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平專欄】不怨而怨,怨而不怨 ——讀《小石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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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讀《小石潭記》
摘要
摘要:深入研讀柳宗元的《小石潭記》,會發現文中有多處矛盾不可解,柳宗元糾結複雜的心緒流淌在字裡行間。文章以沈德潛對柳宗元的評價「不怨而怨,怨而不怨」為抓手,從三方面探究文本的矛盾之處:第一,小石潭「美」與「僻」的矛盾;第二,游魚「有」與「無」的矛盾;第三,柳宗元「樂」與「凄」的矛盾。《小石潭記》是柳宗元《永州八記》的第四篇,這篇散文以奇峭的語言,高超的筆法,形象地描繪了小石潭清幽蔥蘢的環境,怪石曲水的獨特,讀來齒間留香,久久難忘。可是,作者剛寫完幽雅清麗的美景,筆鋒一轉,「凄神寒骨,悄愴幽邃」,情緒一落千丈,傷感惆悵、凄涼悲傷,箇中滋味悉數湧來。柳宗元究竟想要表達什麼?這不是前後矛盾嗎?細細讀來,《小石潭記》中確有多處矛盾不可解。
一、 小石潭「美」與「僻」的矛盾
「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隔著竹林,聽到小溪「叮叮咚咚」,那水聲啊,就像是玉佩玉環,在相互碰觸,相互和鳴,美妙清脆。聞聲尋去,石潭靜卧其中,潭水澄澈清靈,潭底是一整塊大石頭,水與石映襯觀照,水更清,石更凈。靠近岸的地方,姿態各異的石頭盡態極妍,樣貌萬千。有的像小島,有的像岩石,有的像暗礁,這哪裡是小潭,分明是一處海景啊!不光是水和石,游魚們也不甘寂寞,「日光下徹,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魚兒一會兒傻愣愣得一動不動,被陽光熏染得想要舒服地睡覺;一會兒輕快敏捷地跑向遠處,好比一個調皮的小丫,要去玩耍。小石潭的景緻多麼動人,多麼美妙,多麼令人心馳神往啊!
可是,這樣的美景身在何方呢?先說它的大環境,或者說大主人,隸屬永州。永州當時是一個怎樣的州城呢?唐代時,永州經濟文化落後,地理位置上又與京城長安相去甚遠,在楚地最南端,偏僻荒蠻,是貶官們的「理想」去處。小石潭們便身處這樣的僻遠之所,即使美玉現世,也逃不脫蒙塵愚氓的命運。無論是「若剖大壅,側立千尺」的黃溪,還是「盪擊溢瀑」的鈷鉧潭,或是「若牛馬之飲子溪」的小丘,無不置身永州,都屬於「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身在永州也就罷了,更令人扼腕嘆息的,它們還都在永州城的荒僻之處,真可謂是「荒涼之處更荒涼」,哪裡還談得上引人注目呢!
來看小石潭,「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小石潭比小丘的位置更偏遠,且被一片竹林阻隔,如不用心探訪,很難被人發現。「伐竹取道」,一個「伐」字寫出了初識小石潭的艱難,竹林掩映,無路可走,只好費盡周折,開闢道路。誰願意勞心勞力,來賞玩一個不出名的小水潭呢?除了柳宗元,無人有此雅興,發現小石潭,他算得上開天闢地的第一人。
小石潭的「美」與「僻」形成強烈反差,景色之動人,環境之僻遠,世人之「高見」,柳氏之「愚見」就這樣矛盾地存在著,映照著,發人深省。
二、 游魚「有」與「無」的矛盾
小石潭雖然小,但卻將潭之美景盡收眼底。小石潭有澄凈清澈的水,形態各異的石;有遮蔽纏繞的樹蔓、幽靜蔥蘢的竹林;有玲瓏歡快的游魚、曲折悠遠的溪水,各處山水景緻中該有的美點,小石潭應有盡有。尤其是游魚的出現,為整幅靜止的畫面增添了靈動之氣,沒有魚兒點綴的小石潭是沉寂的,缺少活力。因此,柳宗元用大筆墨來寫游魚,寫游魚的自由歡快、可愛活潑。他先寫對游魚的總印象,又從靜態和動態兩方面跟進,「日光下徹,影布石上,佁然不動」寫出了游魚的呆萌,極恰當地描繪了潭石魚影的絕妙意境;「俶爾遠逝,往來翕忽」寫魚的動態,描寫游魚往來自由,輕快活躍,形態和神韻躍然紙上,游魚彷彿成了知情懂義的人兒,與作者心有靈犀。游魚活潑之「有」,可愛之「有」,玲瓏之「有」,各色美態皆「有」,可為何要用一句「皆若空游無所依」的「無」來寫對游魚的總印象呢?
品讀柳宗元的山水遊記,不難發現,他喜用「幽」「奇」「怪」「異」「空」「無」等字詞表現景物特點,他用「幽泉怪石」「深木幽林」「草木猥奧」「尾蟠荒陬」等字眼來書寫「棄地」與「荒丘」,文風奇峭幽深。《小石潭記》里,柳宗元寫游魚,「皆若空游無所依」,這個句子從字面上看,寫魚兒在水中歡快游弋,是為了突出潭水的清洌,就好像在空氣中遊動,什麼依託也沒有。魚兒空游,沒有依託,原本不難理解。小石潭尚且置身荒涼,無人問津,身價低賤,更何況傍依於小石潭的魚兒呢?自然更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只好在空中游弋,無有依託。一個「無」字教人感慨良多。
再進一步聯繫,游魚再怎麼靈動,再怎麼活躍,再怎麼可愛,也只能被圈在人跡罕至的小石潭內,無法向更廣闊的大石潭展現自己的美顏,不是「空」不是「無」又是什麼呢?最能觀照柳宗元人格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也是用「絕」「滅」等字眼描繪了冷清又不沾人間煙火的孤絕意境,似有又無,一種空空之境騰躍在畫面之中。
三、 柳宗元「樂」與「凄」的矛盾
初識小石潭,柳宗元「心樂之」,一種發現美景,探尋美境的愉悅感湧上心頭,內心的歡快無法掩飾。於是,這「樂」就在文中瀰漫開來,直至「似與游者相樂」結束。柳宗元沉浸在小石潭的諸多美景里,樂此不疲,忘卻煩惱,悠哉游哉。尤其看到歡快的游魚,柳宗元更是與其惺惺相惜,互相逗樂。魚兒雀躍著身形,在水中起舞翩翩,驚艷著他的眼球,溢於言表的「樂」流淌在字裡行間。
可這「樂」來得快,去得也快。馬上,柳宗元將筆觸轉折到潭水的源頭:「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明滅可見」寫出了源頭的或明或暗,或隱或現,看不真切,給人幻滅之感;「不可知其源」更是一語道出水源的不可尋求,暗示著作者對未來的迷茫與無措。「明滅」「不可知」透露出的信息,為下文寫「凄」作好鋪墊與過渡。
可剛剛還沉浸在「樂」中的柳宗元,為何會頓生迷茫,進而「凄神寒骨,悄愴幽邃」,孤寂凄冷得不忍直視呢?
柳宗元的山水遊記帶有濃濃的主觀色彩。他筆下的愚溪、愚潭、愚丘等,無不被人視為「棄地」,他對這些「棄地」傾盡筆墨,其實是在映照自己。他是朝廷的「棄兒」,無人賞識,無人起用,與這些「棄地」的命運如出一轍,所以他在永州的山水前冠名為「愚」,情感複雜哪!他被貶永州的十年,是「風波一跌逝萬里」(《冉溪》)的十年,也是他深入反思、剖白人生的十年。他在《始得西山宴遊記》幽幽敘述,「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恆惴憟,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一個坎坷困苦,謹小慎微的作者形象躍然紙上,他那壓抑苦悶,悲傷哀怨的心理被鮮明刻畫出來。「僇人」的稱謂不是自嘲,而是自責,柳宗元始終不能釋然,他認為自己在政治上犯了很大的錯誤,不可原諒。
他在《與李翰林建書》中道出原委「仆悶即出遊,游復多恐。時到幽樹好石,暫得一笑,已爽不樂。何者?譬如囚拘圓土,一遇和景,負牆搔摩、伸展肢體,當此之時,亦以為適。然顧地窺天,不過尋丈,終不得出,豈復能久為舒暢哉?」他煩悶時出去走走,遇到「幽樹好石,暫得一笑」,可是正當他陶醉於樂景時,憂從中來,正如《小石潭記》寫的「寂寞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永州屬於瘴癘之地,黃蜂毒蛇時常出沒,故柳宗元寫下《捕蛇者說》,二者一關聯,很容易理解。這讓他出遊時也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又因為身份地位的一落千丈,從顯赫一時的高位跌落到「僇人」境地,強烈的落差加劇了他的愧疚感與負罪感。
因此,柳宗元的山水遊記里,縱使遇到麗山秀水,奇峰怪石,翠竹綠蔓,也難以擺脫心理陰影,最後必然是在孤獨、落寞、冷寂、凄涼中收場,客觀的景再迷人,再美好,也無法讓主觀的心真正做到通達與顯豁。他眼中的景物總是瀰漫著凄冷孤絕,遺世獨立之氣。樂與凄矛盾,客觀之物與主觀之心矛盾,柳宗元找不到一條路徑將矛盾化解,將矛盾圓融,便只好在矛盾里糾纏釋放,釋放糾纏,循回往複,在命運的大網裡苦苦掙扎,迷惘無措。
處在無解困頓之中的柳宗元,會藉助小石潭們曲折地流露出一點點心跡,表達對「棄地」的同情與憐惜,其背後便是淡淡的怨,但「怨」的背後又摻雜「責」。正如他在《溪居》里寫的,「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與本文中的「寂寥無人」相通相似。清代學者沈德潛曾這樣評價《溪居》,「愚溪諸詠,處連蹇困厄之境,發清夷淡泊之音,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間言外,時或遇之。」想來,用「不怨而怨,怨而不怨」來概括柳宗元之矛盾,之糾結,再恰切不過吧?
司艷平,浙江省永康外國語學校語文教師,語文濕地棲居者,願以青春的名義追隨語文一路修行!
編輯:司艷平 製作:秦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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