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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論園地:(80)好詩如銅釘,楔入讀者心

作者簡介:

於金鵬,網名大鵬瞰海。原籍霸州,現居廊坊。教師。於學無所不窺,而要旨歸於道、禪。曾師事山東孔孚先生,為「遠龍」詩說傳人。著有詩集《雨浥飛塵》。

大鵬瞰海

友:請問於老師,在您的心目中,好詩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我:好詩如銅釘,楔入讀者心。小詩與微詩,尤其是如此。

友:「好詩如銅釘」,說得真好!那麼請問,您可不可以結合具體的例子,展開談一下呢?

我:當然可以。能否「如銅釘」,關鍵在三個方面:力道、厚度、神采。三者皆備,就是一首完美的詩了。三者能佔一二,也不失為一首較好的詩,儘管有所欠缺。

下面文字,是我談話的梗概。

詩的力道

古典小詩,是筆者寫作的淵源之一,因此,就先從古詩說起。

劉邦《大風歌》、陳子昂《登幽州台歌》之類家喻戶曉的名作就不舉了,只看盧綸的《塞下曲》(六首之三):

月黑雁飛高,

單于夜遁逃。

欲將輕騎逐,

大雪滿弓刀。

五言四句,區區二十字,卻寫得雄渾悲壯,讀之,令人形神俱凜!

再看筆者的小漢俳《大鵬賦》:

海瀾闊

劃然金翅擘

莫咋舌

大鵬,是中國古代傳說中的大鳥。按照《莊子·逍遙遊》中的說法,系由鯤魚變化而來。鯤的本意是魚子。《爾雅·釋魚》:「鯤,魚子。」而在莊子筆下,則成了「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的大魚;接著,又化為「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的大鳥,扶搖直上......其中蘊含的道理,值得小詩的作者及讀者一思。

佛經中也有大鵬,全名金翅大鵬雕,並有此鳥「金翅擘海」的傳說。南宋詩論家嚴羽在《滄浪詩話》中借來評價李白杜甫詩。這裡兼用二義,既喻人生境界,又喻詩歌境界。

漢俳脫胎於日本俳句,風格上有典雅與俚俗之別。小漢俳衍生於漢俳,也不例外。筆者這一首,屬典雅一路。十一個字,可歸類於微詩。篇幅雖短,而真力彌滿,氣韻沉雄!

如果覺得這一首不夠通俗,不妨換一首,且看微詩《九月菊花香》:

我把滔滔的花香屯住

只等狐妹妹一聲嬌語

「別逗了,哥哥,開閘吧」

題目落了俗套,但這是命題詩,所以只得如此。

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有云:「咫尺應須論萬里。」說的是畫,前人拿來談詩(參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二)。以此論之,則《九月》一詩當之無愧!

再看筆者的一首小詩:

《雙魚》

一雙魚在屋脊上

擱淺、打挺

海呵海

就在他們的頭頂

波平如鏡

筆力遒勁,意境闊大,小詩不小!

——這,就是詩的力道!

說一個小插曲。

詩友一拂煙雲寫過一首微詩《夏花,或者秋葉》:

含苞為你

開花為你

凋落依然為你

詩是不錯的,只是力道不夠。筆者妄為人師,潤色如下:

為你含苞

為你怒放

為你飄 零

令人欣慰的是,煙雲接受了我的修改。

當然,對於力道二字,不可作皮相的理解。《周易·繫辭》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詩寫之道,無外乎此。力發於外,可謂之「陽」。氣蘊於內,可謂之「陰」。而就力道言之,實為同工異曲!

舉例說明。陶弘景《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

山中何所有?

嶺上多白雲。

只可自怡悅,

不堪持贈君。

小詩雍容淡雅,耐人回味。能令讀者在涵泳之際,相浹俱化,不能不謂之有力道!

再看筆者的微詩《長途》:

又累又渴

向路邊的白玉蘭

尋一杯水喝

在漫漫的「長途」中,倘若沒有了這有形的、無形的「白玉蘭」,人生,就真的成為一段不折不扣的苦旅了......

蘇軾在評價僧智永的書法時說:「如觀陶彭澤詩,初若散緩不收,反覆不已,乃識其奇趣。」要讀出這類沖淡的詩中氤氳的「奇趣」,非「反覆不已」才可。而要「反覆不已」,沒有一個虛涵空靈的心境,是斷乎不能的。

從這個角度講,余秀華一「睡」成名,實非偶然。「文變染乎世情。」(劉勰《文心雕龍·時序》)當下國人的胃口,更適合麻辣燙!聯想到余秀華剛崛起時,有好心人建議將「睡」字改為「愛」字——穿過大半個中國去愛你——不禁一笑。雅倒是雅了,可力道呢?一首詩,純潔得像個太監,又有什麼意思呢?

蘇軾在一首《浣溪沙》詞中說:「人間有味是清歡。」能夠享受「清歡」的「素心人」,總歸是有的,所差只在數量的多少而已。這就是第二類有力道的詩得以生存的土壤吧。

瓦雷里說:「我的詩,寧願讓一個人讀一千遍,也不願讓一千個人讀一遍。」「讓一個人讀一千遍」,是一種力道;「讓一千個人讀一遍」,是一種力道。如果能「讓一千個人讀一千遍」,當然是最好不過;但在二者難以得兼的情況下,詩歌何為,那就看詩人們自己的選擇了。只是不要患得患失才好。

詩的厚度

所謂「厚」,不等於「深刻」。許多古典的好詩,乍看之下,甚至是很清淺的。然而,卻經得起反覆的咀嚼。「耐品」,是「厚」字最好的註腳。

沙葉新先生曾回憶自己1958年在曠野朗讀郭沫若的名詩《天狗》時的情形:

「讀其詩,我的血液也在沸騰,我的神經也在燃燒,思緒如海潮,豪情如狂飆,真是血脈賁張,『煙冒七竅』,手舞足蹈,仰天長嘯,瘋魔了一般。」

然而,沙先生接著說道:

「其實從這首詩中我懂得了什麼?我悟到了什麼?我又激動個什麼?真是天曉得!」

我們的大詩人,無意之間,與馬三立的相聲殊途同歸,上演了另一種形式的《逗你玩》!

不禁又想起了無名氏的那首《題壁》詩:

一團茅草亂蓬蓬,驀地燒天驀地空。

爭似滿爐煨榾柮,漫騰騰地暖烘烘。

應該肯定的是,郭沫若早期的一些詩,是有力道的,詩中所缺少的,是一個「厚」字。

就這一點來說,確實不如古詩。

仍來看一首五絕,李商隱的《樂游原》:

向晚意不適,

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

只是近黃昏。

最後兩句,被前人譽為「消息甚大」(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卷二十七)。

一樣是「反映時代」,表現竟如此不同。

當然,這是晚唐的作品。那麼,再來一首初唐的。王勃《於易水送人》:

此地別燕丹,

壯士發衝冠。

昔時人已沒,

今日水猶寒。

英氣勃發,而又內涵深厚,令人嘆服。同屬「咆哮」體,區別仍然很大。

下面看筆者自己的作品:

《寫照》

一片脫水的土地

一朵含淚的雲

微詩雖微,不虛偽地說,當得起一個「厚」字。

來一首小詩:

《廢河》

廢河裡突然水滿了

廢河已多年沒見過洪水

老哥倆熱烈地擁抱著

渾濁的淚水流出來

廢河裡突然水滿了

河底的莊稼不認識洪水

等他們從顫慄中回過神來

才知道已經跑不掉了

橋上的農人是探監的老母

眼望著水牢中自己的孩子

一句話也沒有講

由於詩友漪瀾-陌的推薦,本篇發於《詩刊》「E首詩」欄目。

推薦語是:「對自然的認同,對生命的悲憫,對勞作者的憐惜,交融在一起,共同構成了一個渾浩蒼茫的境界......」

金代周昂對他的外甥王若虛說:「文章工於外而拙於內者,可以驚四筵而不可以適獨坐,可以取口稱而不可以得首肯。」(《金史·文藝傳·周昂傳》)古人所說的「文章」,包括「詩」在內。

如今這個時代,「取口稱」還是容易的,「驚四筵」就困難得多了,因而出現了各種花樣兒,湧現了各類英雄。有人說:「詩歌一直在以另類方式走紅。」是大實話。

但我仍固執地企望盼著更多能夠「適獨坐」、「得首肯」的作品問世。就像當年一些老藝人說的:「不求你一時高興亂拍手,但願你事後回味暗點頭。」

而要達到「適獨坐」、「得首肯」、「事後回味暗點頭」的效果,沒有「厚」字做底,是萬萬不能的。

人厚、藝厚,這才是筆者對一些老藝人拳拳服膺的地方!

詩的神采

好詩是有神採的。

這神采,或熠耀於佳句,或光潤於全篇。

前者如屈原的「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離騷》),王維的「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冬晚對雪憶胡處士家》),李白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望廬山瀑布》),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司空曙的「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喜外弟盧綸見宿》),白居易的「回眸一笑百媚生」(《長恨歌》),李賀的「石破天驚逗秋雨」(《李憑箜篌引》),李商隱的「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錦瑟》),艾青的「為什麼我的眼睛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我愛這土地》),余光中的「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尋李白》),北島的「以太陽的名義/黑暗在公開地掠奪」(《結局或開始——獻給遇羅克》)......

後者如屈原的《山鬼》,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王維的《竹里館》,李白的《玉階怨》,杜甫的《登高》,李端的《拜新月》,白居易的《問劉十九》,李商隱的《嫦娥》,卞之琳的《斷章》,北島的《宣告——獻給遇羅克》),顧城的《鬼進城》第一節......

還有顧城的《一代人》,既是好句,也是佳篇。

不可諱言的是,古詩,尤其是律詩,有句無篇的現象是很嚴重的。這是常識,不必贅言。只說一下新詩。

余光中的《尋李白》、艾青的《我愛這土地》,就整體而言,均不夠成功。一個拖沓,一個蕪穢,都不如北島的《結局或開始》洗鍊、勁健而又渾成。只因其中閃光的句子,楔入了讀者的靈府。相學上有所謂「一貴抵九賤」的說法,借來評價這兩首詩,尤其是艾青先生的這一首,應該是大致不差的。而「神采」之重要,也即此可見了。

筆者是以寫小詩為主的,在此,也不揣冒昧,曬幾首自己的短詩:

《深冬》

豎起耳朵

就看見妹妹立在門外

手裡拎著一兜陽光

這是幾年前寫的詩了,由詩友們的反應看,還是有「神采」的。

《風中》

儘管雙翅

已蛻化成臂膀

我的胸腔

仍跳著

鳥的心臟

記得一位同行讀到這首詩後,立馬就發到他的QQ里去了。而那時我還沒有QQ。

來一首纖穠的:

《夜瀾》

卸卻白晝

直至一絲不掛

調試月光

不太暗

也不太亮

熄滅所有星星

然後,入水

在你訝異的輕呼中

蝶泳一場

大家的反響也不錯。

陸機說:「石韞玉而山暉,水懷珠而川媚。」(《文賦》)蘇軾說:」「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和董傳留別》)這「暉」、「華」、「媚」都屬於「神采」,可以用來說人,也可以用來說詩。內涵是一樣的,前提也應該是一樣的吧。

不久前讀到一篇詩論,文章在列舉了兩位著名詩人的一些詩句之後,給出了高度評價,譽之為,對慣常思維的撞擊,對人類智力的開掘與提升。平心而論,這是一種偏嗜,也是一種偏執。「作詩但求好句,已落下乘。」(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二)何況這些詩句是否稱得上「好句」,還有待商榷呢。「厭飫芻豢,反思螺蛤」(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卷二十。這是蘇軾對其恩師歐陽修的委婉批評),詩人和理論家自身的口味日益刁鑽,這倒可以理解;但也僅此而已,先鋒是談不上的。寫詩,畢竟不等於修辭練習。表面的藻飾,裝點不出內在的神采!

好詩如銅釘,楔入讀者心。

一首詩,倘若具備了力道、厚度與神采,估計也就差不多了,按照古人的說法,那就是:「其庶幾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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