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是秘密

我想談談哲學，一門對於大公眾而言相當陌生的學問。

首先是哲學的地位。在有成熟的公民社會的西方國家中，對於接受過高等教育的成人而言，哲學是必須品，擁有屬於自己的哲學，是參與公共事務討論的前提。當一國總統和總理的施政理念無法調和時，如果他們都是盡職的政治家，那麼使他們的觀點衝突的最重要原因，或許並非他們背後的利益集團衝突，也不是他們對權位的爭奪，而是他們在哲學上有了分歧。柏拉圖的《國家篇》認為統治者的唯一喜好應當是哲學，事實上，哲學是自由人學會統治自己生活的必需品。

因此，哲學首先誕生於由自由人組成的公民社會，也就是古希臘城邦中。哲學在一開始就與城邦民主生活密不可分。我首先要說清楚公民這個概念。

什麼叫公民呢？這不是一個政治學概念。反之，整個的政治學體系是圍繞著公民是什麼建立的。公民在這裡代表的意思，大概和人差不多，大寫的HUMAN，不被欺負的、勇敢的、自由的，能挺直腰板和神與自然對話的人。

什麼是公民呢？我想大家都打過網路遊戲。如果把這個世界看做一個網路遊戲，那麼每一個新註冊到這個遊戲中的玩家，都是一個公民。他不能夠是GM，因為GM有超級許可權，他也不能是NPC，因為NPC沒有自由。世界對於這個公民是一個新鮮的體驗、是一個新遊戲，是一個應該帶來快樂、滿足的適宜居所。

公民有權利和其他公民平等交流、協商、探索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是平等地對待所有公民的，而發現、探索這個世界的秘密，並且安全地住在這個世界中、最終有尊嚴地離開這個世界，是公民的三個基本權利。

如果沒有這樣的公民，那麼世界就不是一個探索的對象，世界的秘密，也就不是一個可愛的對象。假如你不是公民，而是一個GM，一個獨裁者、奴役他人的霸權者，那麼這個世界就是你利用來奴役他人的工具，這個世界的秘密，就是你私心佔有、必須小心翼翼看管而不敢泄露，以增強你的力量的道具。這個世界就不是一個值得愛的對象，因為唯一值得愛的對象是你自己。又假如你既不是公民，也不是GM，而是一個NPC，那麼這個世界就是捆綁你的枷鎖，這個世界的秘密就是你致命的威脅，因為它會顛覆你機械化的生存方式，讓你感到極大的痛苦。

公民會用許多方法探索這個世界的秘密，而熱愛這麼做的人，就是哲學家。哲學的希臘文是PHILOS-SOPHIA，即愛智慧。首先用這個詞的是古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他認為他的學派在數學中發現的神奇的秘密，比如勾股定理，比如平方數、立方數的特殊關係，即智慧。他利用大量的他發現的秘密，構建了一套神秘論體系，創建了類似宗教的畢達哥拉斯學派，並且成功地讓當時的許多人把他視為神。因而畢達哥拉斯可謂古希臘最失敗的哲學家。

智慧永遠是為少數人所擁有的，但智慧的所有者並非哲學家，而是愛智者才是。這是一個重要的劃分。許多掌握著世界秘密的人，其實愚魯不堪，他們是為自己低劣的慾望而壟斷著知識。而許多於知識上一無所知，卻對智慧有著強烈的探索慾望，甚於其他諸如金錢、美色和權力的人，可以算作是哲學家。

人天生是理性的動物，所以基本上所有人都有可能成為哲學家。佛教認為，所有人都能夠在無數次的輪迴中，慢慢地積累對這個世界的正確認識，即：苦、無常、無我，並而最終從這個輪迴的枷鎖中解脫出來。一切愚昧和無知都是暫時的。這背後的道理不是現在需要講清。

那麼是否每個人都有必要成為哲學家？答案是：你或多或少已經是了。當你獨立地審視這個世界，和自己的存在，哪怕只有一瞥，一瞬間。

現在我需要用極端的例子來加深大家對哲學家這個名號的理解，但希望大家可以不要誤解它：

一個連環的變態殺人犯，可以看成是一個哲學家。為了突出他的變態，我們可以給他按一些和殺人犯不相符的特徵來反襯他。比如，他是一個平日里循規蹈矩的、深得身邊人信任的，醫生，平時慈心濟世，家庭事業雙豐收，但暗地裡保養情婦（情婦還為他向真正的男友隱瞞），不僅如此，還包一個殺一個，手段殘忍，近乎解刨，還嫁禍給一個表面上行為不檢點的青年男人（即情婦的男友），這個男人是他的病人，對他十二分的信任，於是給了他嫁禍的機會。不僅如此，他還玩弄政治機關和社會秩序，讓他的一個又一個患者被嫁禍，而辦案警察也一個又一個被撤職。更進一步，他還偽造學術成果，他的研究水平如此之高，以至於發表了一種全世界都以為非常有利於人類，實際上會使人類基因蛻變，慢慢喪失人性，互相殺戮，最後墮落成豬狗的藥物。

這樣的人，可以是一個哲學家，甚至可以是一個真誠的且努力的哲學家。

他的一切行為都可以以哲學辯護。保養情婦於他，不過是以成熟男性的能力去儘可能多地庇護弱者，這裡的弱者包括他的肉體、情婦、以及脆弱的社會經濟秩序——小三經濟。殺人於他，不過是使死亡對於逝者提前到達，而使痛苦對於家屬提前降臨。他可以麻醉殺人，於是被害人死於美妙的幻景里。也可以暴虐殺人，於是被害人見證了她的肉體擁有的力量、以及給她帶來的最真實、完整的存在感受（即佛教的苦）。死亡和痛苦在哲學裡完全可以被評價為倫理上善的，因為生命可能是痛苦的惡，而快樂也可能是迷醉的惡。嫁禍無辜，不過是使這些本來平淡無奇的生命，突然因受到的冤屈而成為潔白無瑕的聖者，這些可憐的靈魂會認為這個世界對他有所虧欠，而終於獲得面對他向來恐懼的命運的勇氣，並且以戰鬥而非本來勢必發生的枯萎的方式走向毀滅（即佛教的無常）。玩弄政權和社會，是他作為隱藏的病灶，以持續的痛苦，來對整個社會肌體進行提醒的手段。研發使人類退化成豬狗的藥物，不過是希望有人能夠擺脫對科技的迷信而發現人類真正的危機。當然，如果這樣的人不出現的話，那麼人類也不配在宇宙中享有智慧生命的地位，就該滅絕。而這，恰恰是維護了造物者創造智慧的真正目的。

當然，他也在拿他的生命、事業、家庭等他所親近之物做冒險。但對他而言，毅然決然地把自己所親近之物作為躲藏的庇護所、冒險的賭注、關鍵時刻拋棄的斷尾，是人類的生物學始祖在單細胞階段就已經學會了的。更進一步，拋棄親近之物，才能認識到真正的自我存在的秘密，因為自我乃是最親近之物，人是否有可能真正拋棄自我，總得試試看吧（即佛教的無我）。

事實上，他的行為極大地促進了情婦對物慾的反思、患者對盲從的反思、懦弱者對痛苦的反思、警察對執法權的反思、官僚對臉面的反思、治國論者對國家的反思、衛道士對倫理的反思。以及哲學家對哲學的反思。

對於這個人，塵世間的刑罰已經難以制裁他。我們最需要做的不是毀滅他，而是說服他。因為如果我們沒辦法與他論明到底何為正義，即便他不繼續作為單個的人存在，但他精神的各個側面，就會轉化為許許多多罪犯的面孔在這世間出現。

又或者，他並不作為許許多多的人出現，他會化作我們內心各種慾望：強大（情婦）、痛苦（庇護）、快樂（包養）、歉疚（嫁禍）、不滿（不檢點）、自卑（信任）、膽怯（政治）、成就（警察）、悔恨（希望）、寧靜（滅絕），製造許多的悲劇。

而這些慾望，都有上述的哲學辯白。

事實上，理性和智慧，並不是與感性、慾望、情感相對的。每一種情感都有一種理性辯護的聲音在我們的靈魂深處為之辯護。每一種慾望，都可以被理性的話語辯白、放大，而成為一聲呼喊，一個命令，一句口號，並最終成為政治運動、革命乃至戰爭。殺戮可以是合理的，奴役可以是正義的，甘於愚昧可以是明智的，任人宰割可以是偉大的。這就是為什麼在民主社會的歐洲會爆發世界大戰的哲學原因，因為經過現代科學的啟蒙，歐洲人突然發現，大家內在的慾望原來是可以用理性的口號聚攏起來，成為一股力量，反過來主導國家和時代，而非為國家和時代主導。

於是哲學就從古希臘時期的秘密花園似的探索，在19世紀的歐洲急劇轉變而成為了公開的智慧。理性的探索不再是秘密的，相反，感性的慾望才是秘密的東西。哲學在這個時期快速轉向了反理性主義，因為理性沒有辦法承擔並解釋人類命運的整體：慾望藉助語言，以理性的面目登上了歷史舞台，並且自封為哲學。大量秘密被公開——通過科學，而許多原本被公開的，如信仰，信任，真誠，忠誠，則成為私人的秘密。

而語言是這一穿梭的樞紐，於是哲學最終轉向語言來尋求答案。最強大的語言是實踐，所以又有許多哲學呈現出治國論、意識形態的樣子，並與政權、媒體、信息社會交織起來。

最後我來向大家介紹什麼樣的命題是現代哲學的命題：

1、智慧是秘密。

這個命題可以導向許多分支，比如下面三個：

美學的：

1.1智慧是美的、動人的可說的秘密。美的動人，與秘密的可說性是不可調和的。美是直接的不可解釋的，秘密在被發現時需要解釋以證明它為何為是「那個」秘密，秘密是可說的，因而秘密必須拒絕的徹底的解釋才能是美的，因而美即秘密拒絕徹底解釋的存在樣態——有一個秘密名為：智慧（以美的樣態）。智慧以美的方式秘密存在，必打動了它的發現者。打動意味著吸引了目光，隔斷了干擾。美是非同一般的存在，美是於不美之中凸顯出來的，但美的這種凸顯並不要求不美之物同在舞台之上，它甚至拒絕不美之物分享它所佔據的聚光燈。大多數情況下，出於妥協，它願意將不美之物臨時納入自身，以避免破壞美呈現的直接而突然的戲劇性。總而言之，美以其本身構建了「美-不美」，「傑出-平凡」，「聚焦-邊緣」的張力系統，智慧為什麼呈現出這樣的特徵？這樣的特徵何以與秘密的特徵共存？美必然需要見證，美已經向觀察者證明了它自身的獨立性，觀察者是不美的，是邊緣，是讓位出去的，美是不甘只做秘密的，它必然訴求著被發現，它必須從世界的角落裡把自己拯救出來，進入意識之中，從而實現自己的存在。美願意張揚，秘密只是它的手段和橋樑。但智慧之美，卻無法擺脫依附於秘密的命運。從而三者呈現為迴廊般的鏡像，無限深邃、驚奇動人，但智慧卻又敢於以美的姿態悅動於秘密這座危險的橋上，這是首綺麗的奏鳴曲。

「是」論（存在論）的：

1.2智慧是秘密的「是」，代表一種呈現，秘密不公開地呈現，公開呈現對於個人而言是不可能的，因為私人的供詞是不可信的，可以編造的，秘密是不能被外部世界證明它是秘密的，秘密必須自己證明自己是外部世界遺失的秘密，秘密是一份無法被繩之以法的罪犯自證有罪的供詞，秘密是完整的，而遺失了秘密的世界反而是不完整的。秘密是向它自己公開了它與世界的全部糾葛的，而世界卻還未公開它與這個秘密的關係，也就是這個秘密本身，事實上，每一個秘密，都是世界不願向人們展現的它的一整面，不為人知的秘密之能存在並被發現，正是這個世界在證明它離開了有意識的見證者依然能夠存在的舉動。因而秘密之「是」、「呈現」、「存在」，是最獨立、真實、確定、完整的存在樣態，是無法被侵犯、取消、揭露、破壞的不壞之物。秘密是永恆。

倫理學的：

1.3智慧是秘密，智慧之為秘密，是一種秘密的智慧。智慧之為秘密之秘密，還是秘密。智慧之為秘密之秘密之秘密，還是秘密。換言之：智慧之為智慧之為智慧……，是智慧。秘密之為秘密之為秘密之為秘密……，是秘密。

這一命題不是一個語言學命題，因為其結構沒有討論的意義，無限層級的轉喻意味著任何詞都不可能成為它終點的答案。它是一個倫理學命題，因為，這樣的命題意味著：無聊的惡。虛偽的自我突破，實質是欺騙，並沒有真的內容增添進去，但卻被標榜為美、永恆。

也就是說，智慧在對話之中，總要留一手，總不窮盡它的底細，不坦誠相見。它以秘密的整全性來遮掩它實際上總有遺漏的不足，它是一種克服缺陷的嘗試，是一種自我遮掩的美。它是自相矛盾，是自我否定，是不承認自己所作所為的小女子模樣，乃至對於過去的欺騙供認不諱，但新的供詞又是一次欺騙。它是對智者、聖賢墮落的證明，是偽裝成神聖的邪惡，是未知其目的地之不安全的載具，是趁著信徒迷醉而大開殺戒的邪神廟宇。智慧是惡的原型。是伊甸園的果，是佛陀捨棄的最後一物。

那麼好了，智慧是什麼？愛這智慧的哲學又是什麼？為什麼會愛美、愛秘密、愛永恆、愛虛偽、愛惡、愛危險，為什麼會愛？愛智者——哲學家之名號又意味著什麼？為何自大的畢達哥拉斯會以愛一物而自名？感興趣的同學可以讀一讀亞里士多德的《尼各馬可倫理學》。而要學會現代哲學的思維方式，你則需要閱讀註明的現象學家和語言分析學家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