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詩百年:如何接受,怎樣評價?(文論天地)
圖為見證中國新詩誕生的《新青年》以及胡適(《嘗試集》)、郭沫若(《女神》)、冰心(《繁星》)、康白情(《草兒》)、徐志摩(《志摩的詩》)等詩人的早期新詩集。 製圖:蔡華偉
從1917年《新青年》雜誌刊出胡適的8首白話詩算起,中國現代新詩到今年已經走過了整整一百年的歷程。百年來新詩的歷史怎樣梳理又怎樣評價,在創作手法、思想內涵和傳播接受上有哪些成敗得失?這是我們繞不過去的百年之問。在此刊發詩評家陳仲義一文,分享他從詩歌接受與評價角度展開的思考,歡迎繼續來稿參與討論。
——編 者
中國新詩走過的一百年里,質疑之聲似乎從未斷過。其中,有上世紀20年代於賡虞的挑剔,「自所謂新詩運動以來,我們尚未看到較完整的詩篇」。有30年代魯迅的低看,「新詩直到現在,還是在交倒楣運」。新中國成立之初,有馮雪峰的不滿,「現在新詩的各種各樣的形式是都還不能滿意的……太不像話的作品是相當多的」。即便是新詩創作取得不小成績的上世紀90年代,尚流傳肖鷹的文化悲觀論,「詩歌本身的失敗正以不可抵抗的速度到來」。老詩人鄭敏甚至從源頭上對新詩做了否定:20世紀之所以沒能出現李白、杜甫,原因是「五四」時期引入了西方文化的末流,割斷傳統,使得白話詩萬劫不復。及至新世紀,時不時還會冒出韓寒式的惡言相加,「現代詩這種體裁是沒有意義的」。更有文化大家季羨林重磅裁決,「至於新詩,我則認為是一個失敗」。
如此說來,這真是一部讓人沮喪的百年新詩史。但是且慢,持不同意見者也大有人在。詩人于堅就堅持認為,「中國20世紀的所有的文學樣式,小說、散文、戲劇等等,成就最高的是新詩,被誤解最多的是新詩,被忽略最多的也是新詩, 這正是偉大的跡象」。還包括以德國漢學家顧彬為代表的「高抬高舉」:中國新詩的當代成就勝於小說。是否成就最高另當別論,高下辨析並不是這篇文章的目的,我所看重的是,為何新詩會有如此之多被誤解、被忽略或者被過度強調的地方,以至於成為文化接受領域裡一個神秘「百慕大」?
從接受學的角度來看,新詩無論存在多少弱項,它都已經出落成一個獨立的文藝品類,其價值不可低估。新詩承擔著文言詩的「轉型」使命,因為有了新詩,我們才有了一種能夠適配現代中國人思維、生活和言說的高級精神載體,表達現代中國的世道人心;新詩以一種微妙、細膩而複雜的方式,把現代漢語的詩性提升到一個新界面;新詩建立了一套思、說、寫趨於統一的言說語系,在存在感、個體經驗、細節感受、求真意志、自由靈性、陌生化詩意諸方面都有突破,特別是晚近時段,新詩朝向更具現代活力的方向開掘。
既然如此,為何至今現代新詩的地位還難以「定於一尊」呢?這恐怕要從評價和定位新詩的三個參照尺度說起。
以中國古典詩歌為參照——
古體詩與現代新詩已然成為兩種不同制式的詩歌
千百年的熏陶與培育,使得國人至今依然不屈不撓地拿古詩與新詩一決高下,依然用發展了幾千年的古漢語經驗來衡量當下的詩歌創作。這個強大的參照系在無意識作用下幾乎是繞不過去的。
置身於農耕文明的語境和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之中,中國古典詩歌有著超穩定的審美規範:採用單音單字的「字思維」,能充分釋放漢語詩歌的彈性蘊藉;以意境為最高美學,極易滋養、美化人心;平仄間的韻律流轉充滿內外交融的音樂性,起承轉合的結構又極為自然,等等。從如此強大的古典詩歌參照系出發,讀者對新詩的數落與普遍不滿便可以預料:能讓人完整記住的新詩名篇鳳毛麟角,經典之作屈指可數;大量作品詩意散漫,質量雜蕪;新詩語言缺乏出神入化;新詩教育更是留有太多空白,新詩離真正走進大眾生活及其內心世界還有距離。
然而,必須正視一個嚴酷的事實,古典詩歌堪稱優美的詩情畫意,在後起的新詩這裡已經出現了脫節或者轉變。新詩與古詩既可比又不可比,可比在於,在詩的本體屬性上新詩具有與母體同質性的一面,不可比在於,新詩經過掙脫,走向了一種全面的自洽的生長,現代新詩與古體詩已然成為兩種不同「制式」的詩歌。雖然同發展了至少3000年的古代詩歌相比,新詩只有短短百年的歷史,時間劣勢不言而喻,但新詩後天的超速「瘋長」所帶來的前景也不可估量。如果是放在星象上來看,古典詩歌屬於高峰期後的「熟透」階段,能量發生巨大耗散而趨於收縮;現代新詩則尚處生長期的氫燃燒階段,充滿活力,不斷擴張生長。對這兩種狀態下的詩歌,顯然不能用一把尺子去衡量,「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評價體系或許才是明智之舉。
以西方現代詩歌為參照——
缺乏對等性的評價標準無形中變成自我矮化
多年來,詩歌界有這麼一個共識,新時期的中國詩歌用二三十年的時光,幾乎走完了西方現代、後現代詩歌的全部征程,「濃縮」了西方近百年的現代詩、後現代詩發展歷史。學習和吸收西方現代詩歌,無疑為中國新詩提供了轉型契機,但這種轉型不是分階段的蛻變,而幾乎是共時性完成的。中國新詩對西方現代詩歌的吸收,有時消化很好,有時消化不良,有時過於貪食——狼吞虎咽、飢不擇食,有時反覆挑剔——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以致營養過剩。
無論如何,西方現代詩歌這一外來的鏡照,在相當程度上已經化為中國新詩自身的面影。西方譜系直接影響了中國新詩的創作、接受與評價。很長一段時間裡,中國新詩唯西方詩馬首是瞻,演進到上世紀90年代,甚至出現了「翻譯體」詩歌,可見影響的焦慮之重。直到新世紀初葉,才逐步出現更具自主性的對西方現代詩歌的改造與改寫。
在中外詩歌的評價與比照中,不知何時起又出現了一個「怪圈」:人們總是將各國的詩歌菁華與國際級大師串聯起來,組成縱深隊列的國際軍團——從20世紀第一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法國的普呂多姆,到愛爾蘭的葉芝、西班牙的希梅內斯、英國的艾略特、義大利的誇西莫多、智利的米斯特拉爾、希臘的埃里蒂斯、波蘭的米沃什、捷克的塞弗爾特、俄裔美籍的布羅茨基、波蘭的辛波絲卡,再到瑞典的特朗斯特羅姆……多國聯軍團團進逼,使出全部優勢,用世界詩歌的精粹「總和」輕鬆地把單一國家的百年新詩比了下去。這種缺乏對等參照的評價標準無形中變成自我矮化,拉大了所謂中國詩歌「追趕」世界詩歌的差距。
以自身「小傳統」為參照——
求新求變的百年歷史決定了新詩不是鐵板一塊
除了與古代詩歌、西方現代詩歌直接或間接的「對抗」,中國新詩還在通過不斷的藝術違規和越界為自己開疆拓土,發明和發現新的題材、內容和形式語言,創造新的詩歌範式。百年的探索和實驗,在無數次爭議中也不斷沉澱著與古典時期、浪漫時期有別的新質素。比如,更豐富地挖掘了精神與肉身的存在感,更嫻熟地運用潛意識、意識流、智性、交感等成分,強化了隱喻、象徵、荒誕、戲劇性乃至後現代的拼貼、裝置、跨界等技巧,加深了與普通大眾的聯繫與交融……這些新質素或多或少都參與到本土新詩的發展進程中來,逐漸化為百年新詩的血肉。在這個意義上,新詩自身也形成了自由、多變、求新的小傳統,新詩的接受與評價也應該面對自身小傳統的考核,而不是固執於詩歌大一統的本質主義觀念,耿耿於懷於新詩必須是古詩的一種分支與延續。
與此同時,更不要把新詩看成鐵板一塊。它至少可以分成三大部分:前端是屬於實驗探索性的新異追求,其中的成功果實會沉澱為自身營養,以繼續分櫱推進;中間的廣大地帶屬於融會性的「老少皆宜」,是經過較長時間積累下來容易被接受的基本盤面;而後拖部位則屬於那些老化的「過去時」,是早期遺留下來的稚嫩、夾生,需要加以揚棄。只有分門別類對待,才能避免在接受學上「一刀切」。重要的是,三大板塊還得面對時代、歷史、社會、美學等多重維度的審視。如果籠統地作非黑即白的評價,新詩只能要麼漆黑黯淡,一無是處,要麼光芒萬丈,異常刺目。
最後,還涉及對前輩詩人的具體評價問題。當下不少詩人對新詩誕生之初的歷史成績持否定態度,如「用今天的眼光看,穆旦和徐志摩的詩歌寫作都是二三流」,這種斷語有相當的代表性。他們用已經大大發展了的現時尺度去審視過去,忽視了任何接受與評價都不能偏離歷史特定語境。要是讓當下詩人們早80年問世,他們能否具備徐志摩在新詩青澀時期那樣推陳出新的能力和水平?抹去時代背景,進行非歷史化的評估,很容易導致一個貌似正確,其實粗暴的評價,這是我們今天必須高度警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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