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世界與我們的學術
1
在對世界的看法之上,三十年來中國的思想界一直處於激烈的分裂之中。與許多知識分子一樣,我也竭力做著基於自己方式的摸索。這一過程是漫長的,包括向西班牙及日本尋找參照、更包括在中國的穆斯林傳統共同體中的實踐。結論的一部分,我曾以《人文地理概念下的方法論思考》、《寺里的學術》以及《地中海邊界》等文章嘗試表達;而如果想把話題集中於回族與伊斯蘭研究,也許就必須選擇更直接的話語。
對世界的觀點,何止與一個人或一份雜誌,它與回族以及全體穆斯林、與伊斯蘭的歷史命運都緊密相關。今天這一思想問題已滿塗著急迫的色彩。對以伊斯蘭問題為核心的當今世界的觀點,甚至遠遠超越了穆斯林的話語範疇,早就成了在全球化設置下掙扎的、所謂第三世界或南方窮國的最大關心焦點。
背景如此廣闊且底色濃重,它每天都在改變著、壓迫著、警示著世界的命運。命題的巨大映襯出個體的渺小。所以,在如此情勢下一介中國知識人的觀點如何、參與與否,其實除了意味著他對政治與學術的敏感以及人的質地之外,並無其他。
2
世界史正在熊熊孽火中撕開一頁。未來會總結:我們正經歷的此刻,乃是又一個世界史的分期線。
為了認識這樣的今天,需要重新回頭,梳理古典歷史曾經的幾個層次:
第一個分期線:1492年。
在安達盧斯(al-Andalus)即伊斯蘭西班牙時代,圍抱著穆斯林的統治,寬容與多樣的文明綿延達八百年之久。尤其在它的科爾多瓦(Córdoba)時期,以伊斯蘭為標誌的文明,曾達到世界文明的毫無爭議的頂峰。
然而「西方」(它包括白種優越的種族主義、基督教原教旨主義、鼓吹聖戰與征服等幾個因素)的執拗的軍事進攻,也延續了數百年之久。至1492年,穆斯林政權的最後牙城格拉納達(Granada)陷落,八百年的歷史活劇溘然閉幕。
若是沒有在這個必須牢記的1492年與穆斯林首都被攻陷同步發生的另一件大事——即美洲的淪陷,也許人們只能選擇成王成寇的言說;然而,至今被美化為 「地理大發現」的新歷史所致力和造成的,是世界史上第一波殖民征服。
本文略去安達盧斯時代的種種,略去天下人才都聚於伊斯蘭的綠旗之下,依存共生、創造文明的歷史事實——只想強調:
不僅從那個 1492之後美洲便淪入了屠殺、苦役、壓迫、窮困的巡迴地獄,幾度瀕臨絕滅、再也難能逃脫;更重要的是,與穆斯林失敗的那標誌性一年相前後,一個漸漸開始名為資產階級的新生魔鬼,也拍打掉禮服上的灰塵,踏著穆斯林文明的廢墟,滿臉勝利的笑容,正舉起酒杯,慶祝度盡了劫波。從那時起,他們留意彼此攜手,開始了作為一個階級的正式發展。
自那一年始,古典的歷史,被終結和打破了平衡。
一切評史論事的標準也隨之改變。「不義」從此登台控制世界,並滑稽地把「正義」一詞掛在嘴上。背運的倒霉路還前途迢迢,只是我們的祖先並不知道。從那一年開始,到中國知識分子思想對峙最尖銳的二十世紀最末一頁,時間已度過了半個千年。對立的標誌,是一部分知識分子在911事件之際宣誓「今夜我們是美國人 」;而另一部分知識分子則決心抗擊以美國為首的帝國主義新一輪進攻——以一場昔日奴隸的內訌,我們紀念了東方的第一次失敗、與第一片大陸淪為殖民地的五百周年。
第二個分期階段:1699至1919年。
在1699這一年奧斯曼帝國與「西方」簽訂了屈辱的卡羅維茲條約,時值世界進入十八世紀的前一夜。這一年之後,伊斯蘭的奧斯曼帝國在西方眼裡,已不再是艷羨又妒恨、憧憬更仇視的龐然天敵,而只是一頭瀕死的病獅。由於它的衰老,地球從此將變為「西方」的口中肉。
即便如此,西方心理的第一要素,仍然是面對伊斯蘭的自卑感。伊斯蘭代表的東方文明,不僅曾在軍事上更在文化上曾壓倒它的過去,以及穆斯林凜然的人格尊嚴——令它心有餘悸。它絕不會因人道或共存之類謊言而留一絲寬容。它步步為營,千年大計,要制這一可怖的宿敵於怪圈和下風,使之無法進步、使之難以新生、並停滯於永遠的劣勢。
它從未放棄十字軍主義的原因,藏在它行為思想背後的原因,須知:乃是那個坐大著的資產階級。
偉大的奧斯曼帝國的衰落是一個歷史過程。既可以把奧斯曼帝國第二次包圍維也納戰役的失利(1683)作為標誌,也可以把強加給中國一場鴉片戰爭的1840年當做斷代線。但至遲至1919年巴黎和會,奧斯曼帝國昔日的領域正式被瓜分完畢——地中海的邊界崩潰了。
過程終於歸於結束,屠刀從此任意切割。從東方到南方,弱小民族再無屏障,墮入了俎上肉的受難紀元。
我們今天回顧,仍能清晰地看見:一千年來,穆斯林的領土一直成為一道防線,衛護了背後的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幾塊大陸。殖民主義一直無法越過這道防線,既不能突破東地中海的奧斯曼海軍,也害怕馬格里布——非洲北西部的摩洛哥王朝。
在森嚴的壁壘之前,殖民主義只能繞行。它繞過非洲西海岸的大拐彎,在穆斯林鞭長莫及之處建立據點。在那裡綁架黑人,運到美洲,從臭名昭著的黑奴販賣中牟利。
世界不承認;中國發昏的思想界更不承認——亞非拉和整個東方的萬里長城,其實並不在晉冀陝甘以北,而矗立在穆斯林的地中海及其南岸。
而古代的守衛者倒下了。地中海一線的屏障,帶著轟轟的響聲,頹然崩垮坍塌。沒有看見世界的同情,尤其沒有聽見穆斯林的嘆息。
應該提及,導致奧斯曼帝國失敗的一大原因,正是阿拉伯的狹隘民族主義。西方的「勞倫斯」們成功地利用了信誓旦旦的民族主義,引誘阿拉伯人背叛了伊斯蘭的大義——當年種下的苦果,今日已三茬結實,正由每一個當年認可對奧斯曼祖國倒戈的阿拉伯民族分嘗。
與那一次打敗和肢解奧斯曼同時,世界母親的胸衣被猛地撕開。遭受殖民主義屠戮、佔領、敲骨吸髓和侮辱馴化的命運,降臨到每一個民族的眼前。
歷史正義曾以革命的形式對之抗衡。
古典時代結束後,俄國革命(1917)、中國革命(1949)、社會主義陣營的結成、殖民地的民族解放運動,都曾給資本以沉重的打擊,至少阻擋了它的全球佔領。也許1972年是這一歷史正義顯現的標誌年,那一年連日本人都不遠萬里不惜犧牲,奔赴抗擊殖民主義與資本徵服的前線巴勒斯坦。以蘇聯為首的許多國家、團體甚至個人,都曾在巴勒斯坦與越南問題上表現出崇高的正義,與人的尊嚴。人們應當記得——每逢元旦或國慶,中國的報紙上都刊登出「堅決支持巴勒斯坦人民的正義鬥爭」的標語口號。
令世界扼腕嘆息的是:血肉築成的新的長城,又一次不幸坍塌了。
也就是說,人類還要長久忍受;距離資本主義的滅亡,尚需渡過漫長的時間。
漸漸地世界發育成了一個洋蔥頭。自芯到皮,逐層由國際金融資本、軍工生產為核心的經濟、列強的軍事與意識形態同盟組成。它在蘇聯崩潰之後,迅速整合為一個資本主義、種族主義、十字軍主義、反革命主義的神聖同盟。
它的首輪打擊,無疑對準了伊斯蘭國家。每天注視著電視機的兒童都在數著: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亞、敘利亞、伊朗、巴基斯坦……一個接一個的穆斯林國家,被摧毀佔領,或拖入了戰禍,如被趕入屠場的羊。
而它不僅仇視禁止高利貸的伊斯蘭,資本更仇視追求階級平等的革命。不消說中國——蘇聯即便付出了「呼喇喇大廈傾」的代價以求「國際接軌」,它卻仍然不依不饒,一個包圍俄羅斯的鐵桶陣,每天都在日夜加班,施工營建。
它已經百無禁忌。它的頭面人物甚至不再偽裝道德,在酒店裡追奸昔日殖民地的黑人女工。它時不時撕去偽裝,但世界卻遲鈍而順從。於是它隨意指鹿為馬,不打算再有半點節制。它從未如此堅信不疑,它斷定可以實現對全球的控制、榨取、與改造。
不僅只是針對第三世界或南方窮國。魔鬼的榨取本性,使得它如罹魔魘,如陷迷狂,吞噬自己的窩邊草。今天不是從阿富汗或伊拉克,而是從華爾街傳來一聲呼救,今天是自私的美國人在朝革命的故鄉疾呼道:「百分之一在剝削著百分之九十九!」
這百分之一,即操縱世界的資本。它製造一次又一次金融危機,它動輒狂轟濫炸,它恣意顛覆主權國家,它以不公正的國際法庭,審問政治的異端。
世界被玩弄於股掌。
縱觀歷史,這是一個不公平亦不道德的構造。
——我是如中國的右派精英所說,在煽動伊斯蘭的原教旨主義和穆斯林的偏見么?不,一切的是非取道,只因背後那個「毒蛇猛獸」的階級。
3
話語的宣傳戰,也從此拉開了帷幕。
所有的課堂上都宣傳著一個觀點:由於土耳其的遮斷,由於想取得香料,所以他們才向亞洲摸索,於是有了「地理大發現」。其實這只是一個很小的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在那時資本業已出現,資產階級已然呱呱墜地。貨幣金融資本和高利貸資本需要大量的貴金屬做新的奠基,在這樣一個最大的背景之下,他們一定要開拓海外,掠奪黃金白銀。目的之下,被決定的政治形式,是殖民主義。
以後——更多領域裡的話語禁忌,和旨在欺騙的通說常識接續出籠。教育,由於它乃是對人的工作,當然被資本擺在了首位。伊斯蘭,既然它是資本的千年天敵,無疑要對之實行千年的醜化。人類學、社會學、阿拉伯學、漢學,一系列新學科都隨著西方媽媽的分娩,在歐美更在異國他鄉帶上圍嘴,吮吸奶瓶,長成了大頭細腿的畸形兒。在統一的戰略之下,體制學術的積木,也被一塊塊砌入了新秩序的雙子塔。意識形態領域裡的資本宣傳,如攜帶病毒的空氣,擴散浸透了新聞、電影、暢銷書、明星、諾貝爾獎,覆蓋了地球上的一切角落。它從來硝煙瀰漫,其激烈的程度,超過了美洲的黑奴販賣、日本的幕末更迭、中國的鴉片戰爭,超過了我們的想像。
即便它們已獲完勝,「宣傳」卻一刻未曾稍歇。世界規模的洗腦,隨著資本的世界勝利,風刀霜劍,直至今天,一日緊似一日。
人們很難理解:為什麼在革命的傳奇領土上,孽生繁殖著如此眾多的右派。「與革命孿生的人道悲劇」,確實是原因的一部。
但更重要的,也許是病態教育的基因。若干的名牌大學,若細數座座緣起不凈。庚子賠款與大學建立,意味著一個民族甘受的雙重侮辱,更暗示著一種奴性的基因,潛藏於近代教育的體內。
艱難沉重的中國革命,曾致力於剷除這種基因。但是隨著革命的悲劇與退潮,它復活了,且繁殖迅猛,如今已變成了不治之癌。
強制的電視宣傳已是煽動。再加上養育人才的大學步步淪為權力化的體制,一種自詡高等的談學弄術,鼓舞著某一類知識分子的口氣,日益顯得傲慢。
他們附和的第一項資本的世界宣傳工程,就是針對伊斯蘭與穆斯林文明的調查、研究、「東方主義」式的描寫,以及或明或暗的意識形態施壓。
——在如此巨大的視野與處境之下,中國穆斯林知識分子及其思想承受的壓迫與暗示,不言而喻。
自劉介廉時代就如幽靈般出現過的「生無同志、業無同事」的悲劇宿命,不休地變幻為團結的難求、奮鬥的孤立、水平的低下。包括穆斯林學者在內的中國知識分子,尚大都攀登在謀求個人出世的台階上,孜孜追求與霸權話語的同步。甚至不時能見到人格的變態,在天下存亡的時刻,或者棄大義於不顧,或者對鏡貼花黃,滑稽地自娛。
——毋論對抗西方的話語霸權、實現文明主人的自我表述,敢請放言:且莫說趕超世界水平,莫若先努力追上1948年在第一時間即刻發動了對巴勒斯坦人民聲援鬥爭的、中國穆斯林知識分子的胸懷、道德、組織力、行動精神,以及表達水平!
4
先哲云: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包括穆斯林在內的每一個中國知識人,都必須思考自己在如此一盤世界棋局中的位置問題。
也就在這個歷史時刻,從西到東,我們常發現從地球的一隅傳來異議;到處都有進步知識分子的堅韌抵抗。我們應該與他們為伍,並嘗試給他們以呼應。
無疑,掌握並能夠應用迄今為止的、前人學術的成果積累和技術能力,乃是談論學術的最低基礎。但學術的「目的」,才是最大的課題。尤其涉及伊斯蘭教與穆斯林世界之學術,強調這一命題,並非只是為了發言權的獲得。唯有出於對研究對象同情與理解的初衷,唯有獲得了——支持正抗擊著帝國主義全球進犯的伊斯蘭防線——的立場,所謂伊斯蘭學術才具備了基本的道德。
這是一項目標,也是一種修養。立場雖無黃金屋,立場自有資料庫。依靠著深沉的中國回族共同體與伊斯蘭文明傳統,針對資本侵犯的學術抵抗不僅是可能的而且勝算在胸。我們的學術,應當朝著拒絕資本主義暗示與名利污染的理想努力前行,在自我樹立的同時,再去談論版本、資料、考證、選題、以及文筆的短長。
也許中國知識分子的狀態,是一種被設計過的命運。
但是,輝煌的中華文明與偉大的伊斯蘭文明,給予我們的內心以雙重的支撐。我們能夠捨棄名利的誘惑、習慣同道的背棄、不畏懼邊緣化與妖魔化。我們能夠更看重生命(Nafs)的尊嚴,既然生逢此時,至少不做思想的奴隸。
掙脫新帝國主義意識形態的全球控制,蕩滌半殖民地知識分子的軟骨病,從他者的參照系獲得更本質的信息,聯合世界上一切為正義與良知而鬥爭的人,深入文明與民眾的共同體——
學術與文學,一定會贏得價值。我們的努力,一定能成為包括穆斯林奮鬥在內的、中國思想鏈條中的一環。
本稿基於在《回族研究》創刊20年座談會上的發言寫成
2011年12月5日
推薦閱讀:
※世界十大最稱職最勇敢的護衛犬,城市中很少見
※世界名表
※防禦的巔峰:第一次世界大戰(下)
※【撲克大觀】世界珍禽(下)
※【動物世界】藍耳翠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