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子路第十三)下
這一章如果說是孔子的政治哲學也無不可。何為政?「為政以德」。再若要明確一點,為政只是「對機」。這「對機」正是「德」之本有。大喊道德治天下者,可知之乎?儒士的本職是協助君侯治國,這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便是儒士的「宿命」。孔子之偉大正是在於不斷引導弟子,沿治國的「宿命」,欲明明德於天下。
論語(子路十三)
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董註:孔子之為孔子之後,中國的進步不是三年,而是三千年。今距孔子二千六百年,完全實現孔子的文化理想恐怕還得四百年。
子曰:「『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誠哉是言也!」
孔子說:「『善人治理國家一百年,就能克服惡行、去除行戮了』,這話真對啊!」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
世:三十年為一世。
此處是孔子的設想,不是「內聖外王」論的註腳。聖人可為王,
也可以不為王。孔子就被人稱之為「素王」。
子曰:「苟正其身矣,於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孔子說:「如果端正了自身,治理國政還有什麼困難呢?不能端正自身,怎麼糾正他人呢?」
何謂「正身」?前文可參。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對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雖不吾以,吾其與聞之。」
錢先生有論:
冉有從官府回來,孔子說:「為什麼這樣晚啊?」冉有答道:「有政務。」孔子說:「大概是平常的事務。如有政務,即使不任用我,我大概是會得知的。」
冉有時為季氏宰。朝,季氏之私朝也。晏,晚也。政,國政。事,家事。以,用也。禮:大夫雖不治事,猶得與聞國政。是時季氏專魯,其於國政,蓋有不與同列議於公朝,而獨與家臣謀於私室者。故夫子為不知者而言,此必季氏之家事耳。若是國政,我嘗為大夫,雖不見用,猶當與聞。今既不聞,則是非國政也。語意與魏徵獻陵之對略相似。其所以正名分,抑季氏,而教冉有之意深矣。
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
魯定公問:「一句話能使國家興盛,有這回事嗎?」孔子答道:「話不能寄予如此大的期望,人們說『做國君難,做臣屬不容易』,如果知道做國君的難處,不接近於一句話能使國家興盛嗎?」魯定公說:「一句話能使國家滅亡,有這回事嗎?」孔子答道:「話不能寄予如此大的期望,人們說『我當國君沒有什麼快樂,只是說話沒有人違背』,如果話說得對而沒有人違背,不也很好嗎?如果話說得不對而沒違抗,那不就是一句話可喪國嗎?」
這應該看作孔子的一個幽默。
李澤厚有評:
專制政治一人作主,萬眾齊喑,真是皇帝的金口玉牙,沒人違抗。於是一言「喪邦」者,大有人在。「一句頂一萬句」,便害死許多人也。定公原想走捷徑,希望一句話就能解決問題。孔子卻說,要知道做君王做臣下都不容易,這回答也只是一句話,很巧妙。一言喪邦的回答,亦然,比朱注強多矣。
如果是牟宗三之流定會在這裡大講一番「民主法治」的優越性。
其實這裡的正解在《大學》、《中庸》,治國也好,齊家也好,永遠是一個自我戒慎恐懼的過程,不要指望誰能給你一個妙策,一言即可回天。
妙策者,創意也。創意如果沒有系統設計,這「創意」可能還是大災難的開始。有了系統的設計,最後還要落於摸著石頭過河。「石頭」是自在的,不是你想出來的。你的系統設計最多只提示個大致的方向,具體的石頭說到底還是要靠你自己「實踐理性」去摸。一句話,永遠尊重「實踐理性」,你就是命運的主人了。
葉公問政。子曰:「近者說(悅),遠者來。」
說,同悅。近者喜悅他的當政,故遠方之人會聞風而來。
子夏為莒父宰,問政。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莒父,魯國一城市,「無」實「勿」也。
這段文字直白,不必翻譯。但千古以來,這段語言是作為格言傳播的。其實,只要一成為觀念性格言,就會大大走味。儒家用心之複雜,遠不是常人可理解。孔子只是提綱挈領式對弟子進行提示,仁者不要誤認,孔子這裡實是講的《中庸》中的「存養」之心。「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一個學心學的人,永遠要對付的只是個人自己的心念運動,「速」、「利」只是人人可明白的通見之病,心念的變化魔術遠不是如此簡單。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葉公告訴孔子說:「我們這裡有一個能行直道的人,他父親盜竊人羊,他出來證明了。」孔子說:「我們的直道和此相異。父親替兒子隱瞞,兒子替父親隱瞞,直道便在其中了。」
關於此語錄十年前我的《論語正裁》有言:
關於「父為子隱,子為父隱」一段是歷史上爭論最大的一段,韓非子就曾批判了孔子的看法,後世的朱熹與康有為諸人又站在禮教的立場上維護孔子的觀點。其實雙方都錯了,雙方都不知孔子的真正深意。
孔子這番話是大大幽了葉公一默。葉公的話,表面上並不錯,但是他外求了,希望從人的外在行為上找到一個大家公認的是非善惡標準。歷史上貶孔者、褒孔者都不知葉公的真錯在什麼地方,也從外在的道德上一個貶過來一個褒過去,其實雙雙都是隔靴搔癢。「你葉公不是認為兒子檢舉父親就是『直』嗎?我孔老二偏偏要告訴你,我們這裡的人認為父為子隱也是『直』,葉公你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嗎?」這是一個「禪」,一個公案。從人與人的外在關係、文化概念中,去尋找「直」的標準是永遠也找不到的。明白了這一點,兒子檢舉父親是對的,兒子為父親隱瞞也是對的。不明白這個道理,怎麼做都是錯的,都是「非禮」。「禮」永遠是以全宇宙的和諧運動為歸宿的。孔子這番話的註腳,應到王陽明的《傳習錄》中去找。人們僅從一般的社會道德範疇判斷真假、美醜、善惡,是永遠也不會有統一的意見的,這便是俗話說的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也便是有些人所謂的真理的階級性。農民偷地主的羊,兒子站在「階級」立場上,當然不該去告發。如果兒子告發了,就是階級背叛(一笑)。上述種種外求的爭論反而證明這樣一個真理,面對這樣的事,人們只要做到不欺心、不自欺,告發與不告發都是對的。
這不是典型的唯心主義嗎?不!這不是唯心主義,因為意識永遠
是生命本質力量真實運動的折光反映,這種反映,必表現為某個特定環境中的「良知」顯現。對於「良知」,要知道它不是「我」的。「良知」出現之後,你能主動不自欺,那就是合乎客觀規律的。在這裡不管是告發還是不告發,如果不問是否欺己、欺心、滅「良知」,即便用一萬條外在道德作掩飾也是錯的。「知見立知,即無明之本」。東方文化講的是「止於至善」,即歷史的整體進步。一種想法能產生就不是主觀自生的,而是天德自來。如果你認為這想法只是主觀自生的,你的唯物主義便是半截子的、不徹底的。
孔子在這裡用了一句「直在其中」,妙極。體認「良知」之後,不等起分別心的第二念起來,直下做去。「直」就在你心裡,「直」就在你的判斷里,何必外求?何必分辨?這樣,在你看似「不對」的行為中間,就實實在在隱含著真正的「對」。
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
樊遲詢問仁,孔子說:「平時端莊,辦事認真,與人交往真誠。即使到了邊地蠻族那兒,也不能丟棄這幾條。」
現在的人都這麼翻譯,從語文老師的角度看也沒有什麼錯誤,但是你看宋人程子是如何說的。
程子曰:「此是徹上徹下語。聖人初無二語也,充之則睟面盎背,推而達之則篤恭而天下平矣。」胡氏曰:「樊遲問仁者三:此最先,先難次之,愛人其最後乎?」
為什麼說這是孔子「徹上徹下」「天下平」之語?前文已經詳加
辨析,這裡不重複,望諸君細思之,細思。
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曰:「敢問其次?」曰:「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悌)焉。」曰:「敢問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曰:「今之從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子貢問道:「怎樣才能稱為士呢?」孔子說:「對自己的行為有羞恥之心,出使他國能不辜負國君的任命,能稱為士了。」子貢說:「請問比這差一等的。」孔子說:「宗族稱讚他孝順,鄉里稱讚他友愛。」子貢說:「請問比這差一等的。」孔子說:「說話必定誠實可信,行為必定堅決果斷。這是固執的小人呀!但也能算是差一等的士了。」子貢說:「現在的從政的人怎麼樣呢?」孔子說:「咳!這種見識狹小的人怎麼能算得上呢?」
錢先生有詳解:
行己有恥:心知有恥,則有所不為。此指其志有所不為,而其才足以有為者。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即其足以有為。孝弟之士,其本已立,而才或不足,故其次。
言必信,行必果:果,必行之義。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義所在。」
硜硜:小石堅確貌。不務求大義,而專自守於言行之必信必果,此見其識量之小,而才亦無足稱,故稱之曰小人。然雖乏才識,亦尚有行,故得為孝弟之次。
今之從政者何如:子貢蓋自有所不滿,而以質於孔子。
噫:心不平嘆聲。
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斗容十升,筲容五升,《說文》作蕱。斗筲之人,言其器小。一說:謂其僅知聚斂。算,數義。猶今雲不足算數。《論語》言辭和婉,然多於至和中見至剛,於至婉和見至直,如此處即是。
這段語錄可謂千古名篇。也許正是由於孔孟之道的傳承,中國的知識分子也可謂世界上最有氣節又有獨立精神的一群。迄今為止,中國文化仍然不後於人,中國知識分子中廣泛流傳的這種從孔子而來的氣節的存在,起著極大的作用。古往今來的中國知識分子幾乎無不追求這種精神。
這裡最重要的是「行己有恥」四字,此四字不清不明,那這一段話,就只剩下道德了。我們不是否定道德,也不是說儒家不講道德,但是要知儒家核心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我抄幾段語錄如下:
《論語正義》「曾子制言上」:「夫行也者,行禮之謂也。」「故君子不貴識道之士,而貴有恥之士,富而不以道,則恥也,貧而不以道,則恥也。」
「行」是儒家學說中一個極重要範疇,這是無可爭論的。李澤厚先生把儒家規範為「實踐理性」的根據,也在這一個「行」字上。
歷代儒家人物「闢佛」的最重要的根據,也是貶謫佛家不重社會實踐理性的「行」。
王船山說:「究竟釋、老之教,也只是不及而不能過,盡他嗒然喪耦,栩然逍遙,面壁九年,無心可安,都是向懶處躲閃,丟下一大段不去料理。」
這實在是王船山只知佛道兩家的皮毛。他只看見了幾個不中用的僧人道士是如此作的,恕不知真正的學佛人,永遠是把菩薩行放在第一位,所謂菩薩行,看似只是自覺覺他,聞聲救苦,實是在實踐中不斷滅心中賊。在這一點上與儒家無異。
如果說有不同的是,釋、道兩家更強調「無為法」的願力的作用。希望在無形中見有形,在用心見實踐,在無為中安頓有為。
其實這在孔子這裡,也是很明白的,「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都包含了對無為法的體認。
如果說雙方真正的區別,則是釋、道兩家是重無為中的有為安頓,儒家則是有為中達於無為。儒家的「行」如果不達於無為也即不能達於「道」,達於「天德」,那就是曾子所說的「恥」。這個恥不在貧富之別。顏子安於陋巷是「行己有恥」,「富潤屋」也是「行己有恥」。曾子曰:「富而不以道,則恥之,貧而不以道,則恥之」。
孔子所謂的「行」,永遠是「德行」。何謂「德行」?「行義而達其道」(「季氏」)要「行」於「義」,則必須「行中慮」。「微子」章言柳下惠,「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
諸家注「行中慮」,皆以道德論是錯誤的。真正的含義是「行義而達其道」,就是「致良知」的「止,定,靜,安,慮」。否則如何「達道」?
搞清了「行己有恥」,實為「達道」之行,不以功勞、功德、功利、功夫為慮,便是「行己有恥」。這下面孔子所要求的各項「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宗族稱孝,鄉黨稱弟(悌)焉」。「言必行,行必果」等等,都是「行己有恥」下面的「目」。
舍了「綱」而 「目」,是為本末倒置。
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錢先生有很好的考證:
《孟子·盡心篇》: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狂者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潔之士而與之,是狷也。又其次也。」今按:中行,行得其中。孟子所謂中道,即中行。退能不為進能行道,兼有二者之長。後人舍狂狷而別求所謂中道,則誤矣。
又按:伊尹聖之任,狂者也。伯夷聖之清,狷者也。狂狷皆得為聖人,惟不如孔子仕止久速之時中。時中,即時時不失於中行,即時而狂時而狷,能不失於中道。故狂狷非過與不及,中行非在狂狷之間。《中庸》「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不能移說此章之中行。
孔子說:「我不得中道之士和他在一起,那只有狂狷了。狂者能進取,狷者能有所不為。」
由此可見孔子是一個非常靈活的人,正是孟子所說,這段話是孔
子「退而求之」語。真正的達道而「致良知」之人,永遠是在這種上
下求索的恍兮惚兮之中。「道」者,無所達而處處達,只是一個滅心中賊。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善夫!『不恆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佔而已矣!」
錢先生解:
南人:南方之人。
不可以作巫醫:古代巫道與醫事相混。作,為義。此有兩說:一謂無恆之人,即巫醫賤業亦不可為。又一說:古人不以巫醫為賤業,周禮司巫司醫,皆由士大夫為之。此乃謂無恆之人,亦不可作巫醫。就《論語》文義,仍以前說為當。惟南人之言,正是重巫醫,故謂無恆者不可付以此任。
善夫:此孔子稱述南人之言而善之。巫所以交鬼神,醫所以托死
生,無恆之人何足任此。專一之業尚然,何論於廣大之道,故孔子特
取此言。
不恆其德,或承之羞:此易恆卦九三爻辭。或,常義。承,續義。言人無恆德,常有羞辱承續其後。
子曰:不佔而已矣:此處復加子曰字,以別於前引之易文。孔子言,其人無恆德,亦惟有不為之占問吉凶,因即為之占,亦將無准。
李澤厚先生有如下議論:
孔子說:「南方人有句話說,人沒有恆心,不可卜卦行醫,這句話很好。」「不能堅持,便招羞辱。」孔子說:「那也就不去作好了。」
《康注》:巫所以交鬼神,醫所以治疾病,非久於其道,則不能
精,故記曰:醫不三世,不服其葯,欲其久也。太古重巫醫,故巫醫之權最大,埃及、猶太、印度、波斯皆然。猶太先知即巫也。耶也則兼巫醫而為大教主矣。蓋巫言魂而通靈,醫言體則近於人,其關係最重,故孔子重之,欲其有恆而致精也。二三其德,則無可成之事,故執德者亦在有恆而已。
這章難解,舊說甚多,姑譯之而已。但中心意思在於強調恆心,堅持韌性精神,還是很明白的。巫醫古時也是卜卦者。卜卦在遠古,是非常煩瑣複雜的事情,可能是世傳,需要極大的耐心和毅力。「不恆其德,或承其羞」,是古卦辭。意思大致是,不堅持下去,便會失敗而招來羞辱。我認為中國文化來自巫史(巫的理性化),已見他注。「恆」在遠古巫術卜辭中有神秘久遠意。
這一段語錄,我幾乎是全抄了錢、李的譯、注、評。
其實這段語錄的正解還是莊子的那段話「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
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不中道夭」便是一個「恆」字。「致良知」中幾乎是無可致,稍致即縱,但必須堅持一個「恆」字,只要「不中道夭」,你會一天又一天感到「大自在」的到來。
中國古文化,就表面現象看,比埃及、古希臘、古印度並不見得優越了多少。從當時的情況看,大家都是處於巫術圖騰的時代,中國文化與之之差別是,把主宰權拿到了人類自己手中。這便是《論語二十·堯曰》所記載的堯、舜、禹、湯的語錄所表現的。雖沒有完全脫了神秘文化,但主角不再是外在的「上帝」、「鬼神」,而是人類自我。
也正是如李澤厚先生所言,中國古文化也來源於古宗教文化,只不過他較早的淘汰了外在鬼神的主宰性,這是和其他古文化非常大一個區別。中國上古文化和佛學一樣,早早就形成了以人的理性精神為核心的新型文化。
這個轉變不光是存在於儒、道、釋,兩河文明的《聖經》文化的出現,也大致實現了這樣的轉變,不過它是從多神轉化成了一神的文化,也就是說這個轉變極不徹底,最後這個文化是被一個神秘的「上帝」符號所主宰。其實,他如果讀懂了《聖經·舊約》,摩西五經看似是「幻聽」的產物,但其中絕離不開摩西本人的理性精神。從「摩西十誡」看,摩西是明顯是要使自己建立的新宗教,大大區別於古埃及的多神巫術圖騰文化。
古希臘文化則走了另外一條路,從多神文明一下子跳到了邏輯理性,這其中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諸人,功不可沒。
非常有意思的是,軸心時代形成的這五大文化,從生命的本來面
目說,釋、道、儒明顯優越於上述兩河、古希臘文化。但是,釋、道、儒在中國這塊土地上並沒有尋找到自己合適的政治載體,反而是被綿延不絕的「通天教主」們掠奪了文化成果。這不可以說是中國儒、釋、道三家文化本身有什麼不徹底性,完全是由於人類整體的進步不可能跳越。
從巫術圖騰文化走出的人類,其智力最容易接受的只能是古希臘
「邏輯理性」的文化。想讓兩千年前的人類全體完全正確理解釋、道、儒文化的真正精髓是不可能的。這樣,自然科學就是必不可少的台階,而古希臘邏輯理性的嫡子正是自然科學。
中國古文化不管如何先進,其基本的社會細胞卻只能是自耕農為主體的小農經濟的血親家庭。
正因為這樣,自孔孟之後,中國反而形成了一個政治上畸形的文化。以通天教主為最高領導人的,以自耕農血親家庭文明為基礎的文化,在中國統治了兩千多年。這個文化在政治模式上是以「通天教主」們為一極,以自耕農血親家庭為另一極,多的是,中間有了一個磨合階層,即出身於自耕農血親家庭又服務於通天教主的「士」階層。正是由於這個階層的存在,不僅是使得軸心時代的中國三大文化釋、道、儒得以傳承,更重要是建立了超穩定的中國式的半封建半圖騰的古代社會。
中國文化這個特色可以上推到堯、舜、禹時代,堯、舜、禹自身並非是「通天教主」型的人物,就是後來的商湯、周文王也不能隨意以「通天教主」定性。但是他們也絕對不能超越歷史。至於熊十力先生煞費苦心考證的孔子的「大道之儒」,我們不能完全否認孔子有這類思想的萌芽,但也不可能就是具有現代人思維特色的理想境界——大同世界。
由於中國文化的理性精神成熟得非常早,中國的「巫」就沒有如在現代社會中這樣,徹底完全斷滅,而是分化為三,「儒」(祭祀之禮的主持者)、「史」(星相天行的觀察者)、「優」(看似插科打諢,實是通天教主身邊的諫臣)。還有一些「巫」又轉化為職業醫師。
事實上中國古巫術思想在中醫中保留最多,但還是都被人類理性改造了。所以今天我們見到的中醫絕異於西醫。中醫中包含了中國文化豐富的人文遺產,這應該說是毫無疑問的。
時至今日,中國的中醫已經基本湮滅了,這和中國的心學的斷脈是相適應的。
進入現代社會,心學與中醫都需要一次鳳凰涅槃。
正因為如此,南人會說「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
這段語錄接著以《易》的《恆》九三解「不恆其德,或承之羞,貞吝。」《象》曰:不恆其德,無所容也。
此「恆「字的真義如《易》《本義》所言:
「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聖人久於其道而天下化成,觀其所恆,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
這段話幾乎把中國心學的全部大義概括完了。
人類想認識自己嗎?認識天地萬物就是認識自己,「聖人」對於此種「明明德」之事的體認,永遠堅持終生,而「不中道夭」。在孔子則為,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皆指此「恆」。
「學而時習之」天天為之,無所謂難與不難,想不「恆」也不行。
「明明德」、「致良知」恰恰需要這種意志力的自覺。
至於「知天命」,非「恆」無以在心內構築一個日月通明的「內
時空」,堯曰「天之曆數在爾躬」的「內時空」,非窮畢生之「恆」不能建立。
「儒」是如此,「史」是如此,「優」是如此,「醫巫」何能倖免?
中醫之難恰是在「知天命」中觀患者之病。無「恆」,何以「知天命」。不知天命,何以知人命?不知人命,何以言醫?
真「知天命」之醫,光靠一部《黃帝內經》,也只是入門。更不要說今日之醫連《黃帝內經》摸也沒有摸過,你說他是什麼醫生?即便有了《黃帝內經》等著作的指示,最終還是要自己持之以恆堅持觀天之道察人之行,亦可謂「知天命」。今日之醫師大半連「天命」這個概念也不知道,還說什麼「知天命」?
天知道,他們是否給什麼人醫好了病。只能如孔子之言:
「不佔而已矣」。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這一段簡單,只錄譯文如下,不多作引申。
孔子說:「君子和諧卻不同一,小人同一卻不和諧。」
古人有論:
《集釋》《鄭語》史伯曰: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調口,剛四支以衛體,和六律以聰耳……。聘後於異性,求財於有方,擇臣取諫工不講。……晏子……對曰:和如羹焉。……先王之濟五味和五物、五聲、六律、
七音、八風、九歌,以相成也;清濁、小大、疾徐、哀樂、剛柔、遲
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君子聽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
《楊注》:「和」與「同」是春秋時代的兩個常用術語,《左傳·昭公二十》所載晏子對齊景公批評梁丘據的話,和《國語·鄭語》所載史伯的話都解說得非常詳細。「和」如五味的調和,八音的和諧,一定要有水、火、醬、醋各種不同的材料才能調和滋味;一定要有高下、長短、疾徐各種不同的聲調才能使樂曲和諧。
不管從那種文化出發來觀察,這個世界絕對是和而不同的,西方文化也承認這一點。但是一到具體思維,整個西方文化也即現在所謂的現代文明恰恰忽略這一點,這個文明的整體架構恰恰是「同而不和」。
任何一個明眼人都看得出,現代文明整個架框,是建立在思維方法的「概念同一性」的前提下的。拋卻了這種幾乎是霸權性、強制性的概念同一性,這個世界的一切文化幾乎無法存在。
是的,沒有人與人之間的概念的同一性,人類幾乎無法溝通,無法交流。但是,真的是如此嗎?人類真生活在一個概念絕對統一同一的世界嗎?起碼人類的審美就不需概念的同一與統一,人們常說審美無爭議,趣味無爭議,可是不同的審美趣味的人們又都惺惺相惜,這又是怎麼回事?這不也是一種「和而不同」的交流與溝通嗎?
看來,今天的人類所謂現代文明只是人類的兒童期。
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子貢問道:「鄉里人都稱讚他,怎麼樣啊?」孔子說:「不能肯定。」子貢說:「鄉里人都厭惡他,怎麼樣啊?」孔子說:「不能肯定。倒不如鄉里的善人稱讚他,鄉里的惡人厭惡他。」
子曰:「君子易事而難說(悅)也。說(悅)之不以道,不說(悅)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難事而易說(悅)也。說(悅)之雖不以道,說(悅)也;及其使人也,求備焉。」
照錄錢先生解:
易事:易與共事。或說:易服侍。
難說:說,同悅。猶雲難討他歡喜。君子悅人之有道,故無道之人不易得君子之歡悅。
器之:君子貴重人才,因其材器所宜而使用之,故能恕人所不能。
求備焉:小人之心苛刻,故求全責備,卒至無可用之人。
先生說:「君子易於和他共事,但難於得他喜歡。你討他喜歡不合道,他還是不喜歡。待他使用你時,卻量你的才具。小人易於討他喜歡,但難於和他共事。你只要討他喜歡,縱不合道,他仍會喜歡你。待他使用你時,卻求全責備,凡他想要你做的,你都得做。」
這裡的關鍵是何謂「道」。「道」不是概念,不是公式,也不能說是規律,是需要每個人自己在自己的生命實踐努力明明德、致良知,而建立一個「天之曆數在爾躬」的「內時空」。那不是一個人一個「道」嗎?稍安勿躁,大家全是明明德,那就是一個「道」。
子曰:「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
泰,安舒義。驕,矜肆義。君子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故不
驕。然心地坦然,故常舒泰。小人矜己傲物,惟恐失尊,心恆戚戚,故驕而不泰。然亦有不驕而未能泰者,亦有泰而或失之驕者。求不驕易,求能泰難,此又不可不知。
孔子的言論永遠是一個主題,人心必合於「道」,而「道」本身呢?只有兩個特點,「大學之道在明明德」。二,適應一切因緣而千變萬化,永無定則。
莊子言「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上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
人類合道的入門處是「致良知」,終結處是「南無阿彌陀佛,聞者定成佛。」
子曰:「剛毅木訥,近仁。」
錢先生解釋:
剛謂強志不屈撓。毅是果敢。木是質樸。訥是鈍於言。此四者,其天姿近仁。孔子又曰:「巧言令色鮮矣仁。」剛毅者決不有令色,木訥者決不有巧言。兩章相發。
其實這裡的核心仍在一個「近道」。「近仁」沒有標準,只是「勿意、勿必、勿固、勿我」,如此堅持久了,心中自有一個「內時空」的「天之曆數在爾躬」。到了這種境界,世間的一切誘惑對他已經無用了,而且又必然是「見義勇為」、「義無反顧」。至於說到「木」與「訥」,也不是個性,只是一個「人不知而不慍」。
胸懷宇宙,心包太虛,無數實踐理性的歷史過程達成了一個合於天道的「內時空」,永遠也向別人說不清,何必去說?不如不說。對一切人一切事也無可分別,一切皆「是」,一切皆「好」;不是也「是」,不好也是「好」。
因為「仁」是無選擇的,只為自我「明心」。
子路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謂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錢先生解得好:
切切,偲偲,相切責之貌。怡怡,和順貌。或說:孔子語至「可謂士矣」止,下乃門人記者所加。朋友以義,兄弟尚德,若混施之,則兄弟有賊恩之禍,朋友有善柔之損矣。然亦不當拘說。朋友非全不須怡怡,兄弟亦非全不須切切偲偲。
或說:溫良和厚之氣,此士之正。至於發強剛毅,亦隨事而見。
子路行行,斯切切怡怡之意少矣,故孔子以此箴之。
子路問道:「如何可算為士了?」先生說:「須有切磋,又能和悅,這樣可算為士了。切磋以處朋友,和悅以處兄弟。」
這裡的秘密並不是要如此建立道德,而是說得道之人必是如此。
人說皆我說,我說皆人說,只是一個「明明德」。對方是否「明明德」,我不可得知,只問自己是否「明明德」,既然無處不是「明明德」,當然是溝通中的和悅,和悅中的溝通了。
李澤厚先生觀點錄之於後:
「士」如何表現在日常生活的倫理關係中。為何只提兄弟、朋友兩倫?可能因為其他三倫(君臣、父子、夫婦)為所有人所應遵守,而「兄弟」、「朋友」二倫中,個體獨立性和自主性較強,可能才更顯示「士」之不同於常人所在。朋友之所以更重批評督促,因為朋友經常是由於氣味相投而成交,便容易或言不及義,或阿私偏袒,或純酒肉交;兄弟之所以更重和睦,因為自然血緣,關係親密,言行直率,反易因細小事故而吵架成仇。均經驗談。可見孔門講述人倫秩序,不只重外在的社會關係或生活位置,更重與責任感相關聯的內在情感——心理的形成。朋友與兄弟,便有一個不可替代的情感關係與情理結構。
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好人教導人民七年,也可以應付戰爭了。
戎:戰爭。
子曰:「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
朱子曰,不教之民以戰,必有敗之之禍,是棄其民。
李澤厚有高論,錄之:
解作「用未經訓練的人民去作戰」,不從。總之這兩章都講練兵習武之必要。孔夫子並非書獃子,只講修養、文化之類,大不同後世腐儒。
你看,從「先之」「勞之」開篇,直致此處提到征戰,都是講為政的。我們說此章是把為政之道鋪開說,應該不是牽強吧。「為政」就「為人」,為人即是「知天命」。除此一「知」,豈有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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