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徵文 | 姥娘(小說)
姥娘生於何年?推算一下該是1913年。她的身世,舅、姨不清楚,母親也不知道多少。
記不清是那一年的一天夜裡,我被一陣輕聲啜泣弄醒,只聽姥娘對娘說:「他(指姥娘的叔叔)不務正業,抽大煙,逛窯子,耍錢賭寶,把家產輸光了。我從小沒了爹娘,跟著姨長大,他瞞著我們,100現大洋把我賣到了你爹家,跟你爹成了親(姥爺比姥娘大十三歲)。聽別人說,我那叔叔幹了許多缺德事兒,政府發話捉拿他,嚇得跑到山西,再也沒敢回來。我從沒跟人提過這些事兒……」
唉,我可憐的姥娘。
一
姥娘出生在當地一個小財主家,雖然不是大家閨秀,但自小沒做過多少農活兒,始終在家操持家務。妗子嫁進姥娘家,婆媳倆就明著暗裡比起了能耐。最終,妗子得出結論:下地幹活兒你姥娘不如我,持家主事兒我比不上她。
我小時,姥娘走到那兒,我跟到那兒。記得,姥娘所乾的農活兒,就是到菜園拔菜。我在菜地邊來回跑,姥娘囑咐:「不要朝地沿上走,那下面就是『大岸』(懸崖),掉下去就摔死啦!」我爬在岸邊,伸著脖子往下瞅。印象中,「大岸」少說也有十多米,岸下有一條大河,很寬很寬。現在再看,「大岸」撐死不過二米高,大河已被墊土造田了,田地中間只保留著一條不斷流的小溪。
姥娘不僅操持家務,針線活兒也是一絕,特別是繡花。娘說,姥娘可以綉各式各樣的花。姥娘的嫁妝是自己繡的。做嫁妝時,連裝裹衣裳(壽衣)都做好了。姥娘為什麼嫁衣、壽衣一塊做?是覺得嫁給家窮的姥爺再沒條件綉了,還是不願意這門親事,嫁人如心死呢?從姥娘一生的言行中,我猜是後者。姥娘的嫁妝、壽衣,就放在正屋卧櫃底兒一個紅包袱里,不讓人動。姥娘家人忒聽話,竟然誰都沒翻看過。這事兒若擱我家,啥物件也別想藏住。從小,娘就叫我「什翻兒」(當地,對總愛東找西翻、不閑著的小孩,充滿愛意的叫法),我保準兒第一個,在某天偷偷抻拽出來看看。不然,肯定憋躁得吃不下、睡不著。
兒時,姥娘常常會把某件嫁妝剪了,給我做衣服,或拆下嫁妝上的絛子給我鑲嵌衣服。那時我的穿著,比別家孩子講究,常有顏色靚麗、質地柔軟的綢、緞裝飾在衣服、鞋、帽上、裙子上。很小,我就能分清什麼是綢、什麼是緞,都是姥娘告訴的。那年代,綢緞是少見的好東西、奢侈品,小手摸摸,刺啦刺啦的,好看卻不結實,一般場合、一般人物不穿。
姥娘早期繡的花,都有多彩的顏色,後來全是黑色的了。我估計姥娘的家藏綵線都應該用完了。上大學時,我家大小枕頭,還是每枕必綉。那時的枕頭是長圓柱形,兩頭有兩塊方形的白布做頂。一對頂兒,花色式樣一致。不同的枕頭頂兒,個個不一樣:石榴花、石榴果、杏花、杏果、桃花、桃果、柿花、柿果、紫丁花、亞葫蘆、蓮花、小黃瓜等等,有時還有小貓、蝴蝶、小魚兒……
姥娘會裁剪、縫製男女老少各種樣式的衣服、鞋帽,裁衣服不用尺子,拃一下,做出來就非常合身。嬰孩穿的虎頭兔毛棉大氅, 虎頭鞋、小兜肚、小圍脖、小花帽、小手鏈、小花鞋,只要是孩子穿的,上面都綉著各種圖案,不穿「瞎衣裳」(素衣——沒花的單色衣)。過年,我走在街上,常被老少女人們圍觀,聽著她們你一言我一語讚歎姥娘的手藝,我心裡美滋滋的。看著夥伴們發獃、羨慕的眼神,再瞅瞅她們身上的穿戴,我認定姥娘就是手巧!
更絕的是,姥娘繡花不用圖案、不用掙窗。
掙窗,是一種用來繃緊綉布的圓型綉具。用兩根竹片,彎成能夠相套的兩個圓圈,內、外圈間有很小的空隙,將綉布放在兩圈中間,將上圈往下一按,就把綉布夾住、繃緊了。也有用鋼圈做的。這樣,便於將預先繪好或剪好的紙圖,縫或沾在布上,不僅利於上下運針,綉出的花兒與布都非常平整。
姥娘繡花,信手拈來,圖案就在腦子裡,綉品也不皺褶。姥娘的綉線搭配得好,我學繡花時,姥娘正好在我家,她見我把紅、紫線配在一起,就說:「紅配紫磕磣紫」,可能是我犯了配線的忌。即使,完全用那時的粗三股黑白線(婦女們稱之為粗三格洋線),她或直接用,或劈成幾股用,或捻著用,或圈著用,或剪成段兒毛毛用,或打成疙瘩用,沒有想不出的招兒。
姥娘繡花的針法,至少有四種:套綉、刺繡(又分長針、短針、亂針)、砌綉、疙瘩綉(也叫打籽綉)。前段時間,我到北國商城,想買件綉服參加女兒的婚禮,其價貴得驚人。一件好看的打籽綉禮服4萬多,稍相中眼的,也在2萬以上。
我欣賞著商場里的綉品,回憶著姥娘的綉藝。姥娘的技藝,較之毫不遜色。我常惋惜,沒把姥娘的繡花手藝學來。當年學藝條件多方便!我一直非常喜歡刺繡,常在不同綉品前久久駐足。甚至,對含有刺繡的中國風服飾也情有獨鍾。我對繡花,稍知一點兒。比較複雜的綉技,沒來及掌握。
二
姥娘家不富裕,也不餓肚子。我記事時,姥爺給生產隊喂牲口,牲口有牛、馬、驢、騾。舅是小隊會計、團組織里的什麼「小幹部」,姨大概讀初中。全家人老實得沒什麼話,只是不停地干著各自的活兒,誰都知道該幹啥。家庭很和睦,從沒見過姥姥和姥爺爭吵,從沒見過舅和姨不聽大人話,從沒有見過舅和姨爭論,也沒聽說過誰跟外人發脾氣。
姥娘樂意幫人。常有大姑娘、小媳婦跟她學針線。姥娘不僅耐心教,還常把吃的給鄰居、親友。給鄰居東西,如挖給一瓢面;有時,也撩起褂大襟兒,包裹些諸如小扁豆、芝麻等稀罕雜糧;有時,用小筐兒,端些熟食給人;有時,乾脆盛碗白面送到別人家;有時,推碾子碾米時,隨手給人半升米;有時,從腌肉的小瓮里夾塊肉送人……都是我親眼見到的,沒什麼不可送的,也不分場合。我年紀小,不注意聽大人們說話,也不明白為什麼總要送。反正,看到的是姥娘又送東西給人了。依稀記得,接受者推來推去,不好意思要,姥娘好像非要給似的,所以每次也都送出了。說來也怪,我從沒見過姥娘接受別人家的東西,姥娘堅決不接受,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1985年左右,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給了姥娘10塊錢(我的工資43元),她三番五次要裝回我口袋(她不嫌少)。見我生氣了,我娘也勸她拿著,姥娘才勉強收下。
姥娘送人東西時,家人事中事後都不反對。妗子初嫁舅,姥娘又給人東西,妗子揪揪我的衣服小聲說:「有點好物件兒,都讓你姥娘送沒了。」我也不願姥娘那樣慷慨給人,分明看見東西不寬綽。
姥娘吃飯總捨不得吃,先讓我吃好,再讓舅吃飽,其次讓姥爺、姨盡量吃飽。最後,姥娘總是連湯帶水吃一碗,不再吃第二碗,無論在她家還是在我家,幾十年如一日。姥娘終生食素,我懷疑她從來沒吃飽過。因為,即使是小孩子,也比她吃得稠、吃得多。她一個大人,幹活兒不知道休息,怎麼可能只吃那麼一點點?
給我家東西,半口袋小米,一筐紅薯(當地叫山藥,白瓤,很面,很好吃。大口咽時,有點兒噎嗓子),或十來斤少至幾斤雜豆,或幾斤蕎麥,或幾斤芝麻。很少給白面。姥娘家在丘陵,土壤乾旱,小麥很少。姥娘很節儉,家裡的許多東西,都不敢敞開口兒用,盤算著省下來給我家,姥娘家人都心甘情願。我不記事時,姥娘家給木頭,幫我家蓋起了2間南房和一個大門洞,使得家裡有了盛放糧食的屋和掛、靠家三貨四的地方。後來,這南房又成了我們姐妹的卧房。
每年,姥娘家盡量殺頭豬。因為糧食少,整整一年喂一頭豬,還長不大,一般活吊毛重100多斤(不像現在半年豬300多斤),殺得凈肉70多斤,賣掉一半。另一半再平分成兩截兒,自留一段,送我家一段。年景不好,就喂不出豬來。姥娘家人都不怎麼吃肉,她腌後準備招待客人,一小瓮肉吃一年。我小時,愛在姥娘家住,不管什麼時候去,總能吃上(來那天、走那天,一定有肉。其他日子沒有)。其他客人來,也有肉。
家裡吃好東西的順序,永遠是客人、舅、姥爺、姨、姥娘、豬,這是規矩。後來,娶了妗子,姥娘的名次又後移了。以至於,姥娘歲數大了,妗子逐漸幫姥娘做家務,看到剩下的飯菜,對姥娘說:「你還吃不?不吃我就餵豬了!」家人說妗子不該那樣問話。妗子一愣,立即臉紅了,不好意思地說:以後俺再也不那樣說了。
家有客人時,多數擀白面招待。客人在屋裡方桌上吃飯,姥娘出屋進屋,不時瞅著客人的碗。快吃完時,冷不防走到客人身邊,一手端起盛滿麵條的碗,一手抓著客人的碗,不由分說,就扣了進去,無論客人能否吃下。我們感覺姥娘實在得過分了,但她從來不聽,總要倒進去。那時,人們飯茶兒玍古,飯量大,多數人能吃下。至今,我姑說起姥娘來:你姥娘是個老實在,真實在!等到姥娘吃飯時,只有幾根面頭兒和一點菜湯了。客人是真吃飽了,別人象徵性地吃了一些兒,姥娘喝點湯,常常連湯都不喝。
姥娘家的人,吃飯都看事相(看飯多少),誰都在照顧著別人。客人吃不好,別人不會端碗。特別是姨,多年來,總給我留下這種深刻印象。他們總是處處謙讓、時時給予,跟他們在一起,從衣食住行的點點滴滴處,都感覺著自己貪心大!有時,我們對姥娘說:你不該總虧待自己。姥娘說:好東西吃我肚裡,就瞎了!
後來,妗子也愛把東西送人了:給我家姊妹東西,幾蛇皮袋山藥、一大口袋花生、半口袋小米,任你拿的南瓜。我們說拿多了吃不了,她說你送給別人。經常不由分說,使勁兒拽著,非讓看屋裡堆放的瓜果、糧食是如何如何多。汗水換來的果實,好像大風刮來的,別人要不多拿點兒,就像對不起她似的。妗子確實是個實在人、好勞力,很多男人都比不上。如今70歲了,一人種著二十畝山地,還經常出去為人幫工。舅腰間盤突出,只能打下手,不可出大力。
前年,我去看舅、姨,給她們每人1000元,兩個人死活不接,把我的手都攥紅了,衣服口袋也拉扯破了,最終也沒給出。今年秋,舅幾次來電,讓拉山藥、南瓜、小米之類——那裡粘重、發紅的鈣質土壤長出的物產,確實比我老家沙壤土出產的好吃。正巧兒,我在老家,就和弟弟去了。自然,又會重現過去給東西時,死拉活拽的場面。長這麼大,我再沒見過比他們更實在、更厚道的人了。
有人覺得,不就是土特產嗎——不值錢!你去集上轉轉,就知道那麼一大堆值多少錢了。有人還覺得,土特產不是金貴東西!那就看看我們用金錢高價買來的盒中貨、箱中食兒,哪個不是這些土特產們變造的?哪一樣能比這些土特產更安全、更營養?還有人認為,老百姓不就是有這些土玩藝嗎?不,這是他們的心血、依靠,如同城裡人的工資。我接受土特產時,總感覺到實誠、缺錢的人,正送我一打兒錢。他們比我純潔、高尚。他們用直心行事,我們行事前,往往動了心眼!
人說:食、色,性也。食、色,最直接展現人的習性和貪慾。在食物缺乏的年代,連頓飽飯都不貪求、不放在心上,這讓我看到姥娘家人毫無貪心。他們不僅不貪別人家的,連自家的都不貪占,還很慷慨地送給他人。真難得!真可貴!一般人做不到!
後來,我懂得了:肯舍、不貪的人有福慧,幸福指數高!
三
每年農曆4月22日,我村一帶過廟會。姥娘還能走得動時,提前烙好乾餅、煎餅,帶著杏,用小腳丈量30里路,與姨一起到我家。每年過廟,我們知道姥娘肯定來,都要接到半路上。「過廟不過廟,就盼姥娘到!」是我們的真實心情。
一次,我們接到距我村二里多的地方,遇上了姥娘和姨。姥娘裹著小腳,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走著。肩上扛著一根木杴柄,杴柄上挑著一個大包袱,裡面有一尺多厚的干餅。另一胳臂,挎著個藍包袱。姨,十二歲光景,胳臂上擓著個大籃子,裡面裝滿了杏兒,不時輪換著胳臂擓。走了幾十里,她們都很累,滿頭大汗。我想幫著拿包袱,姥娘說:「你拿不動,裡面是蕎面煎餅,沉!還有幾件衣裳」。我只能忽左忽右、跑前跑後干著急,既不能為姥娘分擔,也不能為姨姨提重。我比姨小六歲,只能湊熱鬧。
姥娘家人喜歡杏,習性也像杏。在長條型外院里,姥娘、姥爺種著三棵杏樹。在低山區不大的宅院里,這就算杏園了。最老的那棵有70多年了,據說,姥娘嫁來不久就種了。幾十年來,杏樹年年果壓枝頭。村裡人不明白姥娘家的杏樹為嘛總是結果多。我學林業後弄明白了:三棵杏樹相互授粉,提高了座果率;一棵長在水井旁,另二株生在豬圈邊,肥水足;院周圍沒高大建築、樹木遮陰,背風向陽,沒凍害。所以,杏才每年枝繁葉茂果豐。
杏果滋養著兩家三代人。至今,我們依然喜愛杏樹。那橙紅的顏色和那酸、甜、面中富含濃郁香氣的杏,想一想就令人口生津液,回味無窮。那三棵杏樹,年齡不一,杏個頭不一,風味也不相同。最好吃的,是井旁那棵。
舅從樹上摘下杏,小心去除把柄兒。籃底兒鋪層樹葉,裝滿杏,上面蓋些杏葉,送到我家來。
寫著寫著,突然覺得,杏樹不僅像姥娘家人的品格,二家三代人中的典範:姥娘、母親、二妹的優秀品德,恰恰都與杏之習性相應。
姥娘烙干餅,我多次見過。姥娘把少量芝麻放進白面里,用鹽水和面,面比較硬,擀得很薄,直徑50--60公分。用毛柴(也叫白草,是一種很細軟的長毛草,也是牲口愛吃的飼料。姥娘村的山上,到處都是)火烙,毛柴火面大,勻而不烈。用炊帚把兒當油刷,朝碗里蘸點兒棉籽油,在鍋底兒蹭蹭,不粘鍋就行。翻干餅得有技巧,兩手揪起角,猛然往懷裡一扣,就得。
烙干餅,擀片兒、入鍋、翻個兒、取出都是技術活兒。取出後,不翹、不裂,不碎。在鐵鍋上,架根木棍,將剛出鍋的干餅放在木棍上,烘烤熏干。咬時咯喳咯喳脆,嚼來鹹淡適口香,那才是本色。送人時,不能碎。所以,姥娘用包袱包裹,用棍挑著扛。
目前,石家莊市街頭巷尾賣的曲陽燒餅,同姥娘烙的干餅差不多。只是芝麻多了,沾在外面了,將大餅切成小方塊了。
烙蕎面煎餅,更是一門兒手藝。先勾兌出很稀很稀的蕎麵糊糊,舀一勺,沿著鐵鍋的中下部,轉圓圈徐徐注下,用木質刮板很快刮勻、蓋鍋,大約一分多鐘,就熟了。
「這麼快就熟了?」我問姥娘。
「蕎面姓劉(性流?),胳肢窩夾夾就熟。」姥娘邊烙,邊用當地話形容蕎面易熟。
無論干餅、煎餅,個兒大且薄,都不能用鏟子翻,唯手有準兒。由於蕎面不如麥面勁道,烙煎餅時,手都不能翻,小火一面烙熟。起鍋時,右手揪起,迅速折放在左手的大炊帚上托出,立馬兒平展在一個大鍋排上。稍涼,四面對摺成方;再折,成長方。一個摞一個,層層疊疊,像大戶嫁女陪送的鋪蓋。煎餅有多種吃法,當地的燴煎餅,最地道上講兒。
我母親做飯的手藝不差,但從沒做過干餅和煎餅。我在農村生活了將近二十年,也沒見過村裡其他人家做。姥娘做這些好吃的,不為自家,為我家。說來也怪,到如今,各種食品琳琅滿目,不計其數,挑來選去,我還是愛吃這二樣食物,嚼著入味,咽著放心。
姥娘年歲大了,姨到公社上高中了,她們再來趕廟就少了,換成舅騎自行車來。不帶干餅了,每次都買許多燒餅,裡面夾肉,我家姐弟肯定每人能得一個。那燒餅夾肉的香味兒,從妹妹們出氣、排氣中,都知道誰吃誰沒吃。除杏外,有時還有幾塊腌肉,還會割些小蔥兒,炒黃豆碾成粗面,讓我們做蘸醬。姥娘家的地力差,長出的小蔥黃而不辣,姥娘總讓舅帶些來。
人真是奇怪。我家的人,至今都喜歡小蔥蘸醬。我四妹,不吃蔥蒜(與姥娘、姨相同),受不了蔥味。平時炒菜、拌菜、燉菜都不用蔥當佐料。可是,她吃小蔥蘸醬,她自己都不知這是怎麼回事兒。我懷孕時,條件差,再加上節儉、不講究,粗茶淡飯慣了。所以,自蔥上市的一個多月里,我每天中午小蔥蘸醬。一頓一斤半小蔥,再加半碗自己炒的玉米面、白面醬(在單位,沒條件做黃豆醬。知道玉米面含油脂,就炒了用;又因玉米面粗、硬,不好吃,就炒點白面和和。攪拌面時,少放點兒醬油),外加倆個饅頭,有時兩個半——懷孕七八個月,飯量大。吃完喝點涼水就得。
吃小蔥,不洗蔥,用手擼擼或凈布擦擦,纏個團就蘸。不喝熱水,不知為什麼,從小都這樣,保准不鬧肚子。孩子出生後,挺聰明,體重7斤6兩。人問我懷孕吃什麼保養,我答粗茶淡飯。若實話實說,保準兒還沒人信。天天美滋滋的,至今也沒覺苦。說到此,只是暗暗感覺有點兒對不起女兒。
姥娘家的腌肉,外黃里鮮,別有一番味道。太行山區的百姓,家家會腌。接近年根兒,煮肉;將煮八成熟的方塊肉鉤出來,淋水、放涼,在鹽盔里六面滾滿鹽粒。鹽疙瘩或大或小,無關緊要,終會化滲到肉里。將沾鹽肉塊,放入事先開水燙過晾乾的小瓮里,用石板蓋好,放在屋門後的旮旯里。肉多時,撇一盆煮了肉的上部油湯,灌進肉縫,減少氧化,防止腐敗。
食用時,用乾燥、乾淨的箸子夾一塊,切成薄片燉菜,一般不再放鹽。紅肉色鮮,白肉不膩,菜鹹淡適口,味道獨特;若腌肉太咸,熱水泡後再用。這種燉菜,是北方特有的大鍋菜。後來,花生多了,有人不再蘸那麼多鹽,直接將花生油倒入瓮中,隔絕空氣。臘肉表面不泛黃了,特有的味道也淡了。
姥娘還做過另一樣好吃的:將芝麻淘洗乾淨,晒乾、炒香、擀成面兒;拌入紅糖,稍放白面,抓勻,當餡兒。用發酵好的饅頭麵包好、壓成餅,蒸熟,趁熱剝去外皮,放在油鍋稍炸撈出。那香、甜、軟、脆勁兒,就甭提了。多年後,我一直想試作。但是,看著自己蒸出的包子總陰沉著臉,一副不歡騰的樣兒,那裡還有心思再剝它的皮呢?
以上幾種好吃頭兒,我家沒做過,都是在姥娘家見的。我們家姊妹6個,最大的我與最小的弟差十歲,像一群待食兒的鳥,企盼姥娘家的美味。孩子們的貪慾,加重了姥娘家的清苦、辛勞!
姥娘來我家過廟,不光送好吃的,主要是幫我家大小8口,拆洗、製做這年過冬的棉衣棉被和衣裳。姥娘一般會住20多天,活兒一做完就要走。上午做完,下午就讓我父親送她回去,一天都不多呆。全家大人孩子都不願姥娘走,尤其是孩子們。姥娘一來,娘的脾氣就更好了,輕易不訓斥我們。即使挨訓,姥娘也會很快制止或為我們開脫,我們乾的活兒也少了很多,姥娘就象救星一樣。所以,每次姥娘來,剛見面兒,總擔心她走的我們就急著問:「姥娘,你什麼時候走呀?」大人都會心地笑了。
四
姥娘不愛串門,不愛走親戚,不愛參與各種活動,不愛看熱鬧,不評價任何人。好像她的整個王國,就是自己的家、女兒的家。除了說妗子是個「話匣子」外,沒見她說過別人。
順便說說我妗子。妗子是個直心人,嘴像流聲機,念頭在腦子裡一划過,嘴就把話兒吐出來了,從來不管適當不適當,愛聽不愛聽。自然流淌、滔滔不絕、不能間斷。一般人,受不了。姥娘批評妗子,說話不看事相,不看前後。據我觀察,妗子的話,決不無中生有。只是不分場合,不管該不該說,總是說個不停。舅習慣了,總是笑著聽,不吭氣、不阻攔。早年,家人讓舅阻止妗子,舅笑著說:「說也不管用,人家就那樣。」
姥娘在我家做針線兒或其它家務,她也只跟母親商量怎麼做,不說閑話。我母親的話兒,比姥爺、舅、姨多一點,但仍屬不愛言語的人。
我小時,常常愛亂翻動父親的書、信、日記。一次,看到一封信,我認為這信可能對母親不好。當時,母親恰好在姥娘家,我騎車找母親告了密。母親有點不高興,我也擔心母親回來與父親吵架。姥娘知道了,她找我母親小聲嘀咕了幾句,母親的臉色就不難看了。走時,姥娘悄悄告誡我: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這是姥娘對我唯一的嚴厲批評,我記憶深刻。回到家中,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似的。
姥娘吃全素。不僅不吃豬肉,牛、馬、驢、螺、狗肉一概不吃,雞、鴨、魚肉也不吃。姥娘一生,沒得過什麼病,也沒吃過葯。有一回,在我家咳嗽,給她葯吃,葯還沒到嘴邊,就條件反射地要吐,怎麼都咽不下去。多次試吃,終不能咽,最後作罷。晚年,姥娘有時頭暈,頂多讓舅買兩盒葡萄糖針劑口服,不用服完,病就好了。娘說,你姥娘的身體缺營養。
五
姥娘講究多。姥娘家不富裕,但地面、檯面、旮旯無塵,衣服洗得爽爽朗朗。凈手拿食兒,飯菜乾凈清淡。我父親說:你姥娘做的吃頭兒乾淨、放心。每逢做不常吃的東西,姥娘都會用一種恭敬、虔誠的心做。如磨豆腐、蒸年糕、殺豬、煮肉、蒸花饅頭、包粽子等等,都不讓我們離得太近,更不允許問這問哪。姥娘家的人,早都被調教出來了,自不亂說。遇上我家這群多嘴的,姥娘就得不斷用眼睛提醒。恰巧遇上一個更不懂事的,攆著問姥娘:俺問問怕嘛呀?姥娘只能不言語了。我經歷多了,時不時瞅瞅姥娘的臉色,很是拘束。特別是在某些日子、某些事兒上,嚴肅、神秘、講究多,我就無所是從。事畢,母親、姥娘瞅著我們這些被限制得一愣一愣、摸不著頭腦的孩子,疼愛地微笑,還是不解釋。
姥娘從小裹了腳,從不當我們面兒洗,總是背對著人。一次,我父親跟姥姥開玩笑:「洗個腳,還值得鑽到牆旮旯哩?」姥娘笑而不答。過去,女人的腳不讓外人見。更何況,姥娘可能覺得裹了的腳很醜吧!奶奶也裹小腳,我見過:除大拇指稍微舒展些,其餘4個腳指,全被踩在腳掌里,摳都摳不起來。跗面隆起很高,看著叫人難受。
姥娘從不與家人同桌吃飯。無論什麼飯,總是碗里夾上一箸菜,端到一旁吃,好像舊社會的傭人。我們過意不去,請她來桌前一起吃,她總是不來。我父親多次請,她卻說:人老了,豁牙露齒的不雅觀。她乾糧吃得少,扭一小塊兒,總是湯湯水水,一碗就得。
我沒見過姥娘洗頭、洗澡,即使在我家住個把月,也沒聽她說想洗頭,更沒見過洗,也可能剛好我都不在家。每天梳頭都用篦子刮,齊腰長的頭髮,總是很順、很油、很亮。梳好,挽個撮兒,網子一套,簪子一別,就好。按說該洗了,她為什麼不洗?當時也沒問。
姥娘對放東西也有說道:不讓枕頭直立,說那樣「敗興」。不讓踩門檻兒上站著,說那樣「麻煩多、啰嗦多」。不讓晚上照鏡子,說那樣「招鬼」。吃飯不讓伸懶腰、打哈欠,說「吃飯打舒長,一輩子囔粗糠」。吃飯不讓用箸子敲碗,說那是討飯相。小孩端大碗,到大街上吃飯,飯碗很沉,擎著碗扛在肩頭上,姥娘說那是窮相。不讓吃半拉飯,放下碗跑廁所,回來再吃。別人讓幫活,不緊幫先跑廁所,說是「懶驢上套不拉就尿」,讓人不待見。哭,不要沒完沒了,不然「找背興」等等。姥娘有這些講究,娘信,我們也就注意了。
姥娘中等身材,比較瘦,體重不足90斤。小腳行走,深深淺淺,慢慢悠悠,輕輕飄飄,風一吹就不穩當似的。因終生素食,沒老人氣味。
?
六
姥娘惜孩子。姥娘家的正房是西房。晚上,我和姥娘一個被窩。她用那雙粗糙的手,在我身上撫來撫去,口中不停地喃喃:我的小乖乖,我的小乖乖。早晨,姥娘做飯。我在被窩裡,瞅著陽光透過窗紙,照在西牆上黃絨絨的光,心裡很溫暖。做好飯,姥娘把我的衣服從褥子底下拽出來,穿在我身上,熱乎乎的。
姥娘總是把最好吃的東西夾在我碗里,不給姨吃。姨也沒有不高興,也沒想吃的意思。有時,屋裡有隻大蛾子飛來飛去,姨叫著:葫蘆蛾!很快逮住它,串在一根細鐵絲上,放在爐火上烤熟讓我吃。姨捨不得吃,一切依順著我。姥娘讓姨帶著我,姨總是寵著我。姨大我六歲,卻不愧為長輩。一次,我想要把小木槍,年齡不大的姨用菜刀給我刻制。不小心,菜刀落地,砍在她一隻腳的大拇指上。至今,那個拇指長不出指甲。
舅不喊姥姥娘,叫「大大」,稱姥爺「叔」。我問原由,母親說,她有一個姐姐,看見外面下冰雹,冰雹越下越大,越來越多,非常害怕。之後,竟然被嚇死了。後來,有了舅,又得天花,差點送了命(至今,舅臉上還留著幾個麻子)。姥娘怕舅不成人,將他過繼給本村張家,取名記章(張)。舅跟親生父母就是寄住關係了,所以,不稱自己父母爹娘。我小時,姥娘過年領著舅到張家拜年,直到成人。後來,姥娘一直格外惦記舅,怕有不測。
大約在1969年,我家姐弟四個同時生水痘,個個發高燒,那個聰明可愛的弟弟病情最重。在治療和管護上,姥娘和奶奶意見相反。因為在我家,姥娘讓了步,娘按奶奶說的法子護理。結果,弟弟病情越來越重。晚上,在送醫院的路上,弟死了。姥娘、奶奶及全家都非常痛苦,那是一個聰明、漂亮、勇敢、懂事的可愛弟弟,也是家裡的唯一男孩。姥娘在我家住了很長一段時間,幫助父母照看這幫生病的孩子們。同時,安慰、勸導母親,讓她想開。母親一直自責,把孩子耽誤了。姥娘說,那也是命兒呀,以後再生一個吧!娘之前說過,不想再生了,國家也開始計劃生育了!孩子多,拉扯著費勁。
印象中,姥娘不曾大聲呵斥過子孫、外甥男女,更沒見她打罵過哪個,只是點到為止。其實,姥娘脾氣很大,要求很嚴。兩個家族,無論誰都聽姥娘的話。無論嚴、寬,皆是真愛。
七
姥娘平日不嘮叨,有主意,做活細緻,不許粗拉。全家人在她的嚴要求下,做活兒都認真仔細。妗子跟我說:跟你姥娘學針線,剛做一半兒,人家嫌我做得難看,唰唰唰地就給扯了,讓我重做。
姥爺、舅,也絕對聽姥娘的。姥爺年輕時,犁鏤鋤耙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姥爺像頭牛,是種田能手,整天沒話兒。姥爺留給我的印象,就是個戴氈帽的好脾氣老頭兒。他乾地里活兒,我沒啥印象,因為年歲小不能跟他去。在家,他拾掇農具,喂小驢兒,掃院子、墊豬圈,總不閑著。有時,姥娘塞給兩句難聽話,也不生氣,也不反駁。有一年,姥爺病了,小驢車拉著他進城看病。路過我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姥爺病好了。姥娘說:是想閨女想出病了。我說:為什麼不讓姥爺早點來?姥娘說:窩窩囊囊的,少東走西串。其實,姥爺一點兒都不窩囊,只是話兒少。姥娘不發話,姥爺不敢來閨女家。
姥娘對姥爺做活兒,非常滿意;對姥爺只干無話,非常有意見。罵姥爺是個死老頭子,是個啞巴。啞吧就啞吧,姥爺還是沒有話兒。他留給我的印象,都是幹活的身影。記憶中,他只說過下面二句話。在姥娘家吃小米飯,我看見碗里有個白米蟲,想扒拉出來。姥爺說:「米蟲不臟,吃了也沒事兒」。死蟲的小黑頭、小腳丫清晰可見,我看不下去,就用箸子挑出來了。撥掉在飯桌上的米粒,姥爺撿起來吃掉了。他的飯碗里,不留一粒米。若喝白粥(玉米面粥),姥爺一定會把碗邊舔凈。姥娘家,姥爺吃飯吃得最乾淨。後來,我知道這叫惜福!惜福,後人就有福。
姥爺歲數大時,給生產隊喂牲口。牲口圈被他掃得乾乾淨淨,乾草鍘得不長不短,飼料拌得很均勻,像侍候孩子一樣仔細、沒偏向。牲口下地前,要栓牛鼻子、上龍頭、帶嚼子(以防牲口發脾氣、偷懶、偷吃)。有的牲口不願帶,在院子里轉著圈跑。姥爺手裡拿著嚼子之類,跟著牲口來迴轉,嘴裡說:「看你這小禿羔子!別跑了,來,帶上吧!」每天,姥爺都會給牲口梳理皮毛。集聚的牛毛,塞到牆縫裡,攢多了纏成牛毛蛋,許多婦女跟姥爺要來插針。姥爺這樣做,既愛牛又凈院,用牛毛蛋插針安全、不生鏽,方便人,一舉多得。
姥爺過世,舅、妗子、姨相繼成為種田主力。
舅當過生產隊的會計,地里的農活也無不精通。此外,還會編筐編簍,縛條帚,還會簡單的木工活。干技巧活時,舅總是上下牙磋磨著使勁兒。我們在一旁學著那樣子笑話他,舅也不生氣,還是嘿嘿笑著、磋磨著。舅還愛有板有眼唱幾嗓子,「文革」時期,村裡唱戲兒,讓他扮老太太,姥娘不許。村裡說非舅不成,姥娘才不阻攔了。
舅生了三個兒子,這仨兒子也是在姥娘的一手調教下長大的。他們同樣厚道、慈善。仨兒子本事都不大,但是都非常有運氣,娶了三個漂亮、能幹的媳婦。之所以運氣,完全得益於三個表弟老實、善良、和順、肯干。三個表弟家的殷實、和美,日子過得不錯。
印象中,姥娘派活兒,沒一個不聽話、講條件的。姥娘不多話,她說:話多不鮮,膠多不粘。因此,姥娘家的人,老少三代都沒話兒。有時,姥娘也嫌家人話兒太少,該說的都不說,全是悶葫蘆。姥娘喜歡讀書人,我父親高小畢業,當過兵,在國營工廠當過會計,在社辦廠當過廠長,在村、公社當了多年幹部,當時也算個有文化的人,姥娘比較喜歡父親。父親也非常敬重姥娘,我父親對姥娘家人的評價是:你姥娘家的人沒不好兒(沒不好兒——沒可挑剔的地方),你娘一輩子沒不好兒。父親的評價是極高的,也是極準的。
八
姥娘自覺,一直侍候別人,從不給人添麻煩,好像生來就是為人服務的。姥娘不知道休息,只要不睡覺,白天、晚上手裡不離活兒,不會呆著說閑話。冬天的晚上,她在我家,不摘棉花,就紡棉花,要不就折舊衣、做新衣。再後來,乾脆將棉花帶走,將織好的壋壋布、方格布給我家送來。姥娘會紡線、經線,會經多種樣式的線,姥爺會織布。姥娘家給我家帶來的壋壋布、格子布的花樣兒,是我村是沒有的。再加上姥娘紡線細,織出的棉布平整細膩,好像買來的洋布。姥娘家的織布手藝,不知折服了多少人。當時,我村就有人拿了布,去學習研究的。
姥娘歲數越來越大,還是不停地忙碌著。一次,到姥娘家,剛進衚衕,遠遠看見她正在外院爬。原來,邊爬邊攪涼曬的花生,膝蓋上綁著個塑料布(姥娘膝蓋痛了)。旁邊,放著一個大蒲籮,姥娘還在搕新掰回的玉米穗。我對一邊玩耍的三表弟說:「你不幫奶奶翻花生?」三表弟靦腆地呲咪一樂,無語。姥娘說:「光知道玩。」
有一回兒,我和母親都有預感——姥娘病了。我騎車到姥娘家。姥娘屋門前,堆著不少還沒有捏完穗的穀子。我進屋,果然見姥娘躺在炕上,說頭暈,枕邊放著一碗白開水。姥娘艱難地撐著身子,想坐起來,我急忙阻止。她讓我從牆窯窩裡,拿出別人送的餅乾,一個勁兒催我吃。我拿了一塊,硬往姥娘嘴裡塞,她躲不過,吃了。姥娘無力地,推著盛餅乾的紙包讓我吃,餅乾有點兒軟。我知道是姥娘捨不得吃,受潮了。此後多年,我常夢到姥娘身體不好,在小屋躺著,夢中擔心姥娘會死。夢醒以後,憂心重重、心裡酸酸的。上大學前,做這樣的夢,會去看看。近幾年,好像不做那種夢了。
由於在外上學、工作,身不由己了,看姥娘的次數越來越少。當時,就常有一種對不起姥娘及其家人恩情的感覺。工作,小家,娘家,弟弟、妹妹,其它親屬、老鄉……太多繁雜的事情。而姥娘家,沒人找我辦過什麼事兒。漸漸地,把姥娘的全家淡忘了。安靜時,常常想起他們。一回老家,這事兒、那事兒。多數情況,只能向家人打聽一下姥娘家的情況。
姥娘過世後一段時間,我三四年才去一趟舅家。有一年,一個蠻橫的人欺負舅,舅家受了極大的委屈。妗子在電話中跟我說,你舅被氣得暈死過去,倒地時大聲喊:「外甥女救我!」過了好半天,才在救護中蘇醒過來。我聽後,心裡非常難過。托朋友圓滿地處理了此事。好友幫我實現了一點兒回饋孝養心。
小時姥娘跟我說兒歌:「外甥狗、外甥狗,吃了喝了他就走。」
「姥娘,為什麼他吃了喝了就要走?」
「他家也有好多事呀!」姥娘回答著,繼續說:「挺鋸、拉鋸,姥娘門前一台戲。請閨女,叫女婿,外甥女子不拉不拉哩去。」
……
我總是有這個心愿,到姥娘家跟舅、姨住幾天。
九
緣聚緣散。1995年農曆7月,母親悄然離世。聽姨說,母親去世的消息,沒告訴姥娘。姨、舅、妗子仨人到我家,辦完母親喪事,當天就回去了(這些事兒,都因我過度悲傷,沒留下一點兒印象)。
過了幾天,我大表弟結婚,村人問姨,你姐姐咋沒來?姨說,在她大閨女家看孩子。
姥娘平靜而悲涼地說:「我知道你姐姐沒了。」姥娘繼續說:「你姐姐沒的那天晚上,我夢見她家院兒里很多人在哭。你姐姐沒了。」
姥娘說得那樣準確、篤定。她就憑這個夢,判斷年僅55歲、最疼愛的女兒的生死?聽後,我們驚訝得不知該說什麼!
在母親去世後的一個多月里,姥娘怎麼生活的,我沒細問。
姥娘過世前幾天有點糊塗。姨說:「一天,你姥娘對我說,你趕緊給我捉身邊的狗蚤(跳蚤),別讓它們咬我。」姨還說:「也怪,平時捉不住狗蚤,那會兒它不跳了,非常好捉。不知從哪裡來了那麼多狗蚤,非常多。你姥娘還對我說:『不是你在捉狗蚤,是你姐姐在捉。"姨想,明明是我捉,怎麼是姐姐捉?又一想,可能是娘糊塗了,也可能她想閨女吧,就沒辯解。」
姥娘在去世前兩三天,就是這個狀態。沒明顯的病,只是有時「糊塗」。家人也沒想到她一定會離世,所以,也正常做著自己的活兒,只是不間斷地來看看。姨嫁在本村,舅承包村裡的磨坊,加工麵粉,總不能離人。姥娘在炕上或躺或坐。最後那天中午,她對孫子說:「去把你爹、你姑叫來,我快不行了。」等孫子召回舅、姨,姥娘已經過世了!終年82歲。
姥娘辭世比母親晚2個月。由於母親去世對我打擊太大,姥娘去世的消息,父親沒讓告訴我。至今,我沒去過姥娘的墳上,我一定要專門去看看。
姥娘一生不貪名、不貪財、不貪情、不貪吃、不貪穿,不謗人、不罵人、不騙人、不巧語、不恨人,本份地做著自己的事。一生淡定平靜,付出多、索取少,無怨無悔,知足做足,沒恐懼牽掛,健康長壽,壽終正寢。中國人講的五福「長壽、富貴、康寧、好德、善終」,姥娘只是不算世人眼中的「富貴」者,其餘足矣!
見聞了貪婪、怨恨、焦慮、爭鬥、詭計、邪惡等等煩惱事兒,更充滿了對無私、和諧、寧靜日子的懷念和嚮往。從小愛住姥娘家的我,覺得那是天堂!世上還會有那樣老實、厚道的人家嗎?
姥娘走後,留給我們那麼多懷念、思索和感激,這難道不是生命的意義嗎?這難道不是平凡智慧的人生嗎?姥娘不是在告訴我如何做人嗎?
|編輯:焦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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