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190】楊絳王學泰陳冲三人談:《論語》到底是本什麼書?
陳冲
有那麼一檔節目,一本書,講的是一些做人交友、待人接物的道理,而欄目名、書名,卻叫做《論語心得》。
問題是:《論語》是一本什麼書?
我相信沒有一個人,會傻到說《論語》是一本專講如何做人交友、待人接物的書。但是一面要講做人交友、待人接物,一面又要打著《論語》的旗號來說事兒,就不能不對《論語》是本什麼書有個說法。於是我們看到了兩種說法,一種是易中天教授說的,說《論語》的精神就是「讓世界充滿愛」;一種是于丹教授說的,說《論語》的「真諦」,就是告訴大家「怎樣才能過上我們心靈所渴望的那種快樂生活」。
這兩種說法,聽上去都挺好,大概也會得到一些人的認同。但是肯定也有人不同意。今天的張三或李四同意不同意,沒法挨個兒去問,我比較有把握的,是我們的老祖宗顯然不同意。老祖宗已經把話明明白白地撂在了那兒,叫做:「半部《論語》治天下」。半部夠不夠用暫且置而不論,有一點卻是明白無誤的:《論語》是一本講如何「治天下」的書。
一本講「治天下」的書里,會不會涉及做人交友、待人接物之道?我的回答是:不僅會涉及,而且必定要涉及。我以前講過,中國的古代聖賢,是有嚴格標準的,那就是必須做好兩件事,一是勸皇帝當明君,二是教百姓做良民。不僅要把這兩件事做好,還得除了這兩樣其他的事一律不做。有弟子請孔子教他怎樣種莊稼、種菜,孔子就斷然拒絕,說那不是我乾的活兒。但是這裡面又有一個問題,就是勸皇帝當明君,是個特難侍候的活兒。聖賢們都是極聰明的人,這麼簡單的事理怎會不明白?所以在各種講「治天下」的書里,講到這一節時,一律都是只務虛不務實,無非是「仁政」、「德政」一類的空話,對於皇帝們為什麼幾乎個個都不喜歡實行仁德之政,則一概避而不談。這方面不好多說,功夫自然就用在了另外一面,那就是教百姓做良民上。所以,講治天下講得好的書,在勸皇帝做明君上未必有什麼突出之處,但在教百姓做良民上必有出類拔萃的地方。誰好誰差,就在這上頭見出了高低。
那麼,這個高或低又是由誰來「見出」的呢?聖賢們都是些言論家,既沒有加以實行的能力,更沒有這個權力。勸皇帝做明君,皇帝聽不聽他的,他左右不了。教百姓做良民,百姓聽不聽他的,他同樣左右不了。孔子在自己家鄉講學的時候(《論語》就是這類講學的結果),本來有不少人聽,不料忽然出了個叫少正卯的,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也開課講學,孔子的聽眾中忽喇喇便有一批人跑去聽少正卯的課,不聽他的課了。他一點辦法都沒有,直到後來當了官,有了權,上任後所辦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少正卯殺了。也有人不認賬,說沒有這回事,那麼這只是幾種說法當中的一種吧。同樣作為幾種說法中的一種,還講到人們為什麼更願意聽少正卯的課,皆因為少正卯的課比較講道理,而孔丘的課往往只講道不講理,即只講應該怎樣,不應該怎樣,不講或很少講為什麼應該,為什麼不應該。所以我說他們只是些言論家,連理論家都不夠。從歷史上看,在有那麼幾百年的時間裡,很出了幾個聖賢,也寫了好幾本講治天下的書,且主張各不相同,一人一把號,各吹各的調,誰也不比誰更高一頭或更低一等。惟一的相同之處,就是他們在世時都混得不怎麼樣。孔丘死的時候,葬於泗水之上,「墓而不墳」,連個墳頭都沒起。現在的孔林佔地3000畝,那是後來的事。這當中,真正的拐點,真正讓孔丘從眾多聖賢中脫穎而出、鶴立雞群的,是漢武帝。
經過300多年時間的檢驗,孔丘的價值終於被漢武帝發現。漢武帝是個什麼樣的皇帝,史學家從不同角度出發,自會有不同的看法。說他大有作為也好,說他窮兵黷武也好,各有各的道理。但是據我所知,還沒有一位認真的歷史學家,說他是一個實行「仁政」、「德政」的皇帝。那麼,他的「廢黜百家,獨尊儒術」,決不是因為他看上了孔丘主張當中關於勸皇帝做明君的那一部分。他這個皇帝怎麼當,那是需要由他、也只能由他自己來決定的事,即便是做錯了,也只能由他自己來下「罪已詔」,倘若某個臣子自以為高明,硬要出頭來曆數他的種種罪狀,他是絕不會對這種臣子講仁政的。他對司馬遷的態度,代表了一個皇帝容忍度的底線。當然,公平地說,一個古代的皇帝,能有他這樣的容忍度,能在認識到自己有錯時下個罪已詔,已經很不容易了,稱得上是鳳毛麟角了。這也表明他確實是一位有頭腦、有眼光的皇帝,而這種頭腦和眼光,也突出表現在他對孔丘價值的發現上。具體講,就是他最先看出,在所有聖賢當中,把教百姓做良民這個活兒幹得最好、講得最透的,孔丘排第一。他這個看法,不僅在後來的兩千年的時間裡被證明是正確的,也得到了這兩千年里絕大多數的皇帝的認同。如果說這兩千年里偶有例外,也就是元朝初期。蒙古人入主中原,一開始不明白孔丘的價值,他們把漢人分為十等,其中「儒」被排在第九等,只比排第十等的「丐」高一等,是名副其實的臭老九。但也就是在那些年裡,中國出了個歷史上最偉大的科學家郭守敬。
即使今天,我仍然佩服漢武帝的眼光。孔丘把教百姓做良民這個活兒,真正干成了一個系統工程,成為一個完整的體系。他把為人處世之道,也就是做良民之道,講得非常全面非常具體,但是這些具體的道,並不是一盤散沙,而是各有所屬,處在不同的層次,有的是小道理,有的是大道理,最後是小道理服從大道理,大道理管著小道理。這裡面有的是「目」,有的是綱,要做良民,先得舉綱,綱舉而後,才有目張。什麼是孔丘心目中做良民的綱?那就是八個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後來人們把這個加以歸納並略做發展,就是那明明白白標明為綱的「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三綱之外,還有兩個核心:一個叫「存天理滅人慾」,一個叫「克己復禮」。兩個核心,歸根到底說的還是一件事,克己就是滅人慾,復禮就是存天理。翻開《論語》,開宗明義第二條,就是:「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這句話,條理清晰,邏輯嚴謹,目的明確:講孝弟,講仁,歸根到底一個目標,就是讓老百姓從「務本」上解決「不犯上」、「不作亂」的問題。
前不久,有一張報紙幹了一件刁事,以12年一個輪迴為藉口,翻出了一樁舊案,即1994年12月8日發生在克拉瑪依的大火。大火奪去了323個鮮活的生命,其中有284個中小學生。舊案當中又有舊案,就是當大火初起時,有沒有人喊過「讓領導先走」。12年後,真相併未變得清晰,仍是有人堅稱聽到過這一聲喊,有人則說沒有聽到過。這篇報道的刁鑽之處,就在於它避開了這個說不清的聽見過或沒聽見過,而是直接引用多個目擊者對當時現場的描述,給出了這樣一個場景:學生們出於本能站起來以後,又被要求「不要亂,坐下」。而與此同時,坐在中間前幾排的領導們「慢慢地往兩邊散開,從過道慢慢往後走」,「等學生陸續坐下的時候,領導席已經空了」。這是什麼意思呢?我理解,那意思就是「讓領導先走」這個話有沒有人喊過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實際上就是這樣做的!
在那個情形下,應不應該「讓領導先走」?很明顯,人們抓住這個不放,就是因為它不僅是錯誤的,簡直就是荒唐的。然而這又的的確確是現在人們的道德判斷標準。如果證之以《論語》,無論是它的「精神」,還是它的「真諦」,「讓領導先走」都是天經地義的!無論是從「尊卑有別」的角度,還是從「長幼有序」的角度,學生們的確都應該「不要亂,坐下來」!
我承認,拿這個事兒來說《論語》,也含著一點刁鑽的故意。要求2500年前的孔丘具有今天我們每個人都該有的良知,其實是不公道的。
實際上,我們原可以更簡便地把這個道理說清楚。有一些我們今天已被普遍認同的待人接物之道,一些常識性的禮貌,一些最起碼的教養,都是《論語》里沒有、也不可能提供的。比如,如果你要求《論語》里給你提供「女士優先」的觀念,或者官員應該是公民的公僕的觀念,或者「人慾」其實原是「天理」的一部分的觀念,更或者人人生而平等的觀念,那可能嗎?
面對今天的現實,講一講、學一學做人交友、待人接物之道,確實很有必要。然而,既然是講給今天的活人聽的,自然就得按今天的道德觀念價值觀念來講。今天的問題,需要的是今天的答案。如果這裡面還有什麼說不清、吃不準的地方,那就更應該到現實生活中去找答案,而不是看看2500年前孔丘是怎麼說的。「我們心靈所渴望的那種快樂生活」,前提應該是做一個21世紀的合格公民,而不是封建皇權下的良民。從這個意義上講,拿《論語》說事兒,是捨近求遠。而《論語》原是一本講治天下的書,是教百姓做良民的書,它的「綱」,今天已是完全要不得的糟粕。今天我們聽到的那些在《論語心得》大標題下的待人接物之道,其實並不是《論語》所主張的道,它們不僅完全避開了《論語》的「綱」,也不是全部的「目」,只是「目」及其以下的比較具體又比較抽象,因而今天還能用,或者還能變通著用的那一小部分。這種東西,從不同時期、不同性質的文字中都可以找到,不僅可以從《論語》中找到,極而言之,也能從「新生活運動」中找到。從這個意義上講,拿《論語》說事兒,是捨本逐末。那麼,看上去挺聰明的人,為何偏要干這種既捨近求遠、又捨本逐末的事兒呢?這就不是外人可以亂猜的了。不過,若是不考慮主觀動機,只論客觀效果,那麼一個可能的答案是:混淆《論語》的根本性質,以實現封建主義世界觀價值觀的暗度陳倉,借屍還魂。
最近有一個話題:中國需要一次文藝復興運動。我對那個文藝復興運動沒有研究,惟一能說得出來的疑惑,就是有多少中國人,真能弄明白五、六百年以前那場發生在歐洲的運動。若要簡便、直捷,倒不如把我們自己已經搞了快90年的「五四」運動接著搞下去,直至「進行到底」。也不用提什麼新口號,原來的就好:要德先生,要賽先生,打倒孔家店!
《論語》是本有趣的書 楊絳
我很羨慕上過私塾的人,「四書五經」讀得爛熟。我生在舊時代的末端,雖然小學、中學、大學的課程里都有國文課,國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數學、理科和英文。我自知欠讀的經典太多了,只能在課餘自己補讀些。
「四書」我最喜歡《論語》,因為最有趣。讀《論語》,讀的是一句一句話,看見的卻是一個一個人,書里的一個個弟子,都是活生生的,一個一個樣兒,各不相同。孔子最愛重顏淵,卻偏寵子路。錢鍾書曾問過我:「你覺得呢?孔子最喜歡子路。」我也有同感。子路很聰明,很有才能,在孔子的許多弟子里,他最真率,對孔子最忠誠,經常跟在夫子身邊。孔子一聲聲稱讚「賢哉回也」,可是和他講話,他從不違拗(「不違如愚」)。他的行為,不但表明他對夫子的教誨全都領悟,而且深有修養。孔子不由得說,「回也非助我者也」,因為他沒有反應。孔子只嘆恨「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子路呢,夫子也常常不由自主地稱讚,例如「由也兼人」「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歟?」「子路無宿諾」等。子路聽到夫子的稱讚就喜形於色,於是立即討得一頓訓斥。例如孔子說:「道不行,乘槎浮於海,從我者,其由歟?」「子路聞之喜」。孔子接下就說:「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孔子曾稱讚他假如穿了破棉袍兒,和穿狐皮袍的人站在一起,能沒有自卑感,引用《詩經·邶風》的「不忮不求,何用不藏」,子路終身誦之。孔子就說,這是做人的道理,有什麼自以為美的。又如孔子和顏回說心裡話:「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子路就想挨上去討夫子的稱讚,賣弄說:「子行三年,則誰與?」夫子對子路最不客氣,馬上給幾句訓斥:「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孔子對其他弟子總很有禮,對子路卻毫不客氣地提著名兒訓他:「由,誨汝知之乎?……」子路對夫子毫無禮貌。孔子說:「必也正名乎?」他會說:「甚矣子之迂也。……」孔子不禁說:「野哉!由也。」接著訓了他幾句。顏回最好學,子路卻是最不好學,他會對夫子強辯飾非,說「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孔子對這話都不答理了,只說他厭惡胡說的人。但是在適當的時候,夫子會對他講切中要害的大道理,叫他好生聽著:「居,我話汝。」(坐下,聽我說。) 夫子的話是專為他不好學、不好讀書而說的。一次,幾個親近的弟子陪侍夫子:閔子是一副剛直的樣子,子路狠巴巴地護著夫子,好像要跟人拚命似的。冉有、子貢,和顏悅色。孔子心上喜歡,說了一句笑話:「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孔子如果知道子路果然是「不得其死」,必定不忍說這話了。孔子愛音樂,子路卻是音樂走調的。子路鼓瑟,孔子受不了了,叫苦說:「由之瑟,奚為於丘之門。」門人不敬子路,孔子就護他說:「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 以上只是我的見解。據《孔子家語》:子路鼓瑟,有北鄙殺伐之聲,因為他氣質剛勇而不足於中和。我認為剛勇的人,作樂可以中和,子由只是走調。)
子游、子夏,孔子也喜歡。「吾覺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指的可能就是以文學見長的子游、子夏。子游很認真要好,子夏很虛心自謙。夫子和子游愛開開玩笑,對子夏多鼓勵。 子貢最自負。夫子和他談話很有禮,但是很看透他。孔子明明說「君子不器」。子貢聽夫子稱讚旁人,就問「賜也如何?」孔子說:「汝器也」,不過不是一般的「器」,是很珍貴的「器」,「瑚璉也」。子貢自負說:「我不欲人之加之我也,我亦欲無加之人。」夫子斷然說:「賜也,非爾所能也。」孔子曾故意問他:「子與回也孰愈?」子貢卻知道分寸,說他怎敢和顏回比呢,回也問一知十,他問一知二。孔子老實說:「不如也」,還客氣地陪上一句:「我與爾,勿如也。」子貢愛批評別人的短處。孔子訓他說:「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子貢會打算盤,有算計,能做買賣,總是賺錢的。孔子稱他「善貨殖,億則屢中」。
孔子最不喜歡的弟子是宰予。宰予不懂裝懂,大膽胡說。孔子聽他說錯了話,因為他已經說了,不再責怪。宰予言行不符,說得好聽,並不力行。而且很懶,吃完飯就睡午覺。孔子說他「朽木不可雕也」,又說「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說他是看到宰予言行不一而改變的。宰予嫌三年之喪太長,認為該減短些。夫子說:「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父母死了沒滿三年,你吃得好,穿得好,心上安嗎?宰予說「安」。孔子說:你心安,就不守三年之喪吧。宰予出,夫子慨嘆說:「予之不仁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宰予有口才,他和子貢一樣,都會一套一套發議論,所以孔子推許他們兩個擅長「語言」。
《論語》里只有一個人從未向夫子問過一句話,他就是陳亢,字子禽,他只是背後打聽孔子。他曾問子貢:孔子每到一個國,「必聞其政」,是他求的,還是人家請教他呀?又一次私下問孔子的兒子伯魚,「子亦有異聞乎?」伯魚很乖覺,說沒有異聞,只叫他學《詩》學《禮》。陳亢得意說,「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遠其子也。」孔子只這麼一個寶貝兒子,伯魚在家裡聽到什麼,不會告訴陳亢。孔子會遠其子嗎?君子易子而教,是該打該罵的小孩,伯魚已不是小孩子了。也就是這個陳亢,對子貢說:你是太謙虛吧?「仲尼豈賢於子乎?」他以為孔子不如子貢。真有好些人說子貢賢於孔子。子貢雖然自負,卻是有分寸的。他一再說:「仲尼不可毀也」;「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陳亢可說是最無聊的弟子了。
最傲的是子張。一門弟子間唯他最難相處。子遊說:「吾友張也,為難能也,然而未仁。」曾子曰:「堂堂乎張也,難於並為仁矣。」 我們看到孔門弟子一個人一個樣兒,而孔子對待他們也各各不同,我們對孔子也增多幾分認識。孔子誨人不倦,循循善誘,他從來沒有一句教條,也全無道學氣。他愛音樂,也喜歡唱歌,聽人家唱得好,一定要請他再唱一遍,大概是要學唱吧!他如果哪天弔喪傷心哭了,就不唱歌了。孔子是一位可敬可愛的人。
去妖魔化,去神聖化,還原《論語》
王學泰
1、從內容上看:《論語》是本紀念冊
《論語》在過去是《十三經》之一,被視為是記載聖人行跡的經典。其實就《論語》的原始意義而言,它應該是本紀念冊,是孔子去世後弟子(包括再傳弟子)為追念恩師所編纂的恩師言行錄。
孔子不僅是歷史上第一位名師,他也把教育學生視為頭等大事。他的一生大部分精力都獻給了學生,與學生情同父子。試想,他的離去在弟子心底會形成何等的波瀾?一些弟子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讓外貌像孔子的弟子有若扮演老師。可見弟子對老師思慕之深。後來他們找到了追念老師的最好辦法,就是編一本紀念冊,把孔子與他們的談話、對他們的教導記錄下來。這就是《論語》的雛形。我們讀《論語》突出感受到的是書中感情的力量。即使記錄批評孔子的話(如「四體不勤」之類),我們仍然能夠從中感受孔子人格的力量。這是因為記錄者的感情在左右著讀者。由於「紀念冊」中所記的多是孔子感人的一面,或說是「菩薩心腸」的一面,其為政時「霹靂手段」的一面則付諸「闕如」(如孔子為司寇時「誅少正卯」,齊魯兩國會盟誅「侏儒」等,主張「治亂世,用重典」之類)。因此,《論語》中的孔子不能說是全面的孔子,只是弟子們心目中的孔子。
視《論語》為紀念冊不僅僅是我的推測,自古以來也這樣看待。《漢書·藝文志》說:
《論語》者,孔子應答子弟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於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論語》。
從這段話可知《論語》內容包括:①孔子回答弟子之問。②孔子回答當時人之問。③弟子們互相傳的孔夫子語言。④弟子之間的語言。當時弟子們各有所記。《論語·衛靈公》中記載子張問孔子出遠門應該怎樣做,孔子告訴了應該注意的事項。子張馬上「書諸紳」,寫在自己的衣帶上,免得忘了。這就是一例。孔子去世了,當時孔子是公認的哲人,魯國的大老,魯哀公的「誄文」都表現出過度的哀痛。其弟子們悲慟更可以想見,每個弟子都把自己的記錄拿出來,經過篩選,編輯在一起,寄託哀思。
漢代把這類有關孔子及其弟子言行記錄的書都稱《論語》。《漢書·藝文志》中著錄《論語》流行本和《孔子家語》《孔子三朝記》(孔子朝見魯哀公)《孔子徒人圖法》(孔子弟子圖像)之後說「凡《論語》十二家」云云。可見凡與孔子及弟子言行生平有關,對於孔子有紀念意義的當時都稱為《論語》。
我們現在所讀的《論語》不是孔子弟子編纂的原始本,孔子弟子眾多,「紀念冊」不一定就是一種。後來經過多次篩選和編纂,其中留下孔子再傳弟子的痕迹。另外,這種形式的「紀念冊」不止《論語》一種,「郭店楚簡」「上博楚簡」中一些「語叢」也近似《論語》。
認識到《論語》是眾弟子、再傳弟子為懷念師尊而編纂的,就可以明白為什麼其中一些淺白的話(如《鄉黨》篇中關於飲食和君子行為的話)、自相矛盾的話(如既說《詩三百》的特點是「思無邪」,又說「鄭聲淫」「放鄭聲」之類)、不太高明的話(如「勿友不如己者」)也都會記載、流傳下來的緣故。弟子各出自己記錄下的言行,更多是要從中溫習老師和自己相處日子的溫馨,並非要造神、造聖,把孔子搞得一貫正確。又由於記載工具的限制不可能動輒千百言,可以把話語的環境背景說得一清二楚,只是把老師所言記下來,弟子們就能想像當時的情景,就可以回到當時的氛圍。對於後世的讀者來說,由於不清楚背景,讀《論語》則不免如盲人摸象一樣地胡猜。我們讀《論語》更多的是要體驗,注釋者責任在於盡量詳盡提供當時的背景資料,而不是依靠荒誕的想像,以補經文的不足。
2、從裝幀形式上看:《論語》是袖珍本
漢代書籍大多是寫在木簡和竹簡上,高級一點的寫在絹帛上。章太炎先生在《國故論衡》中引漢代經師鄭玄《論語序》云:
《春秋》二尺四寸,《孝經》一尺二寸,《論語》八寸。此則專之簡策,當復短於《論語》,所謂六寸者也。
這裡所說是指漢代儒家經典的「開本」情況。《春秋》屬於「經」,簡長二尺四寸(漢尺,合48公分),《孝經》為漢人所著。
文中所說的「專」即「傳」,這是解經文字,用六寸的簡來書寫。而《論語》則用八寸的簡書寫。凡是官家所發布的典籍都寫在二尺四寸的竹簡上,「經」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就連馬王堆漢墓所出土的簡策,其規格也是48公分和24公分兩種。即使是書寫在絹帛上也分為48公分和24公分兩種,用整幅或半幅的帛,橫放直寫。可見,當時書籍雖非印刷出版,但即使抄寫也要遵從社會上共同遵守的格式。
與社會流行的長達二尺四寸的大書比較起來,《論語》只是個「袖珍本」。當時這類記錄孔子言行的小書當有多種流行,上面提到的「語叢」也用近漢尺八寸的短簡書寫,包括不少孔子或其傳人的語錄。它們與《論語》不僅在形式上相同,語句上也有相近之處。
為什麼這裡強調《論語》是袖珍本?作為官方發表的文書和「經」長達48公分,與現代書桌寬度差不多。南北朝以前沒有桌子,看書或放在案子上,或拿在手上,長達半米的書只能放在案子上正襟危坐(當時的「坐」接近現代的跪)地看。而「袖珍本」則不同了,河北定州出土的《論語》僅16.2公分,比現在的小32開的書還短一些,拿在手中或坐或卧、甚至箕踞(伸直兩腿成八字坐著)都可以看。雖然其莊重性大大降低了,但用我們現代的話說它更「人性化」了,接近消遣一類的讀物了。
3、從作用上看:《論語》是小學教科書
楚簡研究者認為「語叢」是語錄的形式教科書,是「東宮之師」(郭店一號楚墓的墓主,楚宮太子的老師)對學生講課的話題集,言簡意賅,都是三言兩語述說一個問題。
漢代《論語》確實也是小學的德育課本和學習經學的入門書。崔寔在《四民月令》講十一月「硯水凍,命幼童讀《孝經》《論語》篇章,入小學」。農閑時小學生上冬學,《孝經》和《論語》是小學生的入門書。從《論語》的內容也可見這個判斷是不錯的。顧頡剛先生說:「我們讀《論語》便可知道,他的修養的意味極重,政治的意味很少。」因為涉及政治就不免有陰謀陽謀、攻佔殺伐,不利於兒童健康心理的形成和發展。《論語》中不僅充滿懷念的溫馨,就是在傳播儒家思想觀念時也多挾有感情色彩,正適合兒童閱讀學習。不僅漢代用它做兒童教科書,古代社會一直如此。唐初李恕的《戒子拾遺》中就說「男子六歲,教之放名(辨別東西);七歲讀《論語》《孝經》,八歲誦《爾雅》《離騷》,十歲出就師傅」。
宋代朱熹把《論語》定為「四書」之一,此後兒童入學先是三本小書「三、百、千」(《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然後是《神童詩》《幼學瓊林》《龍文鞭影》《千家詩》一類通俗讀物。如果上學正規,兒童聰明,這些不用兩年就能讀完,跟著就讀「四書」,從《大學》《中庸》開始,接著就是《論語》。這時學童一般還沒有到十歲,《論語》對他們還是很艱深的。那時學童就有:「上論下論難死人」(《論語》分上下卷)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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