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希】暗戀(08.9.25)

08-02

上大學的時候，每次晚上回宿舍，我總喜歡從一個特別繞遠的方向走回宿舍樓的大門。在那裡，長達一年的時間，我總是看見一個男人，他站在一個幾乎不變的位置，有時候掛著耳機，有時候來回踱步，偶爾會抬眼看一下某一扇窗戶。他站的地方非常隱秘，恰恰在路燈的陰影處，而樓里的光線也無法抵達。我猜想，他一定是在暗戀一個人。

有誰沒有經歷過一次暗戀呢？暗戀不是偷偷喜歡，它遠沒有喜歡這麼淺薄，這麼嬌嫩，這麼含有一點撒嬌和理直氣壯，它是身體里的一團幽暗的火，燒灼至痛，火焰卻無法自行熄滅，更無從尋求他人的幫助，暗戀者必須自己承擔一切。

暗戀者不敢、不能也不願驚擾他人，暗戀是卑微的，它並不躲在暗處，但是就算它站在眼前，暗戀的對象也無從分辨，它是透明的，不容於世。它喪失了攻擊性，放棄了佔有的可能，它唯一能做的，就是跟從、守望。

我畢業之前曾經接過一個活兒，和一個香港某電視台的主持人對話，並記錄下來整理成書，其實說對話那是好聽的，我就是一個話引子。主持人當時風頭正健，電視上給人的全部印象是冷峭、機智、刻薄。他給我描述的一個童年故事讓我記憶至今。

「我上初中的時候愛上了一個姑娘。她比我大得多，我還只是一個小孩子，而她顯然已經工作了。她穿著沒有領章的軍裝，我想也許她和軍隊有些什麼關係。我無法肯定她是美麗的，但她讓我怦然心動。

「她住在我們家附近，我們早上經常會坐同一班公交車。我每天上學根本不用家長催，要提前很多到車站，我只是為了等她，和她一起上車，站在盡量離她近的地方，度過一個小時。有的時候我上學會遲到，就是為了等她。如果她沒有來，我就再等一輛車，如果還不來，我就再等一輛。

「我上車之後需要完全控制自己不看她，但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捕捉她的動作、姿態，她偶爾咳嗽或者似乎掃向我的眼風都讓我如受雷擊。冬天到了，早上特別冷。她那時候會穿一件軍大衣。我特別希望能把手伸到她的大衣兜里去，這是我一個可憐的奢求。有一天我真的這麼做了，我非常幸運被擠到她旁邊，我努力把半隻手放進她的兜里。大衣很厚，她根本感覺不出來。我現在還記得那種轟然而至的溫暖，像水一樣包圍過來。

「現在回頭想想，我似乎在做一件危險的事。如果被人發現，我就是一個可恥的小偷。但是當時，就算會讓我丟到油鍋里我也要這麼干。

「後來她經常和一個年輕帥氣的男人一起坐車，我想那也許是她的男友。我從不嫉妒，因為我完全沒有這個資格。又過了半年，我發現她肚子漸漸大起來，我替她算著日子，那段時間我看了所有我能找到的如何照顧孕婦的書。再然後，她就不見了，可能回家待產去了。

「之後的一年多里，我依然最早到車站，依然等到馬上要遲到才上車。我想見她，等著她，除此之外，我什麼也沒做。我以我的方式陪伴她，看著她從單身到結婚到懷孕。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他說起這一切的時候，完全不見電視中的張揚。

暗戀者擁有不見天日的財寶，他永遠無法晾曬和炫耀。他不計較，不貪婪，不要求、不聲響。在黑暗中醞釀一壇濃香。暗戀是唯一可以不朽的愛情。正如茨威格所說，讓人感受到一次滯後但突如其來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