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通鑒丨先秦最後一位縱橫家的人生哲學,玩陰的!18

講通鑒. 谷 園 講 通 鑒 .第十八章,先秦最後一位縱橫家

上回咱們講到呂不韋死了,然後,李斯輔佐年輕的秦王嬴政,用了十多年時間,就把天下統一了。

那麼,李斯用的是什麼高招呢?其實也不算什麼高招,得算是陰招。就是大搞間諜戰,前面范雎也搞這套,只是到了李斯這玩得更猛了。派出大量間諜,攜重金,去賄賂收買東方各國的重臣、將軍,還有社會賢達、名人,把這些人策反,讓他們都順著秦國的意志說話。就類似於所謂的和平演變這一套。收買不了的,搞不定的,怎麼辦呢?他就是堅決反對秦國了,那就派刺客刺殺,或者用離間計,離間他和君主的關係,讓他靠邊站,讓他反對秦國也有心無力。

總之,無所不用其極,用各種政治的和准軍事的手段,去瓦解各國的防禦體系。

然後,大軍隨後而至,各國就沒有多少反手之力了。

現在一講創業,都有個認識,說90後厲害。為什麼厲害?因為,他們跟以前的玩法不一樣了,他們玩A站、彈幕、二次元,這些玩意咱都不知道是什麼,他們就把錢賺了。李斯的這套玩法,也有點這意思,沒底線、沒節操,跟以前的玩法不大一樣了。

以前的戰爭,特別是春秋早期的戰爭,那都是講規矩的,祭祀有祭祀的禮儀,戰爭也有戰爭的禮儀。最著名的有個宋襄公的故事,當時宋襄公帶兵跟楚國打仗,楚軍那邊正渡河,人仰馬翻的正亂騰著。手下就建議:主公啊,咱們趁他們正亂著,趕緊打吧。宋襄公一撥拉腦袋:不行,不能打,那不符合戰爭禮儀嘛,「君子曰:不重傷、不擒二毛,不推人於險,不迫人於阨[è],不鼓不成列」(《韓非子》),楚軍還沒有擺好陣列、陣勢,不能打。結果,楚軍過了河就打宋軍給打敗了。宋襄公戰死,貽笑千古,被毛澤東罵,「宋襄公是蠢豬式的仁義! 」

不過,這位宋襄公之前也是了不起的君主,《史記》稱其為春秋五霸之一。他說的那一段,其實就是一種理想狀態下的戰爭規則,就跟體育比賽似的,不能把敵軍打成重傷,更不能打死唄;不擒二毛,二毛就是頭髮鬍子花白的,兩種顏色的,就是老兵唄,不能俘虜;也不能把對方逼到險阨絕路上去,不能乘人之危之類的。

李斯呢,他的前半生,就是在秦滅六國之前,他的作派,差不多就是蘇秦、張儀這樣的縱橫家。前面講了,縱橫家沒底線嘛,玩間諜戰之類的就更酣暢、更厲害。他的後半後呢,那是蘇秦、張儀遠遠比不了的,咱們以後再說,這一期咱們先講幾段他前期的故事:

頭一個是糧倉老鼠的故事。

李斯本來是楚國一個小地方的人,上蔡的,現在是上蔡縣,屬於駐馬店市。他在當地幹個小官吏--小公務員,朝九晚五的,過著平凡的日子,揣著偉大的夢想。所謂,年少輕狂嘛,哪個年輕人沒有夢想啊。可是絕大多數人,在社會的底層,晃晃悠悠,一不留神就老了。

李斯呢,有一次上茅房,看到茅坑裡有一群老鼠正在吃屎。老鼠們正吃著,忽然見到李斯進來了,嗖一下子都嚇跑了。李斯也沒在意,這挺正常啊。拉完屎出來,當天正好有個公事,要去當地糧食儲備庫也不幹嘛吧。結果,一打開糧倉,就發現裡面有幾個東西,動的,李斯嚇一跳:這是什麼?仔細一看,原來是幾隻肥頭大耳的老鼠,都跟兔子似的那麼大。正在那吃糧食呢。看見李斯進來了,這些老鼠也不害怕--因為,糧倉里很少有人來,它們不怕人--還瞪了李斯兩眼。

這一下子,李斯就受了刺激了,回去就睡不著覺了,一宿翻來覆去,最後得出一個結論:

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史記》

人就跟這個老鼠一樣啊,決定你的層次的,不在於你本身的才能、才華,完全在於你呆在什麼地方。呆在廁所里的,就得吃屎,還吃不飽;呆在糧倉里的,就可以吃糧食、吃大米。

我也得去找自己的糧倉!

於是,第二天,小公務員就不幹了,辭職,辭別了老婆孩子,離開上蔡這個小地方,就去找他的糧倉了。

可是,那個糧倉不是說,誰想去就能去的,尤其你本來就在底層,村裡的。怎麼辦呢?怎麼辦,這事擱在今天怎麼辦?考大學唄。考名牌,清華、北大,哈佛、牛津,這些名頭,說白了就是個糧倉入場券。

李斯那時沒有名校,但有名師。誰啊?荀子。這也是我們河北人,出生在趙國,後來做楚國的蘭陵縣令,春申君給任命的,就是今天的山東蘭陵。荀子是孔子、孟子之後的大儒,是儒家思想的代表人物,他有個著名的觀點,卻不是儒家的主流,他說: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荀子》

人性本惡,善是一種偽裝。

這跟孔孟的主流觀點正相反,《孟子》講的是:

人之性善,猶水之就下。--《孟子》

人性本善,就像水天生就往低處流一樣。

那麼,人性究竟是善,還是惡呢?這是哲學的一大命題,到今天還是說不清的。不過,這是非常重大的問題,決定了人類社會治理的方向。

性惡論,強調人性惡,人是自私的,人是有原罪的,這是西方的主流認識,那怎麼辦呢?就得想辦法去完善法律制度,來約束人的行為。

性善論,強調人性善,這是孔孟儒家的認識,是東方比較主流的認識。既然人性是善的,那麼盡量引導人把這種善發揚出來就可以了,就強調以道德和教化為主,來治理社會。

其實呢,這不是孰優孰劣的問題,而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孔子有句話叫,「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今天東西方的社會管理者們應當好好思考一下孔子這句話的,就應有所兼顧,有個折衷。我的觀點是,究竟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這不是問題的關鍵,沒必要去強調那個「本」嘛,一陰一陽之謂道,善惡就應當是並存的,從人性的實際表現來看也是,既有善,又有惡。你非得窮究善為本、善在先,還是惡為本、惡在先,雞生蛋啊,還是蛋生雞啊,那沒意義。

荀子的著作流傳後世,最有名的是《勸學篇》,初中課本里也收錄了。裡面有很多名句,比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積跬[kuǐ]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鍥而不捨,金石可鏤」之類的。

李斯就拜到荀子門下學習,「學帝王之術」。注意啊,荀子當時就是一個小縣令,卻是教人帝王之術的。先秦諸子百家,多數也就是士這個階層的,類似於平民,可他們的學說,說到底都還是在講治國平天下的帝王之術。這也是中國文化的一個有趣之處,中國文人都揣著一個做帝王師的夢想,都想致君行道。

李斯跟荀子學了幾年,就學成了,向荀子辭行,講:

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史記*李斯列傳》

最大的恥辱莫過於卑賤,最大的悲哀莫過於窮困。老師,我已經受夠了。現在秦國要吞併天下,正是我實現人生夢想的機會,我去投奔秦王了,您老人家多保重吧。

李斯到了秦國後,先投在呂不韋門下,大得呂不韋的欣賞。呂不韋將其舉薦給秦王嬴政,被封了官。一舉完成了,從茅坑老鼠,向糧倉老鼠的飛躍。

呂不韋倒台後,秦國下逐客令,李斯差點又被打回底層。卻因禍得福,憑一篇《諫逐客書》得到秦王賞識,成了秦王的大紅人。這是李斯的第二個故事,上回已經講過了。

李斯的第三個故事就是害死他的同學、大思想家、法家的集大成者韓非子。

韓非子也是荀子的學生,荀子有三個著名的學生,李斯、韓非,還有一位,咱們以後再說。

韓非子是韓國王室的子弟,口吃,是個結巴,跟人要說個話,那費勁了,但能寫,思想文章了不得,讓李斯自嘆弗如。

依我看啊,論文章寫得生動精彩,先秦諸子百家,誰都比不了韓非子。也就莊子跟他有一拼。所以,當年一起在荀子手下學習時,李斯就非常嫉妒韓非。不單純是從才華方面嫉妒,你想啊,李斯那是村裡來的,在社會的最底層,而韓非呢,那是王室貴族,吃的用的,方方面面那種差距,是吧,那種羨慕、嫉妒、恨,也在所難免。

韓非子在來跟荀子求學之前,他就已經受過良好的教育。前面講了,韓昭侯曾任用法家人物申不害來變法圖強,而法家思想又受黃老道家的影響。所以,韓非子思想的底子是黃老和法家,他著的《韓非子》這本書里,有兩篇文章,一個《解老篇》,一個《喻老篇》,都是解讀老子《道德經》的,那個解讀是相當高明,比後世魏晉時期的大學者們的解讀,都要高明。其他人的解讀跟他就更比不了了。

他跟荀子學習,也是沖著「帝王之術」去的,他繼承了荀子的性惡論,對儒家強調的仁義道德並不感興趣,他甚至講過一個小段子:說小孩子們在一起過家家,和泥巴,「做飯」,又是「饅頭」,又是「湯」,又是「肉」,這一桌好飯菜啊。可是,天黑了,真餓了,這飯能吃嗎?不能吃,還得回家吃去。韓非子毫不客氣地講:儒家的那套仁義道德就是這麼回事,過家家,玩玩可以,不能當真。

(夫嬰兒相與戲也,以塵為飯,以塗為羹,以木為胾,然至日晚必歸餉者,塵飯塗羹可以戲而不可食也。仁義而不能正國者,此亦可以戲而不可以為治也。--《韓非子*外儲說左上》)

韓非子跟荀子學成之後,不像李斯似的去秦國,而是回家,回韓國,因為他家裡有家族企業嘛,大集團,不用出去找工作。韓非子回到韓國後,數次上書韓王,希望用自己的這套思想理論幫助復興韓國。

韓王呢?對韓非子並不感冒。有的史料說,這時的韓王就是韓非子的父親,親爹。這一點,我不是很確定,可能是吧。韓王可能就感覺韓非子是自己看著你長大的,又是個小結巴,你懂個什麼啊,王位也不能傳給你,你也排不上號,你鬧騰什麼啊。

韓非子鬱悶啊,怎麼辦呢?作為一個思想家,他想用思想來影響社會實踐,大致就是兩條道:一個,就是做帝王師,致君行道,面對面搞定了君主,讓君主接受了自己的思想,按著自己的思想去治國。這條道,韓非子走不通了。

然就,只能走第二條道了,就是給思想找一個載體,通過這個載體傳播出去,傳於天下,甚至傳於後世,我不只對你君主這一個點了,點對點,我改成點對面兒。什麼載體呢?互聯網啊,衛視啊,電台、報紙啊--啊--這些啊,當時也都沒有。當時只有一樣,就是書。

於是,韓非子發憤著書,把自己平生所學寫成一部《韓非子》,一共寫了十多萬字。這可能也是先秦諸子百家著作中字數最多的。老子五千言就是5000來字,《論語》也就一萬多字,孟子、莊子,也都是幾萬字。《韓非子》字最多,信息量最大。

有句話叫,牆裡開花牆外香。韓非子這套思想,自家的父兄、韓王看不上。可是寫成書,這麼一傳播,有個外國人就看上了,迷上了他的這套思想,成了他的粉絲。

誰啊?秦王嬴政。

嬴政看了韓非子的書後,拍案叫絕:

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史記*老子韓非列傳》

My god!寫得太好了!作者這是何方神聖啊,這輩子要是能跟這個人交往,死也不遺憾了。

李斯就在旁邊說了:啟稟大王,寫這書的就是我師弟韓非,韓國的。

嬴政一聽,噢,他這個思維也是比較特殊的:韓國的,這樣,派兵,去把韓國狠巴地,猛打一通。

韓國那邊被打蒙了,這不按常理出牌啊,正常不是這時間打我啊。咋回事呢?就派人去向秦國求饒。這個使者從秦國回來之後,就說了:我去了,不管用啊,秦國那邊點名要公子韓非去。

於是,韓非就來了,來到秦國,面見嬴政。

我們可以想像一下韓非子當時的心情有多複雜吧。對於秦王,一方面那得說是國恨家仇,年年讓秦國打,秦國擺明了要滅韓國;另一方面,這位秦王又是自己的一個知己。《呂氏春秋》里有個說法:

天下輕於身,而士以身為人,賢主必自知士。

對一個人來講,生命是重於天下的,因為生命沒了,就什麼都沒了嘛。可是,士能以身許人,為了自己的君主或者首領而拚死力,獻出生命。憑什麼啊?就憑「知遇」二字,所謂,士為知己者死。魯迅也講: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秦王那麼欣賞自己,而且他掌握的資源比韓王要多得多,很可能就會掌控整個天下。如果這個人踐行自己的思想,那不是更偉大的價值實現嗎?

還有一方面,就是,他還要討好秦王,爭取韓國的利益,希望秦國能放韓國一馬。

他本來就是結巴,這種情境之下,得結巴成什麼樣子吧。

秦王呢,大悅,終於見到自己的偶像了。不過呢,肯定也會有一絲遺憾。人總是,相見不如懷念嘛。

有個故事,講一個妙齡女子,大家小姐,痴迷唐伯虎的詩書才華,每天抱著唐伯虎的詩集念(周星馳電影有此段):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哇,這詩寫的,太超凡脫俗了,太有才了,這人得多麼的風流倜儻英俊瀟洒啊,結果就得了相思病,一病不起。

咋辦呢?家人都愁壞了,最後託人就找到了唐伯虎:唐先生啊,您說什麼也得到我家去趟,我家小姐要是看不到您,非得病死不行。唐伯虎呢,見一面就見一面唄,就來了。結果怎麼著,這小姐一看唐伯虎,根本不相信啊,噢,NO!MYGOD!怎麼可能是這個又老又丑的小老頭呢,他怎麼可能是我的偶像唐伯虎啊?

最後,不得不接受現實,這就是真的唐伯虎,大哭一通,就把老唐的詩文都扔廁所了,糟老頭子,你玩去吧。

我們看書,小說也好、詩歌也好,還是哲學也好,看的都是文字,都是經過修飾的文字,通過文字去想像一個人,這個人常常會被大大地美化。看視頻的也一樣,電影里的明星,跟他生活中那是兩碼事。

反過來講,從外表,或者簡單的交往去看一個人,這個人也可能被大大地低估。

總之,秦王嬴政,並沒有一下子拜服在自己的這位偶像腳下,既沒有封官,也沒有許願。

而李斯呢,坐不住了,他對韓非子是真了解,真服氣的。心想,秦王跟韓非這還是頭一回見面,心底還有顧慮,要交往多了,以韓非的才學,肯定能把秦王給整服了啊。等那時候,我還不得靠邊站啊。於是,韓非頭腳走,他就在背後捅刀子了:

大王啊,您可別被韓非忽悠了啊,他的水平再怎麼高、思路再怎樣好,那也是向著韓國的,他是韓國公子啊,不可能真心實意給咱秦國效力的。而且,他現在對您對秦國也有了個大致的了解了,稍後要是回到韓國,那可是放虎歸山,對咱秦國大大的不利啊。

嬴政心頭一震:這個,有道理,你看怎麼辦呢?

李斯把心一橫,心說話,老同學啊,對不起嘍,就說了:大王,我看不如找個借口,殺之!

嬴政剛才還沉浸在初見偶像的喜悅之中,現在就來討論要殺偶像,這心裡也是過山車一樣啊。這樣吧,先別殺,先把韓非關起來吧。

於是,韓非子就被以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關進牢里了。他不知道怎麼回事啊,還指望老同學能搭救自己呢?要求見李斯,結果李斯派人給他送去一杯毒酒,斷腸草泡的毒酒:老同學啊,我只能幫你到這了,幫你落個全屍,別的幫不了了。韓非子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最終在牢里自殺。

我認為,這個故事裡有兩層含義:一是,老同學會被老同學害死;二是,偶像會被粉絲害死。

對於韓非子之死,司馬遷在《史記》中表達了極大的同情和惋惜。

「歷史大學堂」特邀作者 丨 谷園

作者已出版大眾國學暢銷書《吃透曾國藩》《人生四書》《簡易經》。本文為視頻節目《谷園講通鑒》的節選文字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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