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論信仰的艱難(二)
1、人人必有一死,死後必有審判。這句話看似平常,其實很難真正理解。如果一個人不相信「死後必有審判」,他或者她可能不相信「人人必有一死」。這樣的判斷看上去有些奇怪,每個人都會死去,這是誰都能看得見的事實,生活中真有人竟然不相信「人人必有一死」嗎?如此荒誕的問題,其癥結在於人們如何理解「相信」這個關鍵詞。一個真正相信「人人必有一死」的人,他或者她一定會在死去之間,縝密地思考死亡問題,尤其是人死去之後可能展開的方向。關於死亡的思考,構成了人與人、文化與文化、傳統與傳統最大的差異。某種意義上,對死亡的解決方案,就隱含著對存在與生活的解決方案。這樣的思想風景,構成哲學最初的動力和最終的目的,也構成了對這個世界的如此多樣性的文化形態的辨析基準。海德格爾說得好,哲學的基本問題就是死亡問題。對死亡問題的深度想像與思辨,反過來推動我們的存在。夢想終於照進現實,一個人的存在竟然是以他或者她對死亡的理解來進行約束,人存在的最大目的,乃是要以存在起點,為死亡做準備,同時又以死亡為起點,為存在尋找方法論。存在與死亡,終於成為一個整體,這構成了一個人永恆的生命價值。如果一個人竟然不相信「人人必有一死」,但同時又必須面對死亡,那麼他或者她的死亡問題,就不是經過深思明辨的死亡,而是一種被動的、麻木的、絕望的、無可奈何的死亡。這樣的死亡是無意義的,一方面它不能理解存在的意義,另一方面也不能為存在提供動力與方法。由此,一個人終於在死亡的命題上敗下陣來,這才是悲劇的誕生,一切悲劇之中最終極的悲劇。
2、基督的精神,在方法論的意義上,是用啟示的方式,向人類社會傳播。歷史地看,自從保羅將福音帶到歐洲,歐洲人成為猶太人之後第一批福音的被傳播者和受益者。熟悉神學思想史的人們應該能夠看到,整個歐洲並沒有陷入「與傳統文化的創造性的轉換(余英時語)」的方法論里,而是全面接納福音,堅定地「回到聖經」,是基督福音而不是歐洲五花八門的傳統文化,最終構成了歐洲文化的主體,並對整個世界的政治文明,經濟文明和生活方式產生深刻影響。這是典型的人類福音化的過程,或者說是被基督福音更新的過程,重生的過程。今天的世界格局中,北美文化秩序、南美文化秩序,甚至包括非洲部分國家的文化秩序,以及韓國的文化秩序,都在這樣的福音化過程之中。對這個問題,很多中國的傳統學者無法理解,很多有基督信仰的中國學者也不能理解,甚至很多中國的基督徒也無法理解。紛紛從不同的角度試圖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福音秩序,即所謂「基督教中國化」,這導致要麼陷入「中西體用」的論爭,試圖強調中國文化傳統對福音的借鑒與整合,要麼通過文化考證,試圖得出中國傳統文化里早就有基督福音的結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思想局面,一言以蔽之,信心不夠。基督福音秩序在經過歐洲中世紀漫長的構建之後,在馬丁路德和加爾文時代得以響亮地提出一個具有終極方法論的口號,這就是回到聖經。人類從聖經出發,終將回到聖經,多樣性的文化傳統必將在基督福音的秩序里找到屬於自己的坐標點。這是上帝最偉大的計劃,一個真正的福音信奉者,必須要持守住這一點。既然作為外邦人的歐洲人、美國人、巴西人、韓國人、南非人等等可以全面被福音更新,在福音里重生,為什麼同樣作為外邦人的中國人,就不可以在福音里被更新呢?神愛世人,我們每個中國人一直都在福音的秩序里,天國近了,要祈禱,要悔改,要重生,這是我們的使命,也是我們最後的目的。
3、星期的制度,是一個異象。以7天為時間秩序的世界秩序,重點在於第七天的聖潔與第七天人類的普遍的休息狀態。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休息的意義。通常意義上,一個人晚上的睡眠,是肉體在休息;而一個人在星期天守主日,是靈魂在休息。休息是人類最悠久的藝術,最貼近人類的智慧。可惜在這裡,在古老的中國,人們似乎從來沒有思考過休息的意義,也從來不會休息,無論是肉體,還是靈魂,都處在一種極度疲憊的緊張感之中。為什麼一個星期是7天,為什麼第七天必須放下工作,用靈魂去讚美,這是誰規定的?我們有沒有想過呢?一群連休息都沒有沉思過的人,又能做出什麼有意義的事情呢。
4、重生是一個極為重要的生命創新事件,也是我們經常不能深刻理解福音的地方之所在。黑格爾理解了這一點,所以他說:「人的本質是精神,精神的本質是自由,自由就是人的精神不想成為他可見的自由而是要努力成為更高的生命。這個更高的生命意義,就是一個人永恆的精神創新能力」。如果人們無法理解黑格爾的意思,可以思考歌德著名的詩篇《浮士德》,一個知識淵博、思想深厚的智者,必須朝著更高的事物繼續行走,他不能停下來,不能有來自於內心的滿足感,這是人的生命的永恆的樣式。一旦你滿足了,一旦你在自己的成就面前停下來,死亡就會如期而至,你的生命永恆的創新能力就會戛然而止。眾所周知,歌德的《浮士德》幾乎完全是借用了《聖經·約伯記》的想像通道與文本結構,尤其是借用了約伯的人生追問。讀過《約伯記》的人應該能理解,在上帝的眼裡,約伯是一個義人,「這人完全、正直、敬畏上帝、遠離罪惡」,這樣的表述可謂高邁,在整部《聖經》敘事之中,似乎只有約伯經得起這樣的評價。但是,撒旦卻在上帝面前懷疑約伯的精神,認為他只能享受上帝賜給他的福分,無力經受上帝給他的打擊。仔細思考撒旦的問題意識,基本上可以看到,撒旦所懷疑的是人性的趨利避害,即使在敬畏上帝這樣偉大的事件之上,人性的普遍方法論都是只願意接受上帝的保護,不願意接受上帝的苦難。只願意接受對當下的認同,不願意接受一種更加本質的更新與重生。這意味著人類普遍的自由精神,很可能依然只是一種單向度的利益選擇。由此撒旦追問,在巨大的、揮之不去的苦難面前,一個人是否有足夠的信心堅守住對上帝永恆的信仰,而且有能力勝過苦難,完成一個人的生命最終極的自由創新,就是一個巨大的疑問。必須要接受一個事實,正如約伯一樣,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在自覺或者不自覺的生命狀態中全面接受者上帝給予的福分,每個人也都在一種自覺或者不自覺的生命狀態中全面迴避或者否認上帝給予每個人的苦難與擊打。這才是人性普遍的真相!也是人類不自由的普遍原因。
5、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有三大問題意識:靈魂不死,自由意志,上帝存在。這是康德學說的基本問題,也是人類的智慧與知識得以普遍展開的基本問題。換一句話說,這三大陳述,構成了人類知識與智慧的源頭,一切都從這裡湧現,因此人類必須基於這樣的基本問題展開思想。需要辨析都是,「靈魂不死、上帝存在」這兩個向度的問題,主要指向了人類的信心,而「自由意志」則指向一個人在當下的秩序里靠著人類理性的思辨能力可以展開的問題。三個向度的整全方式之中,內含著人類理性秩序最為重要的二律背反。人類一方面傾其所有要努力認識上帝和靈魂,另一方面,人類運用已經掌握的理性能力和知識體系,又無法完全認識上帝和靈魂,這樣的內在的衝突關係中,就是人類知識秩序的有限理性與過程理性,就是思想和知識的湧現秩序。而最終極的方法論在於,人類的知識無論怎樣湧現,人類對上帝的信仰,都是最初的和最終的方法論。一個完全不信仰上帝的人,肯定是一個完全無知的人;一個完全信仰上帝而且從來沒有懷疑過的人,這樣的人從來沒有出現過肯定是一個完全狂妄的人。事實上,這兩類人都不存在。
6、對於我們這些中國讀者而言,最重要的問題,是康德為什麼會形成「靈魂不死、自由意志、上帝存在」這樣的基本問題,即他為什麼會立足於這樣的問題基準來展開他的偉大的批判。從哲學思想史的流變來看,我們應該這樣陳述,如果沒有長達一千多年的歐洲經院哲學的發展,就不可能出現笛卡爾、萊布尼茨等人的唯理論。如果沒有唯理論,就不可能出現洛克和休謨以及斯密的經驗論。如果沒有對唯理論和經驗論的辯論與整合,就不可能出現康德的綜合的純粹理性思辨。如果沒有康德的純粹理性思辨,就不可能出現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所以,整個西方哲學史事實上都是從經院哲學發展出來的,而經院哲學的集大成者奧古斯丁和托馬斯阿奎那是靠著純粹的信仰思辨來完成他們的思想體系的。借用汪丁丁先生的話來講,對康德的閱讀,可能要試圖回到基本問題。也就是說,當我們被西方哲學思想史、經濟學思想史衝擊得眼花繚亂的時候,事實上我們也應該試圖理解西方思想史的基本問題。否則,我們會犯下一些文學式的審美錯誤,比如理解《安娜卡列尼娜》,我們看不到伸冤在我我必報應,看不到托爾斯泰在善與惡的坐標系裡對人性的關照,看到的只是安娜的個性解放與服飾的優美。比如理解《悲慘世界》,我們看不到其中的人性的救贖與終極正義,只看到街頭革命和時代解放。一個令中國學者沮喪的事實是,關於康德的重要性,很多學者已經隱約可知,但在閱讀理解和使用康德範式分析問題的時候,都出現了集體性的錯謬。比如大名鼎鼎的唐君毅、牟宗三、李澤厚,都非常重視康德範式,但幾乎無一例外的沒有真正理解康德範式,以至於他們無法將問題意識向深層推動,轉而在晚年回到中國傳統思想經典,得出一個似乎人人都樂於看到的結論:西方思想史的諸多價值資源和思想資源,我們的老祖宗早就擁有。一種古老的文化,一個思想者,窮其所有的時間,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正確,而不是為了發現自己的問題,這聽上去有些荒謬。看上去是自信,骨子裡其實是想像力不夠,是對絕對真理的信心不夠。這既是生命的遺憾,也是知識的遺憾。
7、一個人的信仰問題之所以如此艱難,很可能是我們從一開始就沒有仔細辨析過信仰與宗教的內在區別。當我們談論宗教時,我們談論的是人類歷史的文化演化過程,是一種公共秩序,一種多中心的組織結構,這意味著我們必須持守自由多樣性原則。只有當我們談論信仰時,我們才回到個體之人,最初之人,最後之人,我們的信仰是一種個人內心秩序,是上帝與一個個體的人的惟一關係。它是超驗的,神聖的,不可剝奪的。很多時候,我們最容易犯下的錯誤是把多樣性的宗教秩序當做信仰本身,以至於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眼花繚亂的宗教現象里持續迷惑,不明就裡。猶太教、天主教、新教、伊斯蘭教、佛教、印度教,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當我們把宗教錯誤理解成信仰,意味著我們思考的是當下的秩序和當下的建設,但稍微沉思一下,我們會發現,任何宗教都是在試圖想像人死亡之後的生命可能性。人的死亡是惟一命題,而且是不可更改的惟一命題,對死亡問題的解決方案構成了信仰的答案。關於死亡,從來都是一個人的個體的死亡,這與宏大敘事無關,與公共秩序無關,與多樣性無關。你知道站立在死亡的命題上去沉思,去追問,去禱告,你才能知道,你一個人的惟一的信仰,到底是什麼。是的,即使在這最後的時刻,你也是自由的,你自由選擇最後的解決方案,然後收穫你的自由選擇的後果。所謂信仰,其意義大抵如此。
8、長久來看,人是有限的、無知的、無力的,一直處在一種被奴役的狀態。這樣的表述,把問題引到了對人性的絕對懷疑。人面對自己的生命秩序,從來都是完全無力的,人在最終極的命題面前,只有失去底線的、持續的、永恆的軟弱。耶穌在走向十字架之前,曾經三次追問彼得,你愛我嗎?而彼得的回答,看上去一次比一次堅定,到第三次回答的時候,他甚至有一些沮喪,有一些慍怒,為什麼要懷疑我對你的愛啊,我是寧願為你捨去生命也不會放棄愛你的人啊。所謂信誓旦旦,大概就是這個樣子。我想起一首中國漢樂府饒歌中的一首詩歌《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樣誠懇而又堅定的愛情表述,曾經感動了多少中國人,似乎沒有人懷疑這個表述者內心的風景。但當我們回到耶穌對彼得的問題面前,會發現一個令人驚訝的事實:即使西門彼得如何表述自己愛的信心,耶穌也沒有放棄他對彼得的人性的懷疑。在三次追問之後,在彼得三次信誓旦旦的回答之後,耶穌依然毫不猶豫地說,「我告訴你一個真相,你將三次否認我。」耶穌在這裡說得明明白白,人性的真相,就是永遠的軟弱,人性無力承受苦難,無力承受死亡的擊打。人類在死亡面前,無一例外的都會走向失敗。所有關於死亡的誇口與決心,都是虛假的、矯飾的,都是對人性的無知。人類的信心根本不值一提,人類靠著自己的信心,無力解決所有的重大問題,在生命的秩序面前,人惟有學會向上帝交託。(蘇小和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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