變的:我替他生了兒子,又服侍過他父母,我永遠都是原配夫人。於是我發誓,我要以莊重高貴的姿態超脫徐志摩強迫我接受的這項侮辱,對這女人的態度要堅定隨和,不要表現出嫉妒或生氣。說也奇怪,我竟然想不起那女人的名字,乾脆叫她明小姐好了。我惟一真正記得的一件事,是她的外表。她非常努力想表現得洋里洋氣,頭髮剪得短短的,塗著暗紅色的口紅,穿著一套毛料海軍裙裝。我順著她那穿著長襪的兩條腿往下看,在瞧見她雙腳的時候,驚訝得透不過氣來,那是雙擠在兩隻中國繡花鞋裡的小腳。原來這新式女子裹了腳!我差點放聲大笑。 徐志摩把我給弄糊塗了,這難道就是他從兩年以前到倫敦以後一直約會的女人嗎?為什麼是她?他老是喊我鄉下土包子,如今他帶回來這麼個女人,光看她那雙腳,就顯得比我落伍了。可是,她受過極好的教育,假如徐志摩打算接受這種女人的話,他為什麼不鼓勵我上學?為什麼不讓我學英文?為什麼不幫忙讓我變得和普通大腳女人一樣新潮?為什麼徐志摩想和這女人在一起的程度,超過想和我在一起的程度?我並沒有雙小腳,年輕的時候也讀過書,我學的東西可以和這個女人一樣多啊!吃過晚飯以後,徐志摩把明小姐送到火車站。我那個晚上被搞得心煩意亂,笨手笨腳慢吞吞地洗著碗盤。徐志摩回到家的時候,我還在廚房洗碗。他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在我身邊轉來轉去,我對他氣憤、失望、厭惡之至,差點說不出話來。我洗好碗盤以後,徐志摩跟著我走到客廳,問我對明小姐有什麼意見。 雖然已經發誓要採取莊重隨和的態度,可是因為腦子裡有太多念頭在打轉了,就衝口說出心裡出現的第一個想法。因為我知道我應該接受他挑選的小太太,我就說:「呃,她看起來很好,雖然小腳和西服不協調。」 徐志摩不再繞著客廳走來走去。他把腳跟一轉,好像我的評語把他的煩躁和挫折一股腦兒宣洩出來似地突然尖叫說:「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離婚。」這是徐志摩頭一次對我提高嗓門,我們那間屋子驟然之間好像小得容不下我們了。於是我從後門逃了出去,感覺到夜晚冰涼的空氣衝進了我的肺里。當天晚上我上床的時候,徐志摩還在客廳用功。不過,到了三更半夜,他躡手躡腳進了卧室,在低下身子爬上床的時候拉到了床單,而且他背著我睡的時候,身體輕輕擦到我。我雖然知道他是不小心的,卻有一種這是我們身體上最後一次接觸,也是在向我們那段可悲的親密關係揮手告別的感覺。 發表於 07-08-11 20:4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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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

我是一把「秋天的扇子」 這樣大約過了一星期,有一天,徐志摩就像他當初突如其來地要求離婚那樣忽然消失了。他第一天、第二天,甚至第三天沒回家,我都還以為他可能去倫敦看朋友了。陪我買菜的郭虞裳雖然還住我家,可連他也不知道徐志摩的行蹤。我的丈夫好像就這樣不告而別了。他的衣服和洗漱用具統統留在家裡,書本也攤在書桌上,從他最後一次坐在桌前以後就沒碰過。我知道,要是徐志摩早就計劃離家出走的話,他至少會記得帶他的書。一個星期過完了,他還是不見人影。郭君好像猜到事有蹊蹺,有一天一大早便帶著箱子下樓說,他也非離開不可了,說完就走了。這時候,懷孕的身體負荷讓我害怕。我要怎麼辦?我完全孤立無援。回想在硤石的時候,當日子一天天變暖,附近的西湖出現第一隻遊船後,我們就會換上輕薄絲綢衫或棉紗服,傭人也會拿來一堆家人在夏天期間用來納涼的扇子。我們一整個夏天都用扇子,天氣逐漸轉涼以後,就把扇子收在一邊。所以中文裡面有個形容詞,可以拿來形容被徐志摩孤零零丟在沙士頓的我:我是一把「秋天的扇子」,是個遭人遺棄的妻子。就在這個時候,我考慮要了斷自己和孩子的性命。我想,我乾脆從世界上消失,結束這場悲劇算了,這樣多簡單!我可以一頭撞死在陽台上,或是栽進池塘里淹死,也可以關上所有窗戶、扭開瓦斯。徐志摩這樣拋棄我,不正是安著要我去死的心嗎?後來我記起《孝經》上的第一個孝道基本守則:「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於是我打斷了這種病態的想法。這樣的教誨好像一輩子都揮之不去。有一天早上,我被一個叫作黃子美的男子敲門的聲音嚇了一跳,他說他從倫敦帶了個徐志摩的口信給我。我就請他進門,倒了杯茶給他,以緊張期待的心情與他隔著桌子對坐。「他想知道……」黃君輕輕皺著眉頭,好像正在一字不漏地搜索徐志摩說的話那樣頓了一下說,「……我是來問你,你願不願意做徐家的媳婦,而不做徐志摩的太太?」 我沒立刻作答,因為這句話我聽不懂。最後我說:「這話什麼意思?我不懂。」 黃君喝了一小口茶,若有所思地打量我的頭髮、臉孔和衣服。我曉得他準備回去向徐志摩報告結果,一念及此,我就火冒三丈,突然抬起頭對著他發言:「徐志摩忙得沒空來見我是不是?你大老遠跑到這兒,就是為了問我這個蠢問題嗎?」然後我就送他到門口,堅定地在他背後關上門。我知道徐志摩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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