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翠 劉石:「四皓」、「南山」與陶淵明
本文考辨「四皓」隱居地名及其與陶淵明詩句「悠然見南山」的關係,並針對學術界的一些觀點,就如何全面、辯證地理解陶詩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一
「四皓」是歷史上一組有名的人物,其故事最早見於西漢司馬遷的《史記》。那就是漢帝劉邦欲廢呂后所生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留侯張良為呂后支招:有四位老人,因上慢侮人,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若能卑辭安車,請其出山,是一助也。後果如所計。此四位老人即東園公、甪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年皆八十有餘,鬚眉皓白①。但其所逃之山的山名商山和「四皓」的統稱,在正史中要到一百多年後東漢班固撰寫的《漢書》才出現,那就是高帝「求聘四皓」②,又「此四人者,當秦之世,避而入商雒深山,以待天下之定也」③。至於「商山四皓」聯綴成詞,則大約以三國魏曹植的《商山四皓贊》④為較早。
但「四皓」所隱之地,「商山」之外,還有「南山」一說,且其在載籍中出現的時間,甚至還較前者為早,此即西漢揚雄《解嘲》所云:「四皓采榮於南山。」⑤榮者花也,或謂名聲。不特此也,「南山四皓」成詞,似亦早於「商山四皓」。宋陳彭年《廣韻·十六蒸》「應」條下:「漢有應曜,隱於淮陽山中,與四皓俱征。曜獨不至,時人語之曰:『南山四皓,不如淮陽一老。』」⑥據此,則「四皓」當時就有稱「南山四皓」的了。又東漢許慎《說文解字》「顥」字條:「南山四顥,白首人也。」⑦顥,白貌。與較早提出「商山四皓」的曹植同時的孔融,亦用過「南山四皓」的說法⑧。那麼「商山四皓」與「南山四皓」二稱究竟何者為是呢?查唐李泰《括地誌》:「終南山……一名南山。」⑨可知南山即終南山也。又考宋程大昌《雍錄》:「終南山橫亘關中南面,西起秦隴,東徹藍田,凡雍、岐、郿、鄠、長安、萬年,相去且八百里,而連綿峙據其南者,皆此之一山也。」⑩唐柳宗元《終南山祠堂碑》:「惟終南據天之中,在都之南,西至於褒、斜,又西至於隴首,以臨於戎。東至於商顏,又東至於太華,以距於關。」(11)按《漢書》「自徵引洛水至商顏下」句,唐顏師古註:「商顏,商山之顏也。謂之顏者,譬人之顏額也,亦猶山領象人之頸領。」(12)合此數條,又可知終南山綿延八百里,商山為其支阜(13)。是則稱「商山四皓」者為詳言之,稱「南山四皓」者乃統言之。「四皓」所隱商山的具體位置,史書及輿地書中亦有記載。《漢書》「避而入商雒深山」句,顏師古註:「即今之商州商雒縣山也。」(14)《水經注》卷二○「丹水出京兆上洛縣西北冢嶺山,東南過其縣南」句,北魏酈道元註:「縣故屬京兆,晉分為郡,《地道記》曰:『郡在洛上,故以為名。』……楚水注之,水源出上洛縣西南楚山,昔四皓隱於楚山,即此山也。其水兩源,合舍於四皓廟東。」楊守敬疏:「盛弘之《荊州記》:『上洛縣有商山,其地險阻,林壑深邃,四皓隱焉。』舊志,山在商州東八十里。《水經注》謂即州西南之楚山,非也……《地形志》:『上洛縣有四皓祠。』《一統志》:『四皓廟在商州西金雞原。』」(15)可知商山之具體所在,古人的說法早不能完全一致,但大體上的位置還是清楚的,即在漢時的上洛,今陝西東南部商洛市屬地。商洛市轄區內今尚存有多處「四皓」遺迹,如商州區南高車山、西金雞原均有四皓廟,丹鳳縣城西商鎮有四皓墓,洛南縣城西南有因四皓山而得名的四皓鄉,等等。
關於這些遺迹的真偽問題,或許可以這麼來看,(一)商山雖為終南山之支阜,但其自身也是一條山脈。據商洛市商州區博物館雷文漢介紹,它西起商州區南的流峪口,並丹江東下,止丹鳳縣東,綿延亦達百餘里。雷氏並且認為,商山既如此之廣袤,「四皓」隱居之地不止一處,則完全可能(16)。(二)「商山四皓」在後代與其說是一組歷史人物,不如說是一個文化符號,後來的人們一面使用這個文化符號,一面也在用自己的想像建構這個符號。比如,「四皓」何時和因何隱居,在《史記》中,「四皓」親口對劉邦說:「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17)《漢書》既從而因襲之(18),卻又謂:「此四人者,當秦之世,避而入商雒深山。」(19)避秦還是避漢,這之間的參差可不算小。此外,「四皓」原僅有名號,其姓名漢前著述不載,是在晉人皇甫謐《高士傳》、江敞《陳留志》這些書中,完成了為其安排姓名的工作(20),所以歧說紛紜,如東園公或姓唐或姓庾,綺里季又叫綺里季夏,夏黃公或姓黃或姓崔;另外,東園公又叫園公,又叫圈公。顏師古譏之為「自相錯互,語又不經」(21),實亦不足怪矣。至於所謂漢高祖給太子的手敕,「群臣咸稱汝友四皓,吾所不能致,而為汝來,為可任大事也」(22)云云,和張良致「四皓」書「仰惟先生秉超世之殊操」(23)云云,本來就是小說家的踵事增華,更不必較真。當年顧頡剛提出過「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的命題,「商山四皓」不過是其中之小而又小者。
「商山四皓」與「南山四皓」長期共存並行,但更為人所知的還是「商山四皓」的說法。所以沈從文看到「近半世紀新出土兩件文物」,一是過去日本人在朝鮮發掘的漢墓中出土的竹筐,另一是河南鄧縣南朝墓中出土的畫像磚,上面的兩幅「四皓」圖旁都有「南山四皓」的題識,就感覺非常新鮮。他初見前一件文物,還懷疑是「商」、「南」形近,乃題識者之筆誤。當再見到後一件文物,才敢於肯定「南」字不是誤書。這說明傳世文獻中屢見的「南山四皓」,他可能未曾注意及之,這就難免要影響判斷的準確了。比如他說竹筐的年代大致在兩漢之交,「可證那時民間工師是叫這四個人作『南山四皓』的」。但從上述可知,把這四個人叫作「南山四皓」的,何止「那時」,又何止「民間工師」而已!至於他結合畫像磚的年代,說「原來史傳上的『商山四皓』,漢代和六朝人通說是『南山四皓』」,就又似乎表明他對那時傳世文獻中與「南山四皓」並行的「商山四皓」注意得也不夠(24)。
二
陶淵明《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是一首名詩,「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其中的名句(25)。歷代關於這兩句詩的爭論頗多,但多集中在下句第三字作「見」還是作「望」上(26)。到了沈從文的文章出來,又增添了一種饒有意趣的見解。沈從文說:「多少年來學人論陶詩時,歡喜引『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對於這兩句詩的解釋,大致多以為這十個字顯得陶淵明生活態度多麼從容不迫,不以得失縈懷累心。東籬採菊是實,所見南山也不盡虛。我慚愧讀書不多,不能明白千多年來講陶詩的,有沒有人曾提起過這兩句詩,事實上是不是也還有些感慨,正可和『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發生聯繫,用事雖不同,立意卻相近。原來淵明所說『南山』,是想起隱居南山那四位輔政老人,並沒有真見什麼南山!何以為證?那個畫像磚產生的年代,恰好正和淵明寫詩年代相差不多。」(27)此見解雖新穎,存在的問題卻是明顯的,現在讓我們來討論。
「商山四皓」又稱「南山四皓」,誠然。但何以陶氏所見之「南山」指的就是「四皓」所隱之南山?何以陶淵明就是想起了那座南山中的「四皓」呢?文章中並沒有直接給出解釋。夷考陶氏一生行實,其足跡未曾踏及北地,故其「悠然」所「見」者若為實寫,則必非北地之商山,是可必也。而凡讀陶詩者,實不難判斷其為實為虛也。謂其為虛寫者,豈不見緊接其後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二句乎?且由歷史上辨為「見」為「望」者之眾可知,歷代讀此詩者亦多解為實寫。如蘇軾這段有名的評論:「因採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28)又清方東樹云:「此但書即目即事,而高致高懷可見。」(29)王國維云:「寫景如此,方為不隔。」(30)以上「境與意會」、「即目即事」、「寫景如此」云云,是其意皆以陶詩所寫為實景也。又南宋洪邁云:「淵明詩文率皆紀實,雖寓興花竹間亦然。《歸去來辭》云:『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旋。』其《飲酒》詩二十首中一篇云:『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所謂孤松者是已,此意蓋以自況也。」(31)范子燁深韙此說,並「為補充與『孤松』至為相似之一例」,那就是《和胡西曹示顧賊曹》詩:「流目視西園,曄曄榮紫葵。於今甚可愛,奈何當復衰。」與《止酒》:「好味止園葵。」謂園葵即西園之葵(32)。按,淵明詩文是否「率」皆紀實自可再論,但古今學者拈出的二例,證明了淵明詩歌的寫實特徵,那是無可懷疑的。這對於我們理解「南山」的寫實性,也自具有啟發意義。
因對陶淵明享年的看法和對詩句的理解不盡一致,古今學者對包括此詩在內的《飲酒》組詩的系年出入頗大(33),但無論何種,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都認為作於閑居潯陽故宅時(34)。按東晉時潯陽故地在今九江市西,廬山正在其南,故論者多謂「南山」即「廬山」(35)。查陶詩中「南山」凡三見,除《飲酒》其五的本條外,另二條為《歸園田居》五首其三:「種豆南山下。」《雜詩》十二首其七:「南山有舊宅。」此外還有《游斜川》提及的「南阜」等,亦均顯指廬山,前人亦固已言之矣(36)。「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二句前人評論紛如,根據理解深淺的不同,我們可以將之分作三層。偏於表層者謂其「境與意會」、「即目即事」,已見前引;探其中層者謂其「悠然忘情,趣閑而累遠」(37)、「閑遠自得」(38);悟入深層者謂其「知道之言」(39)、「深入理窟」(40)。而此最後一層,亦有舉以解其全詩者。知什麼道?入什麼理?但憑意會,出語則落第二義矣,但這裡仍願舉兩則以供讀者參考。明郎瑛云:「夫《飲酒》第五首,膾炙人口者也。嘗往來胸中,若有所得其好者。夫以第一句『結廬在人境』,似靜中有動;第二句『而無車馬喧』,似動中有靜。三四句『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即心境渾融處也;五句『採菊東籬下』,是潛心求一,六句『悠然見南山』,是得一之徵矣;七八句『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乃至和充溢,表裡盎然;九句『此中有真意』,所立卓爾;十句『欲辨已忘言』,正未由也已。可見陶公心次渾然,無少渣滓,所以吐詞即理,默契道體,高出詩人,有自哉!」(41)清王士禛云:「通章意在『心遠』二字。『真意』在此,『忘言』亦在此。從古高人只是心無凝滯,空洞無涯,故所見高遠,非一切名象之可障隔,又豈俗物之可妄干。有時而當靜境,靜也,即動境亦靜。境有異而心無異者,遠故也。心不滯物,在入境不虞其寂,逢車馬不覺其喧。籬有菊則采之,採過則已,吾心無菊。忽悠然而見南山,日夕而見山氣之佳,以悅鳥性,與之往還,山花人鳥,偶然相對,一片化機,天真自具,既無名象,不落言詮,其誰辨之?」(42)人多稱陶詩隱居田園之作「平淡沖和,瀟洒脫落」(43),「天機和暢,靜氣流溢」(44),這首詩就是這類詩的典型代表。所以,魯迅雖於陶淵明其人持「倘有取捨,即非全人」說,被選來作為與其「金剛怒目式」相對立的「渾身靜穆」類代表的,卻正是「悠然見南山」這一句(45),因為他的理解與常人是同樣的:「在東籬下採菊,偶然抬起頭來,悠然地見了南山,這是何等自然。」(46)
三
「四皓」作為一個文化符號,其核心內涵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並且是相反的兩個,就是肥遁避世和出山輔政。古人多有綰合二者而頌詠之者,如三國魏曹植《商山四皓贊》:「嗟爾四皓,避秦隱形。劉項之爭,養志弗營。不應朝聘,保節全貞。應命太子,漢嗣以寧。」(47)白居易賞識其「出處兩逶迤」,表達「天下有道見,無道卷懷之」、「何必長隱逸,何必長濟時」(48)的傳統思想。但也有不以為然者,白居易的朋友元稹就針鋒相對,譏諷其出處兩失宜,所謂「舍大以謀細,虯盤而蠖伸」(49)。晚唐人蔡京《責商山四皓》:「秦末家家思逐鹿,商山四皓獨忘機。如何鬢髮霜相似,更出深山定是非。」(50)則轉而嘲其不能終隱。這可說是「四皓」接受史中一種特別的聲音。「四皓」給予後世更大影響的,似乎又還是其作為隱者的品格。唐李華《四皓贊》:「時濁代危,賢人去之。商洛深山,鸞鶴潛飛。漢以霸興,皇王道衰。玉帛雖至,先生不歸。吾非固然,可動而起。龐眉皓髮,來護太子。至尊動容,奪嫡心已。四賢暫屈,天下定矣。返駕南山,白雲千里。」(51)雖然意涉二端,重心卻顯然落在功成身退、出而終隱。
還有更多純粹將「四皓」視作隱士而加稱頌的文獻,如《漢書》將其與之前的伯夷、叔齊和之後的鄭子真、嚴君平等逃世者並舉,並謂「自園公、綺里季、夏黃公、甪里先生、鄭子真、嚴君平皆未嘗仕,然其風聲足以激貪厲俗,近古之逸民也」(52)。漢光武帝劉秀亦有詔曰:「自古堯有許由、巢父,周有伯夷、叔齊,自朕高祖有南山四皓。自古聖王皆有異士,非獨今也。」(53)東漢末荀悅:「想伯夷於首陽,省四皓於商山,而知夫穢志者之足恥也。」(54)三國魏阮瑀:「四皓隱南嶽,老萊竄河濱。顏回樂陋巷,許由安賤貧。伯夷餓首陽,天下歸其仁。何患處貧苦,但當守明真。」(55)又《後漢書》分逸民為若干類型,其中一類是「或去危以圖其安」,唐李賢註:「四皓之類也。」(56)等等,不一而足。如果我們硬要將陶句中的「南山」理解成虛寫,南山確指「四皓」所居之「南山」,「見南山」確是想起了「南山四皓」,那麼想起的又是「南山四皓」的什麼呢?其意又偏在何端呢?
魯迅說:「詩文完全超於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完全超出於人間世的,也是沒有的。」(57)他多次提到陶淵明「於世事也並沒有遺忘和冷淡」(58),「陶潛正因為並非『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59)。這種對文學與政治關係的宏觀把握是正確的,陶淵明的入仕軌跡俱在,他的詩文包括集憂憤孤傲、激昂感慨與閑情高致於一體的《飲酒》組詩俱在,皆能證明這種對陶淵明的判斷也是符合事實的。不過這並非魯迅的獨得之秘,宋末元初王應麟就說:「陶靖節之《讀山海經》,猶屈子之賦《遠遊》也。『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悲痛之深,可為流涕。」(60)清代顧炎武也說:「栗里之徵士,淡然若忘於世,而感憤之懷,有時不能自止,而微見其情者,真也。」(61)近代龔自珍的詩句則云:「陶潛酷似卧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62)至於王國維還舉過陶淵明的「終日馳車走,不見問所津」,稱為「詩人之憂世也」(63)。從學術的角度說,這類見解顯示了研究者視野的全面和立場的辯證,是其可貴之處。但亦因如此,我們在研究陶詩時就不能一以這類見解為依歸。如果這樣,這類見解就成為我們全面考察和辯證理解陶詩的障礙了,就和它們體現的精神背道而馳了。宋人黃徹說:「世人論淵明,皆以其專事肥遁,初無康濟之念,能知其心者寡也。」(64)清人譚嗣同說:「陶公慷慨悲歌之士也,非無意於世者,世人惟以沖淡目之,失遠矣。」(65)但我們要知道,「皆以其事肥遁」和「惟以沖淡目之」的問題出在「皆」和「惟」,而不出在「事肥遁」和「沖淡」。「事肥遁」和「沖淡」自是陶淵明其人其詩不可否認的另一重要特色,而且,是基本特色。陶淵明一生享壽有六十三、七十六歲等多說,較正式的入仕時間滿打滿算不過八年(66)。他臨終所說的「壽涉百齡,身慕肥遁」(《自祭文》)既非虛語,梁鍾嶸稱之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67),則亦可稱良有以也。「嘗讀《高士傳》,最嘉陶征君。日耽田園趣,自謂羲皇人。」(68)唐人孟浩然的這種理解也就不能算不對。至於他少仕多隱的原因,自然有道紊世亂、不偶於時的無可奈何,最根本的還是出於其「質性自然,非矯勵所得」(《歸去來兮辭序》)的天性和「廉深簡潔,貞夷粹溫」(69)的胸襟。然則其詩中多隱逸之作、靜穆之篇如《飲酒》其五之類,就不僅是理之所當然,而且必得如此,方可稱名實相符。
陶詩中確有明確詠及「四皓」的作品,相對於一百幾十首的全部詩作來說,數量還不算少,卻無不指向「四皓」高邈絕塵、避隱遁世一點。第一首為《桃花源詩》:「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黃綺之商山,伊人亦云逝。」語意甚明,無庸贅言。第二首為《飲酒》其六:「行止千萬端,誰知非與是。是非苟相形,雷同共毀譽。三季多此事,達士似不爾。咄咄俗中惡,且當從黃綺。」詩句體現了作者的感憤之心、康濟之念、憂生之情,證明了魯迅的那句話,「他並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70)。但這些懷抱、念頭和心緒竟歸於一,就是「且當從黃綺」,所以王叔岷箋證云:「第六首言超然於世俗之是非,自甘退隱也。」(71)第三首為《贈羊長史》:「路若經商山,為我少躊躇。多謝綺與甪,精爽今何如。紫芝誰復采,深谷久應蕪。」詩為贈羊松齡銜命出使秦川稱賀劉裕破後秦平關中而作,秦川為四皓隱地商山之所在,故詩句道及之。宋吳仁傑謂此數句「與《飲酒》詩『且當從黃綺』同意。當桓、劉之世,先生不出世,如避秦也」(72)。可知,即使在送官員出使的時候,一個歸園田居者表達的,依然是對異代不同時的另外四位歸隱者的禮讚!第四首為《蠟日》:「未能明多少,章山有奇歌。」二句意晦,潘重規、王叔岷認為,章山即商山,奇歌即四皓紫芝歌(73)。若果屬意於紫芝歌(74),則自亦屬意於隱遁矣。由此可以看得很清楚了!陶淵明對於「四皓」確實是心馳神往的,但其心之所屬並不在其輔政一點,而在其隱遁一點,就是王叔岷所說的:「商山四皓之隱遁,固陶公所嚮往者。」(75)而其所以嚮往之原因,上引宋人吳仁傑數句既早作出了分析,王叔岷亦云:「四皓處秦、漢易代之交,退隱商山;陶公處晉、宋易代之交,退隱田園。其境遇相似。」(76)因而,這首被宋人稱為「擺落世紛」(77)、「超然邈出宇宙之外」(78)的詩,其中的「南山」不應與「四皓」相涉(79)。果若相涉,其嚮往於「四皓」者亦決非在其出山輔政,而在其高蹈避世。就是說,不是「想起隱居南山那四位輔政老人」,而是「想起南山之中的那四位隱居老人」;不是「正可和『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發生聯繫」,而是體現了陶淵明追慕「四皓」、翛然絕塵的心情。
關於「悠然見南山」,除文博學家沈從文外,訓詁學家徐復又有一種解釋。《晉書·隱逸傳》:「翟湯字道深,尋陽人,篤行純素,仁讓廉潔,不屑世事……司徒王導辟,不就,隱於縣界南山。」(80)徐復據此謂「見」當作「望」:「望南山,指翟湯言。望謂注仰,有嚮往義……作『見』義無可說。」(81)此說與沈說一樣別開生面,但也與沈說一樣全然未作論證。因此,雖然陶淵明的繼室出於潯陽翟氏(82),雖然嚮往隱士比嚮往輔政與全詩的基調來得相合,結論卻同樣顯得倉促,穿鑿不足以服人也。又王瑤釋「採菊」二句:「相傳服菊可以延年,採菊是為了服食。《詩經》上說『如南山之壽』,南山是壽考的徵象。」(83)這些都屬於化空靈為質實,變悠遠為執著,變理趣為看似有理而其實無趣了,故統不取。清人沈德潛對於陶詩有一種看法:「晉人多尚放達,獨淵明有憂勤語,有自任語,有知足語,有悲憤語,有樂天安命語,有物我同得語。」(84)應當說,晉人放達的外表下也有豐富複雜的內心世界,沈語於此似稍有未達一間之憾,但他指出陶淵明詩歌內容和情感的多樣化,確實是很有見地的。
注釋:
①(17)《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047頁,第2047頁。
②③(12)(14)(18)(19)(21)(52)《漢書》,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77頁,第3056頁,第1681頁,第3056頁,第2036頁,第3056頁,第3056頁,第3058頁。
④趙幼文:《曹植集校注》卷一,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89頁。
⑤張震澤:《揚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93頁。
⑥陳彭年:《宋本廣韻》,中國書店1982年版,第179頁。
⑦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九篇上「頁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420頁。
⑧(56)《後漢書》,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208頁,第2756頁。
⑨賀次君:《括地誌輯校》卷一,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7頁。
⑩程大昌:《雍錄》卷五,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05頁。
(11)柳宗元:《柳宗元集》卷五,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27頁。
(13)清顧祖輿稱商山為「終南之支阜」(《讀史方輿紀要》卷五四《陝西三·西安府下·商洛山》,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594頁。按,標點者將此句闌入皇甫謐語,似非),是。由此亦可知,西晉皇甫謐《帝王世紀》謂:「南山曰商山,又名地胏(同肺——引者)山,亦謂楚山。」(《叢書集成初編》第3701冊,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39頁)清段玉裁亦謂:「曰藍田山,曰商洛地肺山,曰終南山,東西相接八百里,實一山也。」(《說文解字注》九篇上「頁部」,「南山四顥」條下,第420頁)謂諸山為一山,則不甚準確了。終南山與其他諸山的關係,不是異名同指,而是以大涵小。
(15)楊守敬、熊會貞:《水經註疏》卷二○,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727頁。
(16)雷文漢:《商州四皓廟四皓墓稽考》,載《商洛師範專科學校學報》2006年第1期。
(20)周密:《齊東野語》卷五《四皓名》(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5頁),郎瑛:《七修類稿》卷二三《四皓考》(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48頁),《漢書·王貢兩龔鮑傳序》顏師古注(第3056頁)。
(22)(23)殷芸:《殷芸小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卷一第4頁,卷二第54頁。
(24)(27)沈從文:《「商山四皓」和「悠然見南山」》,《花花朵朵,罈罈罐罐》,外文出版社1996年版,第88—89頁,第89頁。
(25)本文所引陶淵明詩文,皆據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為省篇幅,略去頁碼。
(26)程千帆:《陶詩「結廬在人境」篇異文釋》,《程千帆選集》下冊,遼寧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229頁。
(28)蘇軾:《題淵明飲酒詩後》,《東坡題跋》卷二,《叢書集成初編》第1590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8頁。
(29)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四,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13頁。
(30)(63)王國維:《人間詞話》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0頁,第6頁。
(31)洪邁:《容齋三筆》卷一二「淵明孤松」,《容齋隨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56頁。
(32)范子燁:《悠然望南山——文化視域中的陶淵明·詩人的騁望與還鄉》,東方出版中心2010年版,第361頁。
(33)或謂其作於終隱之前的晉安帝元興二年(403),見宋吳仁傑《陶靖節先生年譜》(許逸民輯校《陶淵明年譜》,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5頁),或謂其作於終隱之後的安帝義熙十二三年(416-417),見宋湯漢《陶靖節先生詩注》卷三(《續修四庫全書》第1304冊,第121頁)。王瑤、袁行霈定在義熙十三年(分別見《陶淵明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第57頁;《陶淵明年譜匯考》,《陶淵明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53頁)。又,鄧安生定於義熙十一年(見《陶淵明〈飲酒〉詩作年考辨》,載《天津師院學報》1981年第6期)。
(34)其實《飲酒》組詩序開頭即雲「餘閒居寡歡」,已自言明矣。
(35)如丁福保:「南山指廬山而言。」(《陶淵明詩箋注》卷三,上海醫學書局1927年版,第13頁)傅東華:「南山,指廬山。」(《陶淵明詩》,商務印書館1931年版,第23頁)
(36)如楊勇注「種豆南山下」:「淵明所指南山,則是廬山。」(《陶淵明集校箋》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60頁)逯欽立注「南山有舊宅」:「南山,指廬山。」(《陶淵明集》卷四,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19頁)古直注「南阜」:「南阜,謂廬山也,凡詩中南嶺、南山,亦即廬山。」(《陶靖節詩箋》卷二,上海聚珍書局,1926年版,第4頁)
(37)晁補之:《題陶淵明詩後》,《無咎題跋》卷一,《叢書集成初編》第1565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頁。按「累」字一作「景」,又作「心」。
(38)(78)蔡啟:《蔡寬夫詩話》,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引,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6頁,第16頁。
(39)(40)(77)葛立方:《韻語陽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卷三引蘇軾語第43頁,卷四第53頁,卷四第53頁(「擺」字原脫,據周本淳校點《詩話總龜》後集卷二十五補,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60頁)。
(41)郎瑛:《七修類稿》卷一六《淵明非詩人》,第238—239頁。
(42)朱燮輯《古學千金譜》卷一八,清治怒齋藏板,第21頁。
(43)歸有光:《陶庵記》,《震川先生集》卷一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26頁。
(44)潘德輿:《養一齋詩話》卷一○,《清詩話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152頁。
(45)(59)(70)魯迅:《題未定草(六)》,《且介亭雜文二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05頁,第213頁,第205頁。
(46)(57)(58)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而已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112頁,第112頁,第112頁。
(47)《藝文類聚》卷三六歸入「隱逸」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649頁),味其所詠,顯然包含入世內容。
(48)白居易:《答四皓廟》,《白居易集》卷二,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4頁。
(49)元稹:《四皓廟》,《元稹集》卷一,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1頁。
(50)《全唐詩》卷四七二,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362頁。
(51)《全唐文》卷三一七,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27頁。
(53)袁宏:《後漢紀·光武皇帝紀卷五》,《兩漢紀》,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84頁。
(54)荀悅:《申鑒·雜言下》,《諸子集成》,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28頁。
(55)阮瑀:《隱士詩》,《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魏詩》卷三,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81頁。
(60)王應麟:《困學紀聞》卷一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917頁。
(61)顧炎武:《日知錄》卷一九「文辭欺人」,黃汝成《日知錄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095頁。
(62)劉逸生:《龔自珍己亥雜詩注》,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83頁。
(64)湯新祥校注《X(上「鞏」下「石」)溪詩話》卷八,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43頁。
(65)譚嗣同:《致劉淞芙書》,《譚嗣同全集》卷三,三聯書店1954年版,第379頁。
(66)袁行霈:《陶淵明與晉宋之際的政治風雲》,《陶淵明研究》,第78—100頁。
(67)陳延傑:《詩品注》卷中,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41頁。
(68)孟浩然:《仲夏歸南園寄京邑舊遊》,徐鵬《孟浩然集校注》卷一,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61頁。
(69)顏延年:《陶徵士誄》,《文選》卷五七,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91頁。
(71)(75)(76)王叔岷:《陶淵明詩箋證稿》,中華書局2007年版,卷三第296頁,卷三第371頁,卷三第296頁。
(72)吳仁傑:《陶靖節先生年譜》義熙十三年條下,《陶淵明年譜》,第20頁。
(73)分別見潘重規《陶詩析疑》,載《清華學報》1968年新7卷第1期;王叔岷《陶淵明詩箋證稿》,卷三第371頁。
(74)皇甫謐《帝王世紀》載:「四皓始皇時隱於商山,作歌曰: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曄曄紫芝,可以療飢。唐虞世遠,吾將何歸?」《叢書集成初編》第3701冊第39頁。
(79)從「黃綺之商山」、「路若經商山」兩句可知,陶淵明凡明確提及四皓隱居之地,均稱「商山」而不作「南山」,這也足夠成為我們理解「南山」含義之一助。
(80)《晉書》,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445頁。
(81)徐復:《〈陶淵明集〉舉正》,《徐復語言文字學論稿》,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65頁。
(82)蕭統《陶淵明傳》:「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與其同志。」(《陶淵明年譜》,第252頁)王質《栗里譜》「太元九年」條:「妻翟氏偕老……當是翟湯家。」(同上,第2頁)
(83)王瑤注《陶淵明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第51頁。
(84)沈德潛:《說詩晬語》,《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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