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談到魯迅,只能用天才來解釋
『閱讀需要主張』
紀念魯迅,一條根本不夠。所以這一條書評君與你們分享的,是作家莫言與前北京魯迅博物館館長、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院長孫郁進行的一場有關魯迅的對談。與學者們的研究相比,作家們讀魯迅往往能有不一樣的發現與見解。二者之間的碰撞與交流,也因此總是很有些意思。莫言 vs 孫郁2006年12月19日
閱讀魯迅與「紅色經典」不一樣孫郁:80年代文學多少受外國文學和中國現代文學影響,但五四以來的傳統,沈從文、張愛玲、甚至茅盾身上的傳統似乎都離你要遠一些,我感覺你更親昵的是魯迅。莫言:心理上當然是感到魯迅更親近。我覺得魯迅說出了很多我們心裡有,但不知該怎麼說的話。我閱讀外國文學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事,讀魯迅的書是從童年時開始的。第一次讀魯迅是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哥放在家裡一本魯迅的小說集,封面上有魯迅的側面像,像雕塑一樣的。我那時認識不了多少字,讀魯迅障礙很多。我那時讀書都是出聲朗讀,這是我們老師教的,老師說出聲朗讀才是真的讀書。很多不認識的字,我就以「什麼」代替,我母親在旁邊聽了就說:你「什麼什麼什麼呀,別『什麼』了,給我放羊去吧!」儘管是這樣讀法,但《狂人日記》和《葯》還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葯》里有很多隱喻,我當時有一些聯想,現在來看,這些聯想是正確的。我讀《葯》時,讀到小栓的母親從灶火里把那個用荷葉包著的饅頭層層剝開時,似乎聞到了饅頭奇特的香氣。我當時希望小栓吃了這饅頭,病被治好,但我知道小栓肯定活不了。看到小說的結尾處,兩個老婦人,怔怔地看著墳上的花環,心中感到無限的悵惘。那時我自然不懂什麼文學理論,但我也感覺到了,魯迅的小說,和那些「紅色經典」是完全不一樣的小說。
《葯》的結尾,墳前的兩個老婦人孫郁:紅色經典對我們這代人有很多影響,碰到魯迅時,這兩個傳統是不一樣的,在你心裡更具吸引力的是哪個呢?莫言:那時沒有選擇,碰巧遇到哪本就讀哪本,作為毛澤東時代生長起來的少年兒童,讀紅色經典和革命英雄主義小說,與社會和學校里的教育完全一致,淺顯、簡單,能夠毫無障礙的來理解。而魯迅是屬於另一個層次的,要難懂,深奧的多,他究竟說什麼,探究深思,字面後面似乎還藏著許多東西,這種感覺很神秘,也很誘人。我讀魯迅比較早,要感謝我大哥。他上大學後,讀中學時全部的教材都放在家裡。我沒書可看,只好看他的教材。當時中學課本選了很多魯迅的作品,小說有《故事新編》里的《鑄劍》,雜文有《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我最喜歡《鑄劍》,喜歡它的古怪。孫郁:很多人都喜歡《鑄劍》,那裡有魯迅的現代意識,和很多重新組合的方式。莫言:我覺得《鑄劍》裡面包含了現代小說的所有因素,黑色幽默、意識流、魔幻現實主義等等都有。《鑄劍》里的黑衣人給我留下特別深的印象。我將其與魯迅聯繫在一起,覺得那就是魯迅精神的寫照,他超越了憤怒,極度的絕望。他厭惡敵人,更厭惡自己。他同情弱者,更同情所謂的強者。一個連自己都厭惡的人,才能真正做到無所畏懼。真正的復仇未必是手刃仇敵,而是與仇者同歸於盡。睚眥必報,實際上是一種小人心態。當三個頭顱煮成一鍋湯後,誰是正義誰是非正義的,已經變得非常模糊。它們互相追逐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好人壞人的區別。這篇小說太豐富了,它所包含的東西,超過了那個時代的所有小說,我認為也超過了魯迅自己的其它小說。孫郁:魯迅還有一部分寫知識分子的作品,比如《孤獨者》、《在酒樓上》,這些你喜歡嗎?莫言:蠻喜歡的,還有《傷逝》。那個魏連殳好像魯迅自己的寫照,特別是在精神氣質上。這類小說,比他的《祝福》、《葯》似乎更加深刻,用現在時髦的話語說,《葯》、《祝福》這類小說是「關注底層」的,而《孤獨者》、《傷逝》是關注自我的,是審視自己的內心的,有那麼點拷問靈魂的意思了。這樣的小說,太過沉痛,非有同樣的大悲大痛,難以盡解。談到魯迅,只能用天才來解釋。尤其是看了他的手稿之後。在如此短暫的創作生涯里,寫了這麼多作品,還幹了那麼多了不起的事情,確實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魯迅的眼光世界文學的高地孫郁:你注意到羅曼·羅蘭和紀德了嗎?魯迅翻譯了兩篇紀德的東西,追問這些人幹了什麼。巴別爾是世界性作家,魯迅是中國第一個介紹巴別爾的人。我覺得魯迅的眼光太棒了。莫言:魯迅是站在世界文學的立場上來寫作的,當然他寫作時未必會想到「世界文學」這個概念。但對世界上的文學,第一他相當關注,第二他密切追蹤,翻譯,介紹。這個眼光太了不起了,去年一家出版社重新出版了巴別爾的《騎兵軍》,我又讀了一遍,確實是好東西。退回去七十多年,魯迅就看過了我們今天還讚賞不止的東西。毫無疑問魯迅當時是站在世界文學的高地上,密切地關注,緊密地追蹤,非常的了解。魯迅當時就翻譯過尼採的《查拉斯圖特拉如是說》,我們是80年代改革開放之後,才把尼采又一次介紹過來,大家才知道什麼是酒神精神。另外,我1987年讀魯迅翻譯的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徵》,讀到後來我忘掉了廚川白村,我認為那就是魯迅的創作。什麼非有大苦悶不可能有天馬行空的大精神,非有天馬行空的大精神,不可能有大藝術……
魯迅譯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徵》(1924年)孫郁:其中對日本國民性的批判,魯迅覺得中國人也一樣。莫言:魯迅對中國文化的把握是建立在深厚的學養之上。這要童子功,要從經史子集裡邊漚出來。後來他到日本留學,學醫學,學醫的人對人的認識與一般人不一樣。魯迅對事物看得非常透徹,首先他明白人是一個動物,人的生命非常有限。他沒有那些神鬼迷信。他有科學頭腦。他從中國文化里浸泡出來,知道中國文化的本質是什麼。真正的叛徒肯定是從內部出來的。他對中國文化的批評能夠一劍封喉,就在於他太了解中國文化,知道死穴、命門在何處。我們讀一點四書五經,知道一點皮毛,然後就敢來指點江山、說三道四、指手劃腳,那肯定說不到點子上。魯迅影響莫言《酒國》和《檀香刑》孫郁:我感覺魯迅內化到你的作品裡了,你有意無意地受到他的影響,是從哪部作品開始的呢?莫言:集中表現是《酒國》、《枯河》。小孩被打死的情節,與讀魯迅有關係。《葯》與《狂人日記》對《酒國》有影響。《酒國》是1989年下半年寫作的,對於巨大的社會事件,每個中國人都會受到影響。我也在思考一些問題,儘管膚淺,但也在思考。一個寫小說的人還是應該用小說來發言。我從小所接受的教育,使我不願意跳出來,在大庭廣眾之下發表空泛的宣言,而是習慣用小說的方式,有了感受就訴諸形象。
《酒國》作者:莫言
版本: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10月
孫郁:我開始以為是一種傳奇,但越讀越覺得不是那麼回事,你的敘事技巧和結構都很獨特。莫言:這部作品裡有戲仿,有敬仿,比如對《葯》的敬仿。小說里那對夫妻平靜地像出賣小豬崽兒一樣出賣了自己的孩子。很多國外評論者,喜歡把中國妖魔化,他們宣傳這是一部描寫吃人的小說。其實我的本意並不是去說中國有食人現象,而是一種象徵,用這個極端的意象,來揭露人性中的醜惡和社會的殘酷。我每次出去都要糾正這種有意的誤解。作品中對肉孩和嬰兒筵席的描寫是繼承了先賢魯迅先生的批判精神,繼承得好還是壞那是另外的事情,但主觀上是在沿著魯迅開闢的道路前進。孫郁:你對魯迅與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間有什麼感受?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你有影響嗎?莫言:魯迅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凡是人的靈魂的偉大的審問者,同時也一定是偉大的犯人。審問者在堂上舉劾著他的惡,犯人在階下陳述著他自己的善;審問者在靈魂中揭發污穢,犯人在所揭發的污穢中闡明那埋藏的光耀。」這評價真是精闢之極,看起來是說陀氏,是不是也是在說他自己呢?還有:「把小說中的男男女女,放在萬難忍受的境遇里,來試煉他,不但剝去了表面的潔白,拷問出藏在底下的罪惡,而且還要拷問出那罪惡之下真正的潔白來,而且還不肯爽利地處死,竭力要放它們活得長久。」魯迅真可謂是陀氏的知己。我們一般的作者,能拷問出潔白底下的罪惡就很好了,但魯迅和托斯妥也夫斯基能更進一步地拷問出罪惡之下真正的潔白。這就是一般作家與偉大作家的區別。孫郁:魯迅寫的是看客,《檀香刑》寫的是劊子手,這是對魯迅思想的一個發展。莫言:不敢輕言發展,否則會亂箭穿心!但毫無疑問《檀香刑》在構思過程中受到了魯迅先生的啟發。魯迅對看客心理的剖析,是一個偉大發現,揭示了人類共同的本性。人本有善惡之心,是非觀念,但在看殺人的時候,善與惡已經沒有意義了。譬如清朝時去菜市口看一個被殺的人,哪怕這個人犯的是彌天大罪,殺害了很多人,是一個令人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的壞蛋,但因為他上了囚車,脖子上插著亡命牌,這時候所有的看客都不會關注這個人到底犯了什麼罪,純粹是在看一場演出。這個死刑犯,能在被殺前表現的有種,像個漢子,慷慨激昂,最好唱一段京戲,最好能像魯迅筆下的阿Q那樣喊一句「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這就會讓看客們得到極大的滿足,獲得精神愉悅。《檀香刑》作者:莫言
版本: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10月
孫郁:魯迅說阿Q是無師自通地喊了這麼一句,「無師自通」這個詞用的真好。莫言:那說明阿Q也深受看客文化的影響,或者說他也曾經當過看客。死刑犯表現得好,看客心理得到了極大滿足,便將罪犯過去的罪惡一筆抹殺,並使之成為被讚美的對象。今天這個犯人真有種,視死如歸啊。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但我們難道有理由譴責成千上萬個父老鄉親嗎?實際上,我們也是看客。後來我也做了一些別的方面的資料搜集,發現這種看客文化,看客心理,不僅僅在中國獨有,西方社會也大量存在。從古羅馬時期到希臘的時候,西方有很多酷刑令我們感到毛骨悚然,尤其在法國大革命時期,劊子手發明了斷頭台。我看過狄更斯的《雙城記》,其中有一大段老百姓在廣場觀看殺人的描寫,官場周圍樓房陽台,最便於觀看殺人的地方,都被重金出租,而且全都被貴族家的太太們小姐們租去。看的過程當中,她們會暈倒,會發出尖叫,但等下一次殺人的時候,她們依然會來看,而且還是要花重金租陽台來看。這說明看客不僅僅屬於中國,西方也有。我說這是人性當中的陰暗面,魯迅揭示的也不僅僅是中國人的心理,而是全人類的心理。
趙延年木刻版畫《阿Q正傳》中的行刑場景
「作為老百姓的寫作」不應是廉價的憐憫孫郁:接下來的話題是,你提出的「作為老百姓的寫作」這個口號反響特別大。其實為普通老百姓來寫作,這種觀點是沒問題的,只不過中國的百姓呢,按照魯迅的觀點是有惰性的,創作其實是有反惰性的,是超越了民眾,儘管他也是民眾的一員,但是有一種智性的創造,是一種獨舞,一種高蹈在上面的存在,心裏面有一種脫離大眾的語境。莫言:實際上我覺得這是作家的立場問題,換句話說,是怎麼樣來看待自己的職業的問題,嚴格地來講,「作為老百姓的寫作」這個說法也經不起推敲,因為目前,你不管承認還是不承認,肯定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老百姓了,跟我家鄉的父老,還有城市衚衕里的老百姓,還是不一樣的。我之所以提出這樣一個口號,是基於對我們幾十年來對作家地位的過高估計,和某些作家的自我膨脹,動不動就拿出「人民」這個口號來往自己臉上貼金。對這種自認為比別人高人一等,自己把自己當救世主,自認為比老百姓高明,自認為肩負著拯救下層人民重擔的作家,我很反感,因為我知道他們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語背後的真實面孔。我提出「作為老百姓寫作」這樣一個低調的口號,這也是我對自己的要求。孫郁:所以我看了《十三步》之後,包括《天堂蒜薹之歌》,當時我覺得你的複雜性在於,你其實有創新性前衛性的一面,但你的現實情懷還是很厲害的,批判精神很厲害。
《十三步》作者:莫言莫言:實際上,我覺得這是很多評論家對我的評論中都忽略了的一個重要方面,其實我對弱勢群體的關懷是以一貫之的。他們更多關注我在小說語言上、形式上、藝術上的離經叛道。對我小說當中對現實的關注,對政治的批判關注的少。孫郁:你對現實的批判,超越了當下一般的簡單道德化,變成了一種寓言。莫言:這要感謝魯迅先生開創了「改造中國國民劣根性」主題的發現,它沒有使我把反腐敗小說變成一種正義和非正義的文本,沒有變成對弱勢群體的道德關懷,和對腐敗群體的道德義憤,沒有停留在這個方面。孫郁:是超越。我覺得比那種主旋律的作品高超多了。莫言:「超越」還不太準確,應該是「深入」了一些,他們是附在一個膜上,我是戳到膜下面去了。之所以能戳到膜下面去,我想更大力量是一種同情。這種同情不僅僅是對弱勢群體的同情,而更多的是對所謂的強勢群體的同情,就像魯迅在《葯》裡面劊子手康大叔講到夏瑜時說,這小子竟然說打他的獄卒阿義可憐,他覺得很奇怪,我是手握屠刀的,是吧,我是可以殺你的,我怎麼會可憐呢?這小子竟然說我可憐,這一句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後來我看了林昭日記,林昭的談話,林昭對那幫虐待她的罪犯,女牢裡面受公安人員指使虐待她的人,她不恨他們,她可憐他們。我想,這樣的同情,這樣的憐憫,就不是那種對弱勢群體廉價的憐憫,哎呀,我看到你小孩沒學上啊,我看到你衣食沒有保障啊,我想這種對弱勢的憐憫,當然也很寶貴,也很高貴。假如我們能夠深入到對強勢群體的一種可憐上,這個我覺得就上升到一種宗教的高度,不是一般意義上廉價的東西了。所以,我覺得《酒國》稍微讓我滿意的一點就是包含著對這種所謂強勢群體的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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