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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願從未讀過《三國》」

一、「如果不知道故事的最終結局,那多好啊」

小時候讀書,想像力豐富,畫面感比較強,有時還自帶場景配音。所以少年時讀到的三國,光怪陸離,聲色俱全,鐵馬冰河,義薄雲天,它代表著我們對俠義、智慧、光明這些美好字眼裡的世界的嚮往——就像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寫的那樣,它類似一種少年時代的憧憬,一種從來不曾實現而且永遠不可能實現的憧憬。

讀完三國呢,便沒勇氣和心思再讀一遍,往事不堪回首一樣,因為鳳雛在落鳳坡會死掉,關羽會大意失荊州,張飛被兩個無恥小兒殺掉,劉備大軍被火燒七百里,趙子龍會抑鬱而終,諸葛亮會命隕五丈原,姜維也沒能力挽狂瀾,而蜀國在苟延殘喘幾十年後,亡了。

沒法不知道這些。沒法一氣呵成地去再讀一遍。就像我們沒法再和前任再次相愛一樣。

讀《三國志》的時候,看到陳壽寫的硬邦邦的一團字——然亮才,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干,優於將略。而所與對敵,或值人傑,加眾寡不侔,攻守異體,故雖連年動眾,未能有克。於是不由地感慨:原來諸葛亮沒那麼神機妙算,哎。

最大的震撼是,無意中也看到的一段文字,說曹操的題墓道言「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而這時來源於曹操年輕時,看到董卓起兵作亂時的感慨——欲為國家討賊立功,慾望封侯作征西將軍,然後題墓道言『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此其志也。

小時候直欲燃燒般的憧憬和執念,在讀了很多真實的史料後,我們知道了真實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歷史是個什麼樣子後,對英雄的崇拜,對正道的追求,漸漸地滅掉了。

二、「再也不讀《三國》」

任何小說,都是一個以龐大的語言辭彙構築起來的獨立的世界,有時候他喋喋不休地在講述著什麼,有時候安安靜靜一言不發,有時候在門上上一把鎖我們就懂了。

對於我這一代人來說,電視網路的高速發展,對三國演義的感覺又不一樣了。每次讀到七擒孟獲那段,我一直記得我捧著一碗面,大喊,用火攻啊的場景,因為很多都是先在影視劇中看到這些人物形象,然後可能再去讀原著小說。看著那些個角色與明星一一對應,其實是一種很特別的感覺。

後來再讀一遍原著,竟能把鮑國安、唐國強、濮存昕、陸樹銘這些人和原著裡面人物無縫對接,一邊感慨「某某真是老戲骨」,一邊替劉備出謀劃策,給蜀漢那邊的失誤扼腕嘆息。雖然早有防備,讀到諸葛亮命喪五丈原那段,咯噔一下,心臟猛然一沉,悵然若失。

後來朋友推薦給我這個蜀粉一本民國時期連載的小說,周大荒先生的《反三國演義》。雖然周講故事明顯不如羅貫中,但是他慣著我們這些蜀粉,「為一干英雄代造完成一統時局,為馬超、趙雲一時名將打抱不平,令其吐氣」,滿足了讀者們私下裡的小心眼的、理想式的、和正史唱反調的需求。

你看,徐庶沒上曹賊的當,龐統沒死在落鳳坡,阿斗沒繼承皇位;吳國偷襲荊州計劃流產,時不時地來個天災人禍;魏國那邊,節節敗退,曹熊、曹丕、曹休這幾位都殉國了,但慶幸的是,曹植反對廢漢自立,逃去了北邊邊境,還活著。老東西司馬懿處處擎肘,最後還被諸葛亮用地雷給炸到天上去了,諸葛亮最後功成名就,被封了王——假黃鉞左將軍都督雍梁並冀幽青徐兗八州諸軍事雍州牧諸葛亮,被封為琅琊王。看這名號、這頭銜、這地位,我們大嘆一聲,這很孔明嘛!

周大荒大概是馬超和趙雲的骨灰級粉絲,到處給他倆出氣,形容他們是「兼資文武,雄烈過人」,筆下馬趙二人南征北戰,聲東擊西,未逢敵手,打起仗來,天雷勾地火,暴雨襲荒原,尤其以一個說書人的口吻來講,特別解氣——那錦馬超,獅盔獸帶,手持長槍,聽弦閃箭,那萬箭竟是傷他不得,不消數日,許昌城破。當日,他面色慘白,飲三杯白酒,生啖那華歆肉,手掘曹賊七十二座墓冢,報仇殺父之仇,古語云,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脈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錚錚鐵骨,好一個驃騎將軍也。

德藝雙馨的老藝術家們說的,生書熟戲,聽不膩的曲藝。戲曲越聽越有味兒,聽書的話也聽一遍足矣。

仔細讀一遍周的《反三國演義》,逐漸發覺,相對於《三國演義》來說,它顯得單薄的多。故事的有趣之處,就在於和讀者們「對著干」,就像金庸把蕭峰寫死了,楊過寫殘了一樣。

好的小說家,懂得在行文中巧妙地安排懸念和事故,有的地方,有懸念沒事故,虛驚一場;有的地方,沒有懸念但有事故,悲從中來;有的地方,懸念叢生,或虛或實,明刀暗箭,指桑罵槐,然後等人的情感心思積攢到一定程度,開始猛然的毀天滅地,哐當一聲,以最大力度、最大密度的手法讓悲劇爆發出來。

圓潤的故事,讀一遍就嫌膩了,像是無錫的點心,太甜,齁;而好故事,就應該咸點,辣點,讓人產生那種對咸辣裹挾而來的畏懼感。

《三國》的魅力,就在於此。

三、「假裝沒讀過三國」

先說點其他的。三國鼎立,這個說法其實不太正確,東漢共有十四州,曹魏是獨佔十個半(半個荊州),孫吳擁有兩個半,蜀漢只有益州一帶,儘管四川物產豐富,是個類似於今天廣東那樣的超級大省。但論人口和兵力,曹魏人口超過四百萬,兵力約50萬,五倍於蜀漢,兩倍於孫吳。也難怪魏國將領們在後諸葛亮時代嘲笑蜀國,說是——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

即使這樣,我們為什麼還喜歡蜀漢?不是因為荀彧賈詡司馬懿等人就真比諸葛亮差多少,夏侯憞、張遼、許褚、徐晃、典韋這五位也未必打不過五虎上將,而是我們都被羅貫中慣壞了,而是我們對蜀漢得到天下的執念,對弱小但有骨氣的人的同情所產生的執念。

舉個例子。

《聖鬥士星矢》裡面,青銅五小強位階沒黃金聖鬥士高,裝備也沒有人好,戰鬥經驗也不夠,就是憑藉著這口「人不可能被打敗,只能被毀滅」的這口氣去挑戰遠比自己強大的多的人。

劉備要逆歷史潮流,打著復興大漢的名號,這是死撐;諸葛亮最後幾次北伐,在經濟學的角度上是勞民傷財,窮兵黷武,這是死撐;關羽不投曹營,過五關斬六將,這也是死撐;再往回說,孫劉對曹操的赤壁之戰,在戰前也是一場死撐,曹操面對袁紹的大軍,在官渡那也死撐過。

某種意義上,把英雄奸雄的概念摘下,最讓我們感動的,正是這些死撐,對抗,和不妥協。正因為有這些,他們才和我們一樣。

如果沒有看過三國,那就把書倒過來看。研究小說寫作技法的弗蘭克·克莫德多次表達過這個意思:一個故事的結局,往往是提綱挈領的,它使此前的一切顯出了意義,開篇、中段似乎只是為了它而存在。

《三國演義》的結尾,私以為比《水滸傳》的結尾要好的多,大概是小說結尾中最大氣磅礴、最汪洋肆掠、也最捨不得、最傷感、最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的一個:

高祖提劍入咸陽,炎炎紅日升扶桑;光武龍興成大統,金烏飛上天中央;哀哉獻帝紹海宇,紅輪西墜咸池傍!

何進無謀中貴亂,涼州董卓居朝堂;王允定計誅逆黨,李傕郭汜興刀槍;四方盜賊如蟻聚,六合奸雄皆鷹揚;

孫堅孫策起江左,袁紹袁術興河梁;劉焉父子據巴蜀,劉表軍旅屯荊襄;張燕張魯霸南鄭,馬騰韓遂守西涼;

陶謙張綉公孫瓚,各逞雄才佔一方。曹操專權居相府,牢籠英俊用文武;威挾天子令諸侯,總領貌貅鎮中土。

樓桑玄德本皇孫,義結關張願扶主;東西奔走恨無家,將寡兵微作羈旅;南陽三顧情何深,卧龍一見分寰宇;

先取荊州後取川,霸業圖王在天府;嗚呼三載逝升遐,白帝託孤堪痛楚!孔明六出祁山前,願以只手將天補;

何期曆數到此終,長星半夜落山塢!姜維獨憑氣力高,九伐中原空劬勞;鍾會鄧艾分兵進,漢室江山盡屬曹。

丕睿芳髦才及奐,司馬又將天下交;受禪台前雲霧起,石頭城下無波濤;陳留歸命與安樂,王侯公爵從根苗。

紛紛世事無窮盡,天數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夢,後人憑弔空牢騷。

而且倒過來看,未必沒有意思,你且看,起初三國鼎立,互相有小摩擦,越打越亂。蜀漢地盤呢,越打越小,但是天下越來越太平;曹操也不想篡漢自立了,打著打著十八路諸侯也各回各家了,董卓滾回西涼了;諸葛亮功成名就歸隱山林了,劉關張三人呢,回到桃園結義去,約定大隱隱於市,劉備織鞋販履,張飛殺豬屠狗,關羽做個警察叔叔,為建設東漢和諧社會做貢獻,不消數月,黃巾之亂平息,天下民心歸漢,人民安居樂業。

假裝沒讀過三國,也可以這麼看——看完赤壁之戰,看完三氣周瑜,看到劉備取得益州三國鼎立後,最多最多看到七擒孟獲那,把書扔到一邊,嘟著嘴,說不看就不看。

去他媽的五丈原,以及司馬昭你個鎚子。

有時候在某個聚會的場合,起初互相不認識,還扭扭捏捏,然後聊起三國,就像說起江湖上的切口,相視而笑,引為同道中人。

又或者遇到愛讀三國的女生,圍在她宿舍樓下,把自己搜刮、積攢、偷竊來的小故事,說給她聽,譬如劉備手下有個官員叫費詩,字公舉。如果劉備這麼叫他,公舉公舉啊——是不是很傲嬌?

「讀過三國,真的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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