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研究2012-07 文學報

當下能夠讓我肅然起敬而至於頂禮的作家,耿林莽算一個。

  我與耿林莽有二十餘年的交往,彷彿時常在一起,雖然我們只見過一面。那是1993年,在青島。我在上世紀90年代初,就對耿林莽有過比較多的關注。

  

他是一棵大樹

  耿林莽80壽辰,青島給他搞了一個隆重而又簡樸的慶祝儀式,沒有外請,我請一個耿林莽的忠實「粉絲」帶去一首賀詩。詩前序曰:「吾曾有言:耿老乃當下散文詩獨立而苦苦支撐的大樹。散文詩有了耿林莽是散文詩的榮幸,青島有了耿林莽是青島的光榮。」

  耿林莽是棵大樹的意思,我在多種場合表達過。由於各種原因,散文詩變成了一種表面繁榮的「異化」。關於這一點,我早在1990年就著文表述了深深的憂患,用「寂寞開無主」來形容散文詩的尷尬。耿林莽先生與我同感。最近,耿林莽在答王幅明先生問時說:「值得關注的是質量的提高,尚有待努力,發表園地多了,是好事,平庸之作『問世』的機會多了,卻未必是好事。尤其是有的刊物常以自吹自擂方式,將平庸甚至低俗作品吹得天花亂墜,更令人不安。我想,散文詩的命運最終決定於其整體質量的不斷提升,這才是我們肩上負擔的最重要的責任。」(《耿林莽訪談錄》,《詩刊》2011年4月上半月刊)

  因為憂心,更因為對散文詩的高度負責精神和使命意識,耿林莽堅忍不拔,始終不渝地在散文詩的園地里堅持著。有誰像耿林莽這樣,以他30年從不間斷的不懈與忠勇,以其難以企及的高度與碩大,於文體歧視的夾縫中,為散文詩贏得合法的生存權利而百折不撓地抗爭?特別是在時代迅速向市場化、科技化邁進的社會轉型期,他以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悲天憫人的高尚情懷,將詩的觸角伸向現實的諸多領域,寫出了滲透歷史縱深感、生活現代感和人類命運感的深刻反思。

  

他是一面旗幟

  耿林莽沒有領袖意識,也沒有旗幟的奢望。然而,這不妨礙他成為散文詩作者心目中的領袖,成為一面飄揚在前的旗幟。

  在散文詩界的先行者中,非常值得一提的是柯藍、郭風、李耕、許淇、王爾碑等,他們都為散文詩作出了傑出貢獻。2011年底,我在北京的一次散文詩研討會上說:「在眾多散文詩的名家俊彥中,假如只能推舉一個傑出代表作為後魯迅時代『領銜』的話,我們則將目光毫不猶豫地投向了遺世獨立的耿林莽。」「現當代散文詩研究,是繞不過魯迅的,也繞不過耿林莽。魯迅與耿林莽,這是兩個時代的散文詩的里程碑,是『我們』散文詩群所高擎的旗幟。」(《〈野草〉 傳統:從魯迅到耿林莽》)我是很審慎而理性地提出此觀點的,絕非誇大其詞,或者是嘩眾取寵,事實上也得到了會上絕大多數人的首肯。歷史將會證明我定論的準確與先見。

  耿林莽的旗幟意義,不僅在他始終關注中國散文詩發展進程中面臨的諸多問題,並及時寫下自己的思考,還在於他多年來盡其全力地拔挈後進。他主編了《中國詩歌年鑒》散文詩部分和《中國當代優秀散文詩精選》、《散文詩鑒賞大觀》等,並同時主持《散文詩》、《散文詩世界》兩刊的評賞專欄,十分關注富有實力和發展前途的中青年散文詩人,還為不少散文詩作家寫序寫評。

  在耿林莽的旗幟下,聚集了大批散文詩精英,也聚集了散文詩的希望和明天。耿林莽說:「大概少有從事其他文體的作家,像散文詩作家們這樣需以很大精力投入對於文體命運及其發展的關註上。……我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做了些創作之外的事情。是完全自覺的,是應該做的,做得還很不夠。我與一部分中青年散文詩作家為友,互相切磋,從他們身上學到不少東西。」(王幅明:《耿林莽訪談錄》)讀了這段文字,你能不為耿林莽的無私品格和人梯精神所感動嗎?這也是耿林莽所以成為散文詩一面旗幟的重要原因。

  耿林莽最讓我感佩的是他的人格。他不懂媚俗,也不善奉迎,但求寂寞,唯好潔身,簡直就是一個遺世獨立的高人!人們驚異於這個性格內向而不善外交的老人,竟然在耄耋高齡能夠寫出這樣充滿青春活力的散文詩篇!這個被稱之為「耿林莽現象」的現象,似乎只有從他的人格中找到答案。

  

他是一個風向標

  耿林莽的散文詩,以其深刻的影響引領散文詩發展的正確方向。在什麼都被商品化了的當下,耿林莽警示自己也警示我們說:「在一個物質喧囂、人心浮躁、爭名逐利的社會,保持心靈的純凈,甘居寂寞,恐是作家和詩人守住一角精神家園並為之勞作的必要操守。散文詩不必追求轟動效應,散文詩人似也不宜將注意力過多地放在評獎、登主席台之類的『榮耀』追求上。」(王幅明:《耿林莽訪談錄》)

  耿林莽的散文詩,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切入現實,關注當下,以象徵性曲筆的獨語方式來傳達一種憫情深度與精神向度,形成張力遒勁而詩性沉鬱的基本風格。筆者早在上個世紀就評論說:「憂鬱的耿林莽在深刻地讀懂了生活讀懂了時代也讀懂了自我的時候,找到了充分表現自我的方位,找到了『個人的音調』,為我們提供了具有戰慄人心的憂鬱美的散文詩文本。」而且,「越到後來,則越是有蒼茫感和穿透力,即有一種理性氣勢,給人以凜肌冽骨的戰慄感受」。耿林莽在他的多本散文詩集自序中屢屢提到我對他的這個評價,足以說明我與他在散文詩美學評判上是一致的,也說明他對散文詩表現憂鬱美的寫作是特別欣賞與追求的。耿林莽的散文詩寫作,有一條清晰的「由天到地」的巨大變化的軌跡,詩人的人文關懷也由己及人了,他把「憂鬱」投向四周的外物與人群。用他自己的話說,「穿草鞋的腳,親近大地和泥土」,這是「人與自然溫暖的一握」,我簡直是與露宿街頭的待業民工們「一鼻孔出氣」了。耿老自以為,他近期作品,比較好地具象了他的生存憂鬱。

  耿林莽先生的這種憂鬱美,是建築於現實主義基石上的。他在接受王幅明訪談時說:「現代意識和現代技巧的雙向充實,促成了我散文詩的成長,這也許是我30年散文詩創作的一個總結。」耿林莽的散文詩,理性光芒內斂而抵達審美的詩意,具有一種震撼人心的思想力量,一種由憂鬱而釀造的強勁的思想穿透力,表現出冷峻飄逸的外在形態與內在張力。這就是耿林莽散文詩的優勢與特質,也是對當代中國散文詩創作的一種提升和引領。

一幅逸筆簡約的寫意花卉圖

許淇 畫/文

  少時學中國現代文學史,重點首先是魯迅,然後郭沫若、茅盾、老舍……誰也不懷疑這種排法。前幾年,為排行榜吵得面紅耳赤,郭沫若、茅盾被拉下馬。但我認為,就郭沫若而言,他的早期創作,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佔據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

  在新文學運動中,胡適等的白話詩像放大的小腳; 早些時革命的南社詩人,還在迷樓飲酒吟哦「平平仄仄」,不敢越雷池一步。可是,郭沫若卻開創了一個「洪水猛獸」的「女神時代」,要「站在地球上呼號」,要成為連太陽和月亮都吞吃的「天狗」,啊啊!喲喲!哦哦!連珠炮似的、聲嘶力竭的、洋字母、連排長短句,在詩歌的形式上,郭沫若應屬當時的「前衛」「先鋒」詩人。他受惠特曼《草葉集》的影響,創造了自由詩的新風格,呼喚德謨克拉西,他的自由體詩有的篇章,等同於散文詩。同時他受德國浪漫主義狂飈運動的影響,歌德、席勒、海涅……他都是早期首譯者,《女神》 以後的兩本詩集《星空》和《瓶》,從詩歌形式上退了一步,但內容上去直露之病,仍是浪漫主義、人道主義的,代表了「五四」的新文化精神,在詩歌史上功不可沒。

  少年的我迷戀過郭沫若,我曾經收藏郭沫若出版的所有著作,包括《女神》的初版再版本、泰東圖書的《星空》和手抄本《瓶》等等,更讓我受益的是他的全部譯詩。文學想像力是詩的陽光,讓胚芽即時獲得生命的綠色。

  寫至此,應該轉到這裡選取的《山茶花》了。郭沫若的散文詩數量不多,創作時間很早,1920年12月20日上海《時事新報》副刊發表《我的散文詩》一組四題,是我國現代早期散文詩作之一。1924年8至10月,又發表了更加成熟的《小品六章》散文詩,都很短,猶如唐之絕句、宋之小令,《山茶花》僅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一幅雋永的寫意花卉圖。設想詩人在異國孤獨的山居生活中,必得自尋生趣,昨日翻山越嶺回寄宿處,沿路隨手「采了幾串茨實,幾簇秋楂,幾枝蓓蕾著的山茶。」回寓所找不到可插花的瓷瓶,用簡陋的黑鐵壺來代替了。往壁間一掛,反而更顯得另類,那鏽蝕的鐵壺和「苔衣深厚的岩骨一樣」,只覺得花和果實仍是在山間野生著。詩人匆匆瞧了幾眼這色調和諧的靜物,仰面躺倒在鋪席上,囊中羞澀,連克羅美拉姑娘賣的素麵也未進肚,便沉沉入夢鄉了。室內漸漸暗轉而又泛青,他醒來了,不知身在何處,只覺得有一縷沁骨的清香……我將這章散文詩留白的地方都給填滿了。散文詩文本的語言是乾淨的、簡約的、清麗的,不使用多少比喻——明喻、暗喻或隱喻,也不用象徵和影射;既沒有累得人牙疼的意象的堆積,也沒有眼花繚亂的五光十色的形容詞,如同著墨不多的寫意花卉,留白的背景給人深長的回味。你可以稱之為小擺設、小感觸、小題材,是風花雪月,是日常瑣事,但確為經典,因為經典不論大小,只講好壞;經典就是不朽的閱讀。

  當前,散文詩寫作的題材和形式豐富多樣,可以金戈鐵馬,也可以野花細草;可以豪放,也可以婉約;可以浪漫主義,也可以現代和後現代。我們提倡散文詩具有思想含量,宏大敘事,但也不必要整天板著臉孔,蹙著眉頭,作沉思狀,動輒國計民生、生死宇宙,活著就未免太累了。我反笛卡爾說:我在故我思,首先我存在我活著我才思想。其實生活中充滿了細節、充滿了情趣、充滿了詩,看你是否能在平凡的生活中去發現和創造。山茶花開過便謝,而那清秋圖畫洋溢的生活氣息,活在散文詩不朽的篇章里。

山茶花

郭沫若

昨晚從山上回來,采了幾串茨實、幾簇秋楂、幾枝蓓蕾著的山茶。

  我把它們投插在一個鐵壺裡面,掛在壁間。

  鮮紅的楂子和嫩黃的茨實襯著濃碧的山茶葉——這是怎麼也不能描畫出的一種風味。

  黑色的鐵壺更和苔衣深厚的岩骨一樣了。

  今早剛從熟睡里醒來時,小小的一室中漾著一種清香的不知名的花氣。

  這是從什麼地方吹來的呀?

  ——原來鐵壺中投插著的山茶,竟開了四朵白色的鮮花!

  啊,清秋活在我壺裡了!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二日

為散文詩的健康發展而努力

——耿林莽訪談錄

耿林莽 簫風

  耿林莽是當代中國最具開拓精神和獨特風格的散文詩大家之一。曾任中國散文詩學會副會長、山東省作協理事等,現為中國詩歌學會理事、青島市作協名譽主席等。他不僅以獨樹一幟的創作引領著中國當代散文詩發展,而且始終關注和思考著中國散文詩的前途命運。2月3日上午,筆者專程赴青島拜訪了87歲高齡的耿林莽先生,並就散文詩創作等方面的問題作了訪談。

  簫風:耿老師您好!感謝您多年來對我的指教和幫助。您年僅13歲就開始發表詩歌作品,而專註於散文詩創作卻是50歲以後的事。如果從1980年算起,您在散文詩這塊園地已辛勤耕耘30多年。請問您的散文詩創作大體分幾個階段?在創作風格上有何不同?

  耿林莽:大體上可分三個階段:上世紀80年代初期,初涉散文詩時的作品,大多膚淺,因為對社會現實和散文詩文體兩個方面的認識不深所致。80年代中期,逐漸吸納現代手法,作品技巧有所提高,算是一個過渡階段。從1989年開始,逐步進入成熟階段,由於吸取了「人文思想的光輝」,作品的骨骼才堅硬起來。可以說,現代意識和現代技巧的雙向充實,促成了我散文詩的成長,這也許是我30年散文詩創作最概括的一個總結。

  簫風:您後期的散文詩有一個重要特點,就是「敢於面對現實,為弱者喊疼,對邪惡說不」(如 《手的檔案》、《三個穿黑大衣的人》等)。而當前散文詩創作存在的一個突出問題,就是囿於「小我」之中,缺少這種社會擔當精神。請問您對此怎麼看?

  耿林莽:你說的問題,其實是長期困擾散文詩,影響其聲譽和健康發展的一個問題,這就是境界不寬,作繭自縛,題材狹窄,手法單一,不斷重複和雷同,等等。我以為,解決之道取決於詩人的博大胸懷和廣闊視野,胸懷立意,視野取象,意象雙贏,便會有豐滿優美的詩思源源而生。當然,強調面對現實,不等於題材決定論,形成「一窩蜂」地「追趕」,明明不了解民工情況,也硬去寫,勢必模仿雷同。因而,要在多元化格局、尊重作家個人選擇自由的前提下來談這個問題,不取「絕對化」態度,我以為是恰當的。

  簫風:散文詩的文體之爭由來已久,尤其對散文詩的詩性和獨立性爭議較大。而您一直認為「散文詩本質上是詩」,「是屬於詩系列而不是散文系列的獨立文體」,並在創作中始終致力於散文詩的詩化。請問您為何反覆強調散文詩的詩化?這對散文詩健康發展有何重要意義?

  耿林莽:散文詩在中國誕生後,文體之爭便已開始,散文詩是「散文+詩」,和所謂「邊緣文體」、「雜交品種」的說法,曾風靡一時,使一些不倫不類或「抒情散文」式的作品充斥其間,至今仍有散文化作品出現,這是對散文詩的文體建設和她的獨立性,以及健康發展的一種干擾。近年來,由於一些作家的倡導,散文詩本質上是詩的觀點,逐漸為大多數作家認同。

  我一直認為,散文詩是詩的延伸和發展,從格律詩到自由詩,是詩的一次解放;從自由詩到散文詩,是詩的又一次解放。作為一種新興的文體,散文詩已經取得了獨立的地位,她是從屬於詩歌譜系的獨立文體,而不從屬於散文譜系。在這個問題上,最易出現的混亂,不是將散文詩寫成了「詩」,而是將她寫成了散文。如果讓散文化趨勢發展下去,將會使散文詩蛻變為「小散文」,失去其獨立存在的精鍊、優美、詩性美文的特徵。因而,我提出「化散文」的觀點,這便是:詩與散文在散文詩中並非「混合體」,散文的某些因素被吸入後,要服從並服務於散文詩的詩性本質,融入散文詩的肌體之中,以增強其舒放靈動之美,豐富它的表現能力。這是將散文化入散文詩中,而不是把散文詩化為了散文。

  簫風:另一個爭議比較大的,是散文詩的精品化與通俗化的問題,或者說雅與俗的問題。我覺得,這也是一個關係散文詩發展前途和命運的問題。請問您對此有什麼看法?

  耿林莽:散文詩是美文性文體,精品性是她的必然選擇,或本質屬性;而在她的發展中,由於部分作品思想貧弱,藝術粗糙,質量不高,嚴重影響了她的聲譽。因而,提高質量便成為關係文體命運與發展前途的關鍵。這一背景,要求作家們在精品化上狠下工夫。對此,許多作家都有共識。有人由於水平所限,或努力不夠,一時達不到「精品」要求,這不要緊,持續努力就是。問題是有人公然提出反對精品化的主張,指責精品化「是為少數人服務,成為小圈子的欣賞品」,認為所謂「普及化」才是「為人民服務」。這實際上是為庸俗、低俗散文詩的泛濫製造輿論,尋求庇護。這種主張當然不會為散文詩作家認同,但需對之保持必要的警惕。

  我曾在《散文詩:守住寂寞》一文中,對「精品」提過一個粗淺觀點,認為精鍊、優美、凝重是她的主要標準或追求目標。精鍊與優美毋需多說,凝重是指作品「要凝聚」厚重的現實、歷史內容,從輕飄飄的華而不實,走向沉甸甸的豐滿充實,將文、史、哲的因子,融涵於美的詩境之中,便會有凝重感。所謂「史」,指現實與歷史的真實性,「哲」,指思想的深度與高度。

  簫風:著名詩人欒紀曾講過:您「在中國傳統詩學和西方現代詩歌藝術相結合的探索中,在散文詩的民族性和現代性的探索中……特別是實踐方面的貢獻,是歷史性的,影響是深遠的」。能否請您結合創作實踐談談這方面的感受?

  耿林莽:散文詩是「五四」時期與新詩同時誕生的,是從西方入境的一個現代化的文學新品種,入境後即面臨一個「中國化」,即落地生根的問題,否則便難以立足。有人想從古典詩詞中為她「尋根」,說詞、賦是古代的散文詩,我覺得有些牽強。詞賦均押韻,屬韻文,怎能算散文詩呢?其實,應該從古典文學,尤其是古典詩詞的全部遺產中,為她尋找營養,而不必局限於詞賦。

  散文詩民族化和現代化的問題,至今仍有待探索,將它分為傳統寫法(拒絕接受西方影響)和現代寫法(全面照搬現代派技巧)並將其對立起來,都欠完美。我傾向於她們的深度結合。意境在中國古典詩文中一直受重視,意象則是現代手法的一大法寶,她們的基本點其實是一致的,都強調主體感受和客體境象的融匯。意境著眼於整體,意象著眼於局部。我認為她們之間是完全一致的,可以一體化掌握而無矛盾。

  簫風:您主持 《散文詩》「作家與作品」專欄和《散文詩世界》「佳作欣賞」專欄多年,現在又在《文學報·散文詩研究》開闢「精品選讀」專欄,重點推介中青年作家的優秀之作。我感到,這是您在創作和理論之外,對散文詩建設的又一大貢獻。請問您是如何評價當代中青年散文詩創作的?您對他們有什麼希望和建議?

  耿林莽:散文詩至今不為一些人,包括文學界領導層的人物重視,這不足為怪,較她聲勢浩大得多的新詩即自由詩,不是也仍為一些人「不予承認」么?這種情況,反而激起了散文詩界的仁人志士以其他文學品種參與者罕見的熱情,傾其畢生精力為之奮鬥,郭風、李耕、許淇、鄒岳漢等老一輩人,像您和「我們」詩群的周慶榮、靈焚等中年詩人,為之付出的努力都是很感人的。與此同時,大批富有才華、充滿對散文詩獻身熱情的中青年詩人的源源湧現,更為可喜,他們實際上已成為當代散文詩創作實力的中堅,也是散文詩發展壯大的希望之所系。他們中的優秀人才及其作品,是中國當代散文詩可以引為驕傲的。

  當然,路漫漫其修遠兮。創作是極為艱苦的智慧性勞動,需有終生獻予的事業心和不懈地學習與提高過程與之相偕。除上面提到的胸懷、視野,孜孜不倦的文化修養和技巧的鑽研,也是不可一日或缺的課程。藝術的攀登永無盡期。

  簫風:您對 《文學報·散文詩研究》專刊非常關注和支持,現在已經出版三期了,不知您看後感覺如何?請您談談對今後辦刊的建議好嗎?

  耿林莽:您為郭風老主編出版《葉笛詩韻》,以及創辦《散文詩研究》專刊,都是對散文詩事業的重要貢獻,令人感動、敬佩。刊物編得很好,不僅內容充實,編選嚴謹,而且風氣很正,沒有庸俗吹捧之類的現象。關注當代散文詩的實際,譬如對「詩化」問題的討論,對精品化問題的關注,都是很有見地的。緊密聯繫實際,可能成為這一刊物最可貴的品質。其實,新時期以來,散文詩界並不是風平浪靜,問題不少,爭論不少,嚴重影響散文詩健康發展的干擾從未停止過。作為當下唯一的一份理論性專刊,肩上的擔子不輕,相信您定能步步為營地將刊物越辦越好。

中國散文詩史話(之四)

鄒岳漢

  魯迅《野草》集橫空出世造就中國散文詩藝術豐碑

  1927年7月初版的魯迅《野草》集,收入1924至1927年間發表在《語絲》周刊上的24篇散文詩作品。

  從寫作年代看,《野草》 與作者的 《彷徨》大體同時,處於「五四」新文化運動狂飆激進後的消退期,是作者「荷戟獨彷徨」精神苦悶的象徵。魯迅曾在1932年寫的《自選集·自序》中說:「後來《新青年》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驗了一回同一戰陣中的夥伴還是會這麼變化,並且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不過已經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隨便談談。有了小感觸,就寫些短文,誇大點說,就是散文詩。以後印成一本,謂之《野草》。得到整齊的材料,則還是做短篇小說,只因為成了游勇,布不成陣了,所以技術雖然比以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較無拘束,而戰鬥的意氣卻冷得不少。」

  從這一段話里,我們可以了解《野草》產生的時代背景,還可以讀出以下信息:魯迅是有意識地將《野草》作為散文詩來寫的;這些精短的「小感觸」是在寫作小說的間隙寫的; 作家的思路無拘束是24篇作品題材豐富形式多樣的來源;《野草》仍然是保持了向黑暗勢力的戰鬥精神,不過採取了一種較柔性隱蔽的形式;不可忽視的一句,「技術雖然比先前好一些」。魯迅以前很少談甚至不屑談寫作的「技術」,這裡體現出他對《野草》藝術水準的自信。有論者以為魯迅從寫小說轉到寫些花花草草的「小品」,是作家創造力衰退的表徵。實則相反,魯迅從1907年開始發表文章到1918年在《新青年》發表《狂人日記》,再到同期創作的《彷徨》諸篇,又經歷了對「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由「吶喊」到「彷徨」的反思,魯迅的《野草》在思想和藝術上經歷了將近20年的積累。

  《野草》確是魯迅寫作的一個轉折,是一個平靜地沖向新的藝術高峰的轉折。拋開意識形態因素來看,《野草》 不僅是中國散文詩藝術的高峰,即使在魯迅的全部作品中,就其文學語言的精粹、意象的豐富和思想的深邃來說,也是最具恆久藝術魅力的一部作品。

  《野草》文體建設上的巨大貢獻還在於它嫻熟地運用了現代奇幻多姿意象、象徵的手法,將中國散文詩初期較為平實、偏重白描的寫作方式提升到具有現代風貌的新階段。

  《影的告別》中的那個「影」,就是自我的象徵,就是在「明暗之間」「彷徨無地」的自我的異化。

  《這樣的戰士》 中一再舉起投槍的戰士,「終於在無物之陣老衰,壽終」,「但他舉起了投槍!」堅定,而悲壯。

  《頹敗線的顫抖》與《狂人日記》一脈相承地體現了魯迅對於中國舊文化的深刻批判:「道德」可以吃掉親情,吃掉人性。

  《題辭》則把中國現代文學的語言藝術提升到極致,猶如鑲嵌在《野草》皇冠之上的一顆熠熠生輝的寶石。

  《野草》是中國散文詩的一塊豐碑,也是中國文學的一部不朽的經典。但不可以盲目崇拜,要有具體的分析。中國散文詩發展到今天,從理論到實踐都應該有新的認識,新的突破和超越。如《風箏》明顯是散文作品,《我的失戀》是古體打油詩,如果不加分析地把這些作品一併奉之為散文詩經典,就帶有盲目性,這不是繼承和發揚《野草》 開創的這個散文詩優秀傳統的科學態度。

  回到文學評價魯迅。回歸散文詩研究《野草》。這才是我們今天應採取的態度。

精品選讀/耿林莽 主持

底 艙 鄒岳漢

  頂天立地。

  在這裡,頂天立地的人,被壓製成一張失去彈性的弓。

  這小小世界,剛好容納我們最底層的一群。

  低矮的,密封的,玻璃鑲嵌的圓窗外,穿梭般過往的魚群,愜意地追逐著無邊的幽藍色的自由。

  (它們的姿態有點驕傲,目光中有點疑惑。)

  靜坐底艙。與魚平等地對視,勝過在豪華的甲板上流浪。

  【點評】從微觀的視角,作宏觀的觀測,散文詩或許是很適於由小見大地處理題材、透視人生、啟發領悟的一種文體。當然,這有依賴於作家的思想高度、敏感和藝術表現的能力。我以為,鄒岳漢的《底艙》,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成功的範本。大船的底艙,成為形形色色紛繁人世眾生相的絕佳舞台。

  「頂天立地」,以這四個字「開篇」,真好,簡練之極,卻是人的形象的高度概括,不僅僅是人體形象,也是人的精神形象,即獨立人格的具象化表現。但底艙的環境卻提供了一個反向的「坐標」,「一張失去彈性的弓」,又一個絕妙的形象。而「剛好容納我們最底層的一群」,如此輕捷地揭示了全詩的中心理念。「剛好容納」四個字有反諷的意味,甚至可以說,有雷霆萬鈞之力。

  詩人不滿足於這樣的「單線平塗」,又引來了「圓窗外」那「無邊自由」的魚群,於是就水到渠成地完成了對照性的「反差」,而發人深省。

  簡捷,以最銳利的思想,最精巧的語言,便可以完成內涵深廣的主題和豐富的思想空間,成功的散文詩得益於此。而漫無邊際的鋪陳,不得要領地煩瑣,和啰唆拉雜的散文化「求全」,常常導致文本的鬆散。

  

看 山 張稼文

  遠處的山只是看看,草木似已凋敗,只剩些白色的石頭和已瘦得變形的羊群。

  只剩些綿延如羊齒的輪廓,遠遠地虎視著我們的城市。

  城裡一些人在忙碌一些人在醉酒;

  一些人在開會一些人在寫詩。

  看一片風看一片雲以及山民的炊煙。

  遠處的山只是看看,而不需去爬。而那屏障般的輪廓,在黃昏中模糊———但溫暖。

  【點評】從容冷雋,於不動聲色中揭示了現代都市人對於大自然的嚮往留戀之情,有一種無奈感隱約其間,而這一切,都是十分自然的流露,隨意放鬆,絲毫沒有急迫言說的緊張。我以為,這是散文詩不易達到的一種境界,所謂的舉重若輕,便是。

  看山,他抓住的是「遠處看看」這一特點,這恰是此詩立意的中心。近處看山的詩俯拾即是,遠處看山者便頗為罕見。詩人的遠視也不過淡淡幾筆,似有若無,恰到好處。其實詩人的意不在山,而在於遠在城市的芸芸眾生:「一些人在忙碌一些人在醉酒」才是詩人言說的重點。於是,乃有了那遠山的輪廓「遠遠地虎視著我們的城市」這樣的「妙筆」,不是人看山,而是山看人,這一「逆向思維」的點擊甚是厲害,是一種嶄新的創意。

  末段又回到對山的遠視,這裡的「只是看看」,輕輕幾筆,別具風韻,勝過了許多瑣碎的陳述和描寫。但是,詩人的感受卻是:「那屏障般的輪廓,在黃昏中模糊——但溫暖」。這一個「但溫暖」稱得上點睛之筆了,對於塵世中的現代都市人,哪怕一點點山的影子也帶來「溫暖」,何其可憐!

  

熟 悉 

陳勁松

  雞鳴是熟悉的,犬吠是熟悉的,急匆匆趕路的風是熟悉的,模糊的星空是熟悉的,潮濕的大地是熟悉的,同樣——

  那些被潮濕的大地安放的身影與巢窠也是我所熟悉的。

  夜的鼻息是熟悉的,

  夜行人的腳步是熟悉的,

  村中那個老鰥夫濃重的咳嗽是熟悉的,

  父親的鼾聲與母親叫我小名的囈語是熟悉的,同樣,它們輕手輕腳為我蓋上滑落的被子的情景我也是熟悉的。

  32年了,我依然是那個從未長大的孩子。

  這熟悉的溫情幫我抵擋住了故鄉後半夜的寒涼,也讓淚水一次次濕了我的眼眶。

  【點評】李白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成為千古傳誦的名句,由於他道出了遊子思鄉這一人類情感引發的共鳴。勁松這章《熟悉》之所以感人,同樣由於他寫出了許多人共同的感受,似乎很「平常」,卻又特親切,其實是頗具匠心的。

  他以一系列的「熟悉」展開詩境,從而將讀者融入其中,彷彿和他一道自遙遠異鄉返程,一步步靠近故鄉。他以「熟悉」串連起許多細節,卻無厭倦感,是由於句式的參差錯落,不斷變化,而且由遠及近,越來越臨近「家」的那種氣息,處理得十分細緻入微,這一點乃是我所說的「頗具匠心」的所在。您不妨回顧一下,從雞鳴犬吠,到夜的星空,潮濕的大地,再到夜行人,老鰥夫的咳嗽,再至父親的鼾聲和母親的囈語,其實一直牽動您隨他歸家的腳步在走,「意境感」便自然形成了。

  時間和空間的隔離均未減少「熟悉」度,「我依然是那個從未長大的孩子」,這句話的分量才得以「水到渠成」,而「淚水一次次濕了我的眼眶」的可信度才得以成立。我覺得,這章散文詩的價值,恰在於此。

  

螢火蟲 

陳德根

  比一朵拐棗花細小,憂傷。

  纖細的燈盞。這是孤獨的妹妹,她放生的一尾魚。岸邊的梧桐滴落的水珠。

  妹妹指尖的一星弱火,倒映淡遠的村落。

  一線光芒緩緩低垂,在村莊迂迴。親切的叮嚀響徹原野。

  反覆煽動,諦聽或低語;抱緊或放手……動與靜都是夏夜裡迷亂的音階。

  我在等待中毒的妹妹康復。

  在這心痛的時刻,散亂的暖意明明滅滅,鋪滿一生的路途。

  【點評】對於詩人來說,尤其是現代詩人,容易為題材的「撞車」而犯愁,風呀、雪呀、月呀等等,不知被多少人寫「濫」了,螢火蟲何嘗不是。要「出新」,獨出心裁,才是真本事。從這個角度來讀這一短章,不能不感到由衷的喜悅和欽慕。

  陳德根的螢火蟲是「纖細的燈盞」,還不算新,妹妹「放生的一尾魚」,「梧桐滴落的水珠」就不同凡響了。然後,又閃出了妹妹「指尖的一星弱火」,倒映出淡遠的村莊,以至於「親切的叮嚀響徹原野」,就更加了得。它不僅賦予了螢火蟲以親切的人情味,而且,從螢火蟲的光焰中,孕育著詩人對於他的村莊的一片深情,「反覆煽動,諦聽或低語……動與靜都是夏夜裡迷亂的音階」,螢火蟲的動感,由無聲到「有聲」,經過通感的轉化,竟成為了「迷亂的音階」,這也是德根的獨創。他的想像力是充沛的,卻又不曾濫用,適度的節制和調控,便收到恰如其分的效果。在他的散文詩中,這已成為相當普遍和成熟的運作,形成了他的一個重要的優勢。順勢發展下去,其潛能是無可限量的。

散文詩壇常青樹

王幅明

  耿林莽,當代散文詩壇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他,既是一個大器晚成者,又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常青樹。

  耿林莽1926年3月出生於江蘇如皋,1950年起定居青島。少年時代身處日本侵華的惡劣環境,未讀完高中即輟學。從事過學徒、店員、銀行職員、編輯等職業,編輯工作最長:1949年參加革命工作後,先後在徐州《新徐日報》、《青島日報》、《海鷗》文學月刊做編輯、編審,直至離休。離休後全副精力投入創作和研究至今。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任中國散文詩學會副會長、中國詩歌學會理事、山東省作協理事、山東省散文詩學會副會長等,現任中外散文詩學會名譽副主席,青島市作協名譽主席等。

  耿林莽早慧,發表處女作時年僅13歲。但他的主要文學成就,則始於1980年開始的散文詩創作。那一年,他已54歲。老作家柯藍在青島的一場散文詩報告會,點燃了隱藏在他心中的散文詩火種。火種一經點燃,便熊熊燃燒起來。至今,創作散文詩千餘首,已出版散文詩集《醒來的魚》、《耿林莽散文詩新作選》、《耿林莽散文詩選》、《五月丁香》、《耿林莽散文詩精品選》、《飛島的高度》、《夢中之馬》、《草鞋抒情》、《三個穿黑大衣的人》、《散文詩六重奏》和《散文詩品評錄》等10餘部。其中《耿林莽散文詩選》獲山東省首屆泰山文藝獎、青島市首屆文學藝術獎,《草鞋抒情》 獲山東省第七屆精神文明建設「精品工程獎」、青島市文學藝術獎。2007年,獲《文藝報》、中國現代文學館等頒發的「中國散文詩終生藝術成就獎」。他被公認為當代中國最具開拓精神的散文詩大家之一,雖然已到耄耋之年,可藝術之樹常青,常有新作和新論問世,被許多中青年作者視為精神導師。

  耿林莽對中國散文詩的發展作出了多方面的傑出貢獻,最主要的貢獻在創作上。他是當代文學研究者們最為關注的散文詩作家之一。《中國當代文學史綱》、《新時期詩潮論》、《中國近百年文學體式流變史》、《中國詩學研究》、《二十世紀中國散文詩論》、《散文詩文體論》、《散文詩新論》等文學史和論著,均辟有專章專節評述他的成就和創作特色。《中國當代文學史綱》中說:「創造一種曲折幽深的意境,用現代手法表現現代意識,是耿林莽散文詩的突出特點。散文詩在從傳統走向現代的歷程中,耿林莽有相當的代表性。」著名詩人屠岸在《聲色高輝,筆下流情》一文中評價說:「您的散文詩可說是沒有音符的音樂,不用顏料的繪畫,但同時又寓音樂於節律,寓色彩於文字。因此又是聲與色的結合、交融。我認為您的風格之特色即流動的物的具象和流動的情的抽象通過聲與色的組合糾結而達到和諧統一。像你這樣的散文詩人在國內確可說是獨樹一幟。」(屠岸《詩論·文論·劇論》)很難找到類似耿林莽的個案:在知天命之年才開始嘗試一種文學樣式的創作,卻能夠30年如一日的堅守和專註,終有大成。像他這樣在80歲以後仍能保持旺盛創作力的作家,也很少見。

  耿林莽散文詩具有「廣」、「多」、「獨」的特色。「廣」是指表現題材之廣,幾乎無所不包:有鄉土的,也有城市的;有微觀的,也有宏觀的;有歷史的,也有現實的。他尤其關注當下社會。用一個時髦的辭彙:他的不少作品可以稱為「在場散文詩」。特別是他那些表現市場經濟時代城市與人的作品,辛辣地寫出了人們面對金錢的眾生相。這對於一個已經遠離現實社會生活的老人,更顯得難能可貴。他從不在表現題材上為自己畫地為牢。「多」是指藝術表現形式的多樣性。他為自己的散文詩選集取名為 《散文詩六重奏》,形象地說明,他用多種樂器演奏,既有民族的,也有西洋的。他量體裁衣,為不同的題材安排適當的表現形式。在表現當代和一些形而上的哲思類的題材時,他借鑒運用了西方現代派的手法,恰到好處。「獨」是指藝術風格的獨特性。耿林莽是一位有獨特藝術個性的作家,在他成熟期的眾多作品中,散發出與眾不同的審美趣味和思想鋒芒。也許與閱歷和性情有關,他的不少作品有一種凝重美和憂鬱美; 無論是感性和知性的作品,全都貫穿著對真善美的歌頌,對普通人生存狀態的關注和同情,對醜惡現象的鞭撻和反思,高揚人文思想的光輝,給人以溫暖和啟迪。

  第二個貢獻是在理論上。耿林莽雖沒有系統的散文詩理論專著,但他三十年間發表的一定數量的散文詩專論,是對散文詩理論建設的珍貴文獻,對散文詩的繁榮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他的文章明顯區別於某些不著邊際的純理論,其特色是緊密聯繫散文詩的創作現狀和個人創作實踐,有很強的針對性和啟示性,令迷途者讀之猶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他是散文詩文體詩性特徵的堅守者。他認為:「散文詩本質上是詩,是詩的發展和延伸,是她的一個支脈或變體。在我看來,散文詩是格律詩向自由詩過渡後的必然發展,也是現代口語成為詩的主要語言資源後的必然發展。」(《我的散文詩之旅》)他認為散文詩作家首先應是一個思想者。他說「形式主義者排斥內容,尤其排斥思想。過分強調美文性,追求『唯美』的作品,也易忽視作品的思想內涵。」(引文出處同上)

  第三個貢獻是在編輯書刊和培養新人上。耿林莽利用文學期刊編輯的職業之便,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在《海鷗》創辦「散文詩開拓區」專欄(新時期最早開辦的散文詩專欄之一),堅持數年之久,刊發了大量老中青三代散文詩作家的佳作,成為令人稱道的文學景觀,一直到他離休。除此,他還主編和參與主編了多部散文詩選集和鑒賞集,如《中國當代優秀散文詩精選》、《中外散文詩鑒賞大觀》、《散文詩人20家》等。1995-1997年,任中國新詩研究所 《中國詩歌年鑒》特邀主編,主持散文詩部分的編選工作。多年來,耿林莽一直主持《散文詩》刊和《散文詩世界》兩個賞析專欄,重點推介活躍在當下散文詩壇的中青年詩人,先後撰寫了100多篇點評文章,結集為 《散文詩評品錄》出版。他還為許多中青年新秀寫序寫評,熱情向社會推薦。耿林莽是散文詩壇一位無私奉獻的辛勤園丁,贏得了廣大作者和讀者的普遍尊敬。

關於散文詩的「詩性」

散文詩斷想

王慧騏

  

  散文詩是不纏足的詩,其軀殼是散文,其靈魂是詩。在藝術內涵上它如同詩歌一樣擅長抒情,具有詩的構思、詩的意境和詩的旋律節奏; 而在表現形式上則似散文一樣舒展自由,不受音韻格律的約束,似行雲流水,富有揮灑自如的文筆特點。

  散文詩人葉慶瑞有一種帶點浪漫味道的見解:「風度翩翩的散文,迷戀上了美麗多情的詩,而愛幻想、浪漫的詩姑娘,也傾心於散文的俊逸瀟洒。於是,就像春天到來是不可避免的那樣,他倆結合了,散文詩便是愛情的產兒。」

  散文詩是詩和散文繁衍而生的產物,在其藝術肌體內也存在兩者的血緣。但當它誕生以後,就以詩和散文都不具有的獨特的藝術特徵鮮明地區別於兩者,因而才具有獨立存在的美學價值。

  

  詩,無疑是強調音韻感的,而散文詩的音韻感卻是深藏在「骨子裡」的。郭沫若在他的散文詩《鷺鷺》中便說過這樣的意思:「鷺鷺實在是一首詩,一首韻在骨子裡的散文詩。」

  散文詩的音韻感如同人的呼吸、經脈的運動和血液的循環,如水之流動,雲之舞蹈,鳥之雀躍,那節奏、音響和旋律是完全順乎自然的。

  你若寫過散文詩,你就會有這樣的體驗:當你有了那種創作的衝動和慾望時,你會覺著有一位音樂之神在冥冥之中給你某種昭示或啟迪,給你流動著的思想注入一股清新而流暢的音韻。

  優秀的散文詩人其實還是個音樂家哩,不過他譜寫的曲子是那種「韻在骨子裡」的深沉的詠嘆調,它會讓你「用眼睛去尋找那以不見的手把它彈奏出來的顫動的琴弦」。(別林斯基語)

  

  有人給散文詩畫了個不大不小的圈子,認為它的字數不能超過三五百字,否則將不能叫散文詩。我認為這多少有點絕對化了。泰戈爾格言式的《飛鳥集》是散文詩,高爾基的《海燕》、屠格涅夫的《門檻》是散文詩,劉再復的氣勢恢宏、長達數千言的《讀滄海》、《愛因斯坦禮讚》,你能說它不是散文詩么?

  長或短,我覺得不應是衡量散文詩的標準。形式到底是因了內容而存在的,關鍵還看你注入這一軀殼的內核是什麼。

  短小固然是它的特長,但若成為一種束縛,那等於是把自己硬往死胡同里逼。

  短要短得精緻,短得凝練。「在小小的規模中我們能看見美的本形,在短短的尺寸里也能有完美的生命。」(郭風語)

  長要長得精悍,長得壯觀,讓人覺著那氣韻、那動感依舊不失散文詩的迷人光彩。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太有規矩,恐怕也難成方圓。

  

  散文詩是最自由的一種思想散步。

  一個生活中突現的鏡頭,一朵情感撩起的浪花,一顆瞬間閃亮的思維火星,都可以進入散文詩。

  凡宏觀和微觀、哲理的、政治的、社會的、人生的,或敘事、或抒情、或隱寓、或吶喊,歷史長河,蹉跎歲月,戀人低語,花開月落,飛機墜毀,蜻蜓夭折……均可步入散文詩的浩浩隊列。

  女詩人王爾碑以散文詩的口吻動情地自述:「我走向雪原。背著一雙冰鞋———它,沒有詩的紅綾鞋好看,卻能把我帶到一個意想不到的迷人的地方。」「我以小溪流的語言,訴說我對春天的愛;訴說我對美和力的信仰。」

  我在想,散文詩之所以為若干的少男少女所鍾愛,大約就是愛它的無拘無束和可以淋漓暢快地表現自我的情緒、感覺和意念。因為他們這個年齡正是一生中最浪漫、最自由、最討厭羈絆、最富於幻想的時候,回想起來,我愛上散文詩的時候,也正是二十歲剛剛出頭,踏著校園飄零的洋槐花,一步步走向階梯大教室的時候。

  

  幾乎是一輩子痴迷於散文詩的郭風不無偏愛地認為,散文詩「是一種最簡潔的文體」,也「是一種在藝術上最富有獨創性的文體」。散文詩的主觀意象很濃郁,它是內在感情和個性形體的純真顯現。它要求作者具備十分敏銳機智的美學觸覺,善於溶解那最初觸動心靈的事物,尤其要善於捕捉一剎那間閃動的意想形象,以此作為剖白心跡的主要手段。優秀的散文詩章通常是既有閃光的思想亮度,又有浸透了個性的藝術密度。

  不少讀者對目前散文詩的現狀不甚滿意。那些被唱濫了的「小花小草」,似還在不斷地鑽出來,那種直露得近乎淺薄的「哲理標籤」,好像還不時地有人貼出來。我以為:要叫別人看得起自己,首先得自己不禁錮自己,自己不封閉自己,自己別給自己「小鞋」穿。

  在這方陣地上,似乎有更緊迫的要求呼喚個性,呼喚千姿百態(甚至奇姿怪態),呼喚創造意識的覺醒……

  郭風也只能有一個。李耕假如跟在郭風的後面,亦步亦趨,那歌唱得再響,也不是李耕自己的。李耕所以為李耕,是因為他自己站成了一株「憂鬱樹」!

  

  散文詩在中國已有了近百年的歷史。

  近百年的路上留下了一批跋涉者深淺不一的足印。

  和其他的文體相比,似還缺乏值得濃墨重彩加以渲染的成就。

  但這支隊伍里不乏好漢,不乏勇武執著之士。

  而且有足夠的依據證明:這支隊伍正在擴大,這支隊伍所顯示的實力越來越引起不僅僅是文學愛好者的注目。

  這便是希望,這便是力量。

  會有那麼一天的——在我們中國,將產生出一批與魯迅的《野草》相媲美的偉大而渾厚的力作。

散文詩的詩性與反詩性

方文竹

  詩性是一切事物的美學質素,具有廣泛性、普適性。如山川詩性、村莊詩性、中國文化詩性等,具體到藝術形式,如音樂詩性、雕塑詩性、小說詩性、戲劇詩性等等。當然,也有無詩性即不具有審美質素的事物如殺人魔王(審丑意識另當別論)。按照莊子的看法,道無處不在,道即詩性。這樣,詩性問題就複雜起來了。

  對於散文詩來說,情形也不會簡單。多年來,關於「散文詩」在「散文」與「詩」之間的糾結與爭論即此種表現。我常想(甚至望文生義),為什麼不叫「詩散文」,而叫「散文詩」呢?偏正片語說明了「詩」的主席位置。但是,決定了「詩」的主席位置並非決定了一章散文詩有無「詩性」,即「詩」與「詩性」是兩回事,一篇很好的散文比一首很壞的詩更像詩。「詩」只是一個名稱或外在形式,而「詩性」則是特質、內骨。可見,近年關於散文詩定義的爭論往往不得要領,只是浮在表層,而未深入內里,突出表現在對散文詩的詩性的忽略。既曰詩性無處不在,那麼,散文詩詩性的個性特點是什麼呢?我認為,是濃度。這是一種壓縮了的詩性,既有內容上的,也有形式上的。內容:高度濃縮了的思想與情感,與之相關是選取角度,以少勝多;形式:介於詩與散文兩者之間的文本間性,以短製為主,句式的排列更具建築、音樂之美。

  這樣,散文詩的詩性就很清晰地標示出來了。甚至可以說,散文詩的詩性決定了散文詩的存在。換一句話說,什麼是散文詩?就看它有無散文詩的詩性。有就是散文詩,否則就不是。

  當然,這是理論上的說明。為了便於領會,現舉一例:

  這天地怎麼了,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沒有一塊是乾的,暖的。要有,也就我這一塊了,而我早已冷熱不分。

  對於這世道,這季節,我是一塊靜止的抵觸,無聲的反抗,是典型的不合作運動。我的幅度遠遠大於他物,我的反響來得更快捷和迅猛。

  我用難熬表達我的承受,我用失態完成我的常態。

  我被瀟瀟春雨裹著,被料峭寒風推著,在一成不變的節奏里,勾勒反覆無常的軌跡。

  我折射的色調,與草木不相上下;我發出的聲響,與雨水混為一談。(潘志遠:《我這一塊》)

  它的內容和句式,高度濃縮且規整,理性有了溫度,情感有了節制,抵得上一篇哲學論文、自供狀和長篇抒情詩。這即是散文詩的魅力文本即詩性效應。

  儘管有很多爭論,事實上中國散文詩的詩性一直如此默認著且得到了長足發展。它以美和意象為自己的氣質內里、建築材料和看家本領,造成了無數精彩華章的同時,也帶來了千篇一律的文本批量化生產。其間,恐怕只有魯迅等少數傑出者具有變異的筆法,試圖突圍而出。

  我曾提出散文詩發展的「自律」與「它律」。「自律」當然是散文詩的「詩性」,僅此而已,散文詩就會固步自封;它在「自律」的同時必須講究「它律」:吸收其他元素進來,進行自身的裂變與再造。換一句話說,散文詩在講究「詩性」的同時,也可「反詩性」。拼貼、戲仿、平面化、戲劇場景、口語等後現代手法加入散文詩,豐富了表現手段,重新激發了文本創新的活力。請看拙作《花朵》:

  長有耳朵的花朵,根本不叫花朵:她開放、吐香、枯萎時聽從別人的。

  長有耳朵的花朵,根本不叫好花朵:心不在蔫,三心二意,沒有自己的個性和心性。

  長有耳朵的花朵,往往開放成凄美的悲劇,比如一花開後百花殺,愛打小報告、一朵成為另一朵的叛徒,聽到逆耳忠言時無精打采……

  可是漂亮的鄰居女孩諾蘭一直待業在家,人們說她虧在是一隻沒有長耳朵的花朵。

  本來很「詩性」的「花朵」經過「反詩性」的處理後,非但沒有降低它的詩性含量,反而獲得了一種獨特異樣的主題表現。我們應該反思一下傳統的觀念和寫法了,慣性寫作、廣場寫作當然很省力,但對散文詩的發展無益。

  當然,真正的散文詩應該是「自律」與「它律」的統一,也即「詩性」與「反詩性」的統一,相反相成。「反詩性」並未偏離散文詩本體,而是繞道而行「達羅馬」,拓寬了其表現的邊界。文學史上的每一次革命,都是對文本自身的革命。

  目前散文詩的寫作之所以滯後於詩歌和散文、小說,主要原因就在於過於強調「詩性」,而對於「反詩性」則抱有警惕甚至帶有敵意。整個散文詩界難以接受新元素,缺乏一種創新的內在衝動,散文詩批評也大多抱著「詩性」沾沾自喜,如此一來,實驗之作、突破之作則難見天日也。翻開目前報刊、選本等的散文詩,題材、用詞、角度皆大同小異,讀之實在沒有過癮的感覺。

我認為,魯迅的《野草》至今仍是創新的典範,難有超越。因此,《野草》 精神必須繼續發揚光大,我們應為散文詩的創新鼓與呼,同時建立新的價值批評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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