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化與現代人——沈敏特教授在嶺南大講壇的演講
08-02
思想者小傳沈敏特江蘇蘇州人,1957年畢業於山東大學中文系。 現任中國傳媒大學南廣學院新聞傳播系教授,主授媒介文化評論及相關課程。曾任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編輯、安徽大學教授、《新世紀》雜誌執行主編、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現改名南方出版社)總編輯等。1959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評論集《春鬧集》、文化隨筆集《提前15年給兒子的信》、新世紀評論選集《敏特言》等,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等。「真」「假」現代人你很年輕,但可能是一個「年輕的古代人」;我年紀比你大,也許是一個「年老的現代人」。年輕與否和是否現代,不是必然的正相關關係。今天要講的這個題目比較大,它可以鋪陳出一本厚厚的書。我要在兩個小時之內和大家討論這個問題,必須「投機取巧」,找一個角度,切入關鍵或者說核心,力求使大家多少能獲得一點點啟發。我首先要和大家確立一個前提,即文化的內涵和價值標準。今天和大家探討的是整體文化,或者說大文化,它是人類為了生存和發展所創造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一棵自然生成的樹,一塊藏之於地下的煤,不是文化。當人們去認識它們、利用它們,和人類的生存與發展搭界,就成了文化。所以有人說,文化的本質就是「人化」。由此,它的價值標準也就十分明確:凡是有利於人類生存與發展的就是好的或比較好的文化,反之,就是不健康的、有害的文化。既然文化就是「人化」,自然就涉及到每一個人,包括在座的各位。所以我想先有點唐突地向大家提出一個關乎每個人的問題:你是現代人嗎?在座的大部分都很年輕,80後、90後居多,而且穿著打扮都很時尚。不用說,你們生活起居所用的器物,如手機、電腦以至於私家車,也在不斷地、快速地更新換代。也許有人會說:我們不現代,誰現代?我要毫不客氣地說:未必!你很年輕,但可能是一個「年輕的古代人」;我年紀比你大,也許是一個「年老的現代人」。年輕與否和是否現代,不是必然的正相關關係。舉一個例子。我們去參加一個大會,會上來了一位上級領導,主持會議的人通常會說:「非常榮幸,今天某某領導在百忙之中,親臨我們的大會,讓我們熱烈鼓掌,歡迎某某領導作指示!」這一段話你們一定很熟悉了,我要問:聽這段話你習慣嗎?我要告訴大家,「習慣」是一個古代人的反應,「不習慣」是一個現代人的反應。為什麼?領導參加一個下屬機構的會議,是他的工作職責,他要通過會議上傳下達,完成他的任務。這就像一個清潔工要掃地、一個司機要開車一樣。可從來我們沒有見過,有人對清潔工說:「某某師傅,你今天在百忙之中,親自來掃地,我們非常榮幸!」對司機說:「某某師傅,你今天在百忙之中,親自來開車,我們非常榮幸!」可對領導為什麼卻要這樣說呢?因為,我們根深蒂固的文化心理是「官本位」文化。還有一樁小得很的事兒,也反映了文化差異。當年有一個記者在採訪後搞了個插曲,他問小布希總統:「你平時自己會去買東西嗎?」小布希把褲袋拉出來調皮地說:「看,我身無分文。」同時拉出來的是一塊手絹。有幾位很時髦的女士脫口而出:「多土,怎麼還用手絹啊!」我的第一反應是:「是小布希土,還是你們土?」請問:你們的答案是什麼?我聽到有很多人說:「小布希不土!」對啦!21世紀應該是綠色世紀、環保世紀、節約木材、保護森林,用手絹不用餐巾紙才是真時尚,是真現代人的選擇。由此可見,我們每日每時所選擇的思維方式、生活方式、行為方式,都在展示著我們作為一個人,是現代的,還是非現代的,或者是古今雜糅的。我們要認識、維護、創造有利於人類,對中國人來說,有利於中華民族生存與發展的文化,需要一種文化自覺。而這種必不可少的文化自覺總是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才能換得。近現代以來,中國有兩次文化自覺,一次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一次是改革開放。這兩次現代文化自覺都帶來了民族的新生、進步和發展。需要怎樣的文化自覺我們對很多事物的感知、認識和判斷,不是靠大家來探索,來討論,靠實踐來檢驗,而是靠個別人的拍板。這樣的文化基因讓我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那麼,在文化反思中,我們究竟找到了什麼樣的文化基因?那就是:以皇權專制主義為中心的等級觀念、等級制度。我不得不佩服魯迅,80多年前,他就明確地指出了這個文化基因。他說:「我們自己是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貴賤,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一級一級地制馭著,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了。」魯迅還引用了《左傳》中的一段話,告訴我們這樣一種觀念和制度早已有之,深入人心。「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秔,秔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僕,仆臣台。」接著,魯迅還做了一點發揮:「但是『台』沒有臣,不是太苦了么?無須擔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長大,升而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驅使了。如此連環,各得其所,有敢非議者,其罪名曰不安分!」按照魯迅提供的線索,我們審視歷史和現實,不難發現,這樣一種文化基因深深地滲透在我們的文化心理中,形成為一個民族難以更改的思維、人格、行為,左右著歷史行進的速度和方向。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便會泛濫成災,釀成浩劫。對此,我們需要展開,以便加深認識,升華自覺。這基因形成了中國特有的真理觀:按等級分配真理。一個人從小到大、由點到面,受到的教育是:在家聽長輩的話,上學聽老師的話,工作聽領導的話。這基因也形成為中國特有的人格模式,用魯迅的話來說就是:見了狼像羊,見了羊像狼。在《紅樓夢》中丫頭也是分等級的,有所謂大丫頭、小丫頭、陪房丫頭、粗使丫頭等,這種奴隸中的等級制,同樣影響著丫頭們的人格模式。如晴雯被認為是一個具有反抗性的丫頭,但因為她是地位較高的大丫頭,對待那些小丫頭,同樣流露出「狼」相。這基因也形成了中國特有的認知途徑。我概括為三句話:大小高於真假;上下重於是非(善惡);貴賤勝於美醜。通俗地說,我們對很多事物的感知、認識和判斷,不是靠大家來探索,來討論,靠實踐來檢驗,而是靠個別人的拍板。這樣的文化基因讓我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而後通過逐步深入的民族反思,迎來了近現代的第二次文化自覺,奠定了改革開放的文化基礎。這個文化自覺的標誌就是真理標準的大討論,這個討論開始普及中華民族新的文化基因,這就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它的內涵與以皇權專制主義為中心的等級觀念、等級制度恰恰相反,宣告的是新的真理觀,即「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它的直接後果是誘發了新的人格模式和新的認知途徑,這就是「獨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我們設想,沒有這樣的文化自覺,怎麼可能揭開改革開放的序幕,怎麼可能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怎麼可能創造出GDP世界第二的經濟奇蹟,怎麼可能有深化改革開放、實現全面小康和創造和諧社會的前景?文化演變的關鍵視角真正稱得上是我們民族文化的,是那些滲透在千百萬國民心中的價值觀、道德觀、審美觀,進而潛移默化地影響他們的思維方式、生活方式和行為方式,並轉化為一種能夠推動或阻礙民族進步的現實的力量的文化。因此,文化的建設和改革,需要足夠的估計、足夠的耐心、足夠的堅韌。為了講得更透徹,我還得和大家探討幾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文化演變的關鍵視角在哪裡?前幾年有四位我很敬重的學術界前輩,在報上發表了關於文化問題的「四人談」。其中有很多精彩的論說,讓我嘆服,但我以為,他們對幾千年留傳下來的文化只做了籠而統之的高度評價,而缺少一個區分,失落了一個關鍵的視角。我在前面說過,文化是人類為了生存與發展而創造的全部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既然我們的民族文化那麼深厚而精彩,為什麼100多年來,我們的了不得的文化卻保證不了我們的獨立、民主和富強,以及我們的生存與發展呢?因此,必須確立這樣一個關鍵的視角,即明確要從哪裡去把握我們的民族文化。真正稱得上是我們民族文化的,是那些滲透在千百萬國民心中的價值觀、道德觀、審美觀,進而潛移默化地影響他們的思維方式、生活方式和行為方式,並轉化為一種能夠推動或阻礙民族進步的現實的力量的文化。概而言之,文化在活生生的人中,人是文化的第一載體。有了這樣一個視角,我們才知道文化的核心在哪裡,功能在哪裡,要揚棄或發揚的文化在哪裡,文化建設的落腳點在哪裡。魯迅為什麼成為新文化建設的楷模,因為,他一生的文化運作,可以概括為五個字:改造國民性。如果我們離開這個視角,把所有發生過的文化現象,都納入民族文化,殊不知有的儘管先進,但並沒有進入民族文化,如「民貴君輕」、「和為貴」、「天下為公」等,是很珍貴的文化思想,但幾千年來,民何時「貴」過,君何時「輕」過;中國內戰最多,包括爭奪皇權的廝殺,又何曾「和為貴」過;中國幾千年封建時代都是「家天下」,天下又何時「公」過!這些好思想,還沒有進入千百萬國民心中,變為推動歷史前進的力量,我把這種文化現象定名為「歷史文本文化」。要把他們轉化為民族文化,需要經過漫長的啟蒙和教育,以及改革實踐的過程。而魯迅恰恰是把這個過程所需要的努力,作為自己終身的責任和事業。那麼,如何認識這個過程的艱巨性呢?文化是一個包含著多個層面和子系統的整體,由外到里,它有三個基本層面。最外層稱之為物質層,它是人類為了生存所必需的衣食住行的器物與生產這些器物的工具。中間層稱之為制度層,這是為了在生產過程中組織人類,調協人與人之間關係所必需的各種制度,大如國家制度,小如家庭制度,以及變得愈來愈需要的調協國與國關係的國際制度,等等。最裡層,也是最核心的層面,是文化之魂,即人類的價值觀、道德觀、審美觀等精神現象。這三個層面互相促進,互相制約,牽一髮而動全身,而又缺一不可。而在這裡,我要強調的是,或者說特別需要大家關注的是,這三個層面的變化的速度是極不平衡的。物質層的變化最快,在一定條件下可以日新月異。制度層次之,特別是政治制度,從轉型到成熟至少也得幾十年。而最慢的是核心層的文化之魂,所以法國學者創造了一個文化概念,叫「長時段概念」。它是指文化之魂的變化,要以「長時段概念」來審視。也就是說,它的時間計量的最小單位,不是分、時、日、月、年,而是世紀。西方現代文化觀念,從文藝復興,經歷啟蒙運動,落實到人們的心中,轉化為創造現代性的力量,請大家算算,經歷了多少個世紀?由此,我們還要看到文化之魂不僅具有超穩定性,而且具有超適應性,具有返祖能力。一種傳統觀念遭到新思想的衝擊之後,好像元氣大傷,奄奄一息。殊不知它在一定的氣候下,又會原封不動或是改頭換面地捲土重來。返祖是遺傳學涉及的一個生理現象,譬如人來之於猿的進化,當猿變成人之後,猿的很多生理現象消失了,如臂短了,尾巴沒了,很多身體部位的毛不見了。可若干代以後,忽然生下個滿身長毛、拖著短尾的孩子,這在遺傳學上就叫返祖。而文化之魂也會出現以為沒了卻又重來的返祖現象。譬如,推翻滿清,成立了中華民國,立國之本是三民主義,可在蔣介石國民政府的統治下,卻一步步走向專制獨裁。文化之魂的超穩定性、超適應性以及返祖能力告訴我們,文化的建設和改革,需要足夠的估計、足夠的耐心、足夠的堅韌。所以魯迅提倡的韌性戰鬥精神,絕沒有過時,而仍是我們的榜樣和座右銘。文化進步需四個「直面」在談到加入世貿組織時,高層領導坦誠說明,參加的原因之一是外力的推動有助於國內的改革需要。這種敢於直面世界的開放心態,勇於承認自己的不足,客觀評價他國的長處,是30多年來中國高速發展的文化保證。雖然文化的改革與進步是持久的、艱難的,但不能悲觀。30多年來,在改革開放的大氣候下,文化面貌還是大有進步的。以皇權專制主義為中心的等級觀念,反映在民族文化心理中,就形成了這樣一個核心意義的心理病狀:由於個人喪失了認識主體的權利,也就養成了不敢直面客觀世界的勇氣和能力,不敢睜眼、指鹿為馬,成了普泛性的心理的病態習慣。魯迅大聲疾呼,痛斥歷來的中國文藝為「瞞和騙」的文藝,希望國人「睜開雙眼」「直面人生」。而中國人之不敢直面是深入骨髓的。中國的語言具有很大的彈性,能用來模糊事物的本相;中國的習俗,多的是「忌諱」,用來無視現實。要過年了,除夕夜,長輩要對孩子千叮萬囑,要孩子禁口,萬不能說些「不吉之言」,叮囑之後還不放心,於是有一個化解之妙法,等孩子睡著之後,用草紙搽搽孩子的嘴巴,寓意是孩子講的話是不作數的,可見迴避現實的病態心理已無所不在。而由於真理標準的大討論,帶來了上世紀80年代的思想解放,使國人的文化心理進入了一個相對加快的調整期,直面客觀事物的健康元素有所增大。我概括為四個「直面」:一是直面世界。隨著改革開放的逐步深入,我們漸漸能夠以一種客觀平實的心態去認識和評價國外的實情,甚至開始承認在經濟、道德、教育等各方面和外國,特別是發達國家之間的差距。在談到加入世貿組織時,高層領導坦誠說明,參加的原因之一是外力的推動有助於國內的改革需要。這種敢於直面世界的開放的心態,勇於承認自己的不足,客觀評價他國的長處,是30多年來中國高速發展的文化保證。二是直面變異。在中國固有的文化心理中,最忌諱的是「變」和「異」。中國有一句慣用語:「這事兒,我從來沒見過!」「這種人,我從來沒見過!」「從來沒見過」,是最高級的否定。我們細想一下,所謂「新事物」、「新發明」、「新制度」等等的「新」,不就在於它是「沒見過」的嗎?這種文化心理扼殺個性、壓制創新,使社會喪失進步的動力。而人的本質是個性的張揚,創新的追求。「喜新厭舊」、「見異思遷」,排除男女關係問題,是人的心理優勢。考古學家在波羅的海海邊發現一塊螞蟻的化石,對我們認識人的本質極有參考的價值。這塊化石告訴我們,幾千萬年前的螞蟻的生活方式和今天的螞蟻毫無不同,而人的生活方式,在幾千年,甚至幾百年,幾十年中,都有翻天覆地的變化。為什麼?因為,螞蟻沒有個性,而人,是有個性的動物群體。今天我站在這個講台上往下一看,在座各位的音容笑貌,穿著打扮千姿百態、各不相同,讓我感受到人類的生機勃勃。如果往下一看,人頭攢動,卻又一模一樣,毫無差別,這是非常可怕的景象。而今天,不用多說,容忍「不同」、追求「變革」,已在國民的心靈世界中成倍成倍地增量了。這是改革開放的文化基礎。三是直面利益。生存與發展本身就是人類的根本利益。但我們的文化傳統中有一個怪胎,就是「義」與「利」的對立。損人利己是不義,但維護和不斷加大每個人的利益,這本身就是大義;「毫不利己」是不可能的,維護個人合法權益,是一種公民的自覺,是一個社會健康發展的文化基礎。錢是雙刃劍,它既可以用來實現每個公民的合法權益,也可以是狂征暴斂、如虎苛政、貪污腐化追求的目標。古代士大夫的清高守義,常以「口不言錢」為潔身自好的一重高雅。晉朝有個士大夫王彥,以「口不言錢」為潔操。有一次朋友們戲弄他,故意在他睡著之後,把一串串制錢堆在他的床前。醒來他下不了床,卻又不能喊「把錢拿走」,只得說了一句文縐縐的話:「舉卻阿堵物!」(「舉卻」即拿走,「阿堵」是俗語「這個」的意思);他果然做到了「口不言錢」。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後人把「阿堵物」解釋為「錢的同義詞」。王彥終於擺脫不了「錢」字。今天,直面利益,維護個人合法權益,包括個人財產,已成為公民教育應有的內容。四是直面自身。這裡所說的「自身」,特指人的性需求。在舊的主流文化中,性是污穢的,不能放到陽光下予以審視的事情。在「左」的思潮中,更是把「男女關係」看成是暗含貶義的政治上的失足。而性是人類正常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用恩格斯的話來說,是人類為了生存、發展必須進行的兩種生產中的一種。從歷史上看,禁慾是專制主義統治百姓的一種手段。因此,爭取性的自由與合法,也常常成為思想解放的一個方面軍。這四個「直面」,反映了文化心理的健康化,當然還是淺層次的進步。我們在「直面」上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這要在改革開放的深化中進一步實現。
推薦閱讀:
推薦閱讀:
※14萬打造110複式現代二居室
※現代簡約三居室,有情調的生活節奏!
※田永勝:《呂氏春秋》行政倫理思想的現代意義
※近現代仕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