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讀】李瑾:李村尋人啟事[小說]
文/李瑾
大嘴怪
大嘴怪死了,爹說。我握著手機,心裡咣當了一下子。
大嘴怪不是怪,是鐵匠。三叔老是嘖嘖嘖的,你看人家身板,饞人哪。大嘴怪八十多了,電線杆子一樣,除了干黃枯瘦,啥毛病沒有。我老覺得他這麼結實,會成精。沒想到,那天晚上,門一關,再也沒開過。
都說,大嘴怪死前一段時間,妖里妖氣的。他天天出去撿破爛,回家以後,碼成捆兒,放在屋裡,要不就掛在牆上。同前看見了,直嚷嚷,大叔,來小日本兒了?收拾舊山河!他眼直直的,不搭腔。
大嘴怪叫李小和。小時候,我最愁他。不管見了誰,他總是按輩分叫,大老遠的,主動招呼,打過鐵,嗓門高。咋去,孫子?幹啥,大侄?誰被孫子孫子地叫著,都不得勁兒。他的嘴這麼黏糊,諢名八成是打這裡來的。
大嘴怪是十里八鄉聞名的鐵匠,他死了,這手藝也就失傳了。其實,就是不死,誰還會打鐵具?啥年月了,跨世紀都跨了好些年了。
那時候,老百姓沒啥娛樂,又不搞副業,也就是個春種秋收,吃完飯,都在一塊兒窩著,天南海北的。叮叮噹噹一響,大家就知道大嘴怪打鐵了,哄哄地跑過去,圍著看熱鬧。俗話說,天底下三大苦:打鐵、撐船、磨豆腐。老婆死得早,大嘴怪硬是靠打鐵,拉扯了三個崽子、三個閨女。
農閑時,大嘴怪就在大汪邊,把家什擺出來。一個火爐,一個風箱,一個砧子,一個水桶,一個夾子,幾柄錘,幾副剪,一些炭,算是全部家當了。風箱撲沓撲沓一拉,通紅的炭火卷著爺兒三個精赤的上身。大嘴怪把鍬、杴、鎬之類的燒紅了,夾出來,放在砧子上,開始敲打。大嘴怪左手握鐵鉗,右手掌兩斤左右的引錘,叮叮的算是指揮;大兒子同南掄幾十斤重的大鎚,咚咚的算是大副;二兒子同北拿不足十斤的中錘,嗒嗒的算是下手。只聽得叮叮咚嗒、叮叮咚嗒一陣響,大嘴怪不停地翻動鐵塊,同南敲出形狀來,同北修理著邊角,一會兒工夫,方、圓、長、扁、尖的各類用具,就出來了。敲打得差不多了,大嘴怪拿鋼剪子裁裁料兒,往水桶里一捅,吱啦啦一聲,一陣白煙飄起。大嘴怪隨手往地上一扔,誇張地拍打著倆手,嘴裡說著他娘的、他娘的,一件農具就完成了。
這時候的大嘴怪,就不是怪了,而是煉丹的老君了。
有一回,老爺吱溜一盅子酒,打鐵看人哪。我站在大汪邊上,瞅了好幾天沒明白。後來有人說,拿大鎚的,傻;拿小錘的,賴;不拿錘的,壞。我咂摸了一下,還真是這麼個理兒。
同南有點兒像李元霸,三兩百斤的東西,提溜起來小跑,就是傻。那年,同南娶了媳婦,不進屋。小瀋陽兒他娘說,你作啥妖魔鬼怪?同南摩挲了一把剃得瓦亮的禿瓢,二嬸子啊,娘兒們胖,瘮得慌。結婚一年多了,老婆肚子和扁豆似的。大嘴怪急了,小錘敲得震天響,你看看,你看看,要絕種啊這是。問同南,同南說,睡了,不下蛋不能怨公雞。大嘴怪說,你個禿尾巴雞啊,咋睡的?同南說,她朝東,我沖西。大嘴怪明白了,就讓同南去漁夫家,看種豬。半個月後,他老婆殺豬般號叫,操你奶奶啊,死漁夫,你下輩子還瞎。小瀋陽兒他娘說這段傳奇時,一些娘兒們就問,罵漁夫幹啥?小瀋陽兒他娘嘎嘎嘎了半天,豬,豬!娘們兒說,豬咋了?小瀋陽兒他娘說,豬腚門子。叫喚了幾個月,沒動靜了,大嘴怪的牙就齜齜了。
大嘴怪不大喜歡二兒子。同北一表人才,頭梳得和狗舔的一樣,賴皮得很。據說剛開始掄錘時,大嘴怪讓弟兄倆挑。同北就和同南說,誰長得好看誰聰明,誰拿重的。同南捏巴了半天耳垂,俺是哥,你用小的吧。大嘴怪知道了,一腳把同北踹得嗷的一聲。有一回,同北找我爹簽字,狗咬得厲害,同北說,別咬別咬,咱倆是一夥兒的。後來我在哪裡看了個類似的笑話,覺得這傢伙不是一般人。老少爺們不大敢惹同北,不是怕他,是怕黏人。同北成名絕技,是一哭二鬧三上吊。那年,同北和小瀋陽兒他娘吵架。小瀋陽兒他娘是親二嬸,還沒咋的,同北快四十的人了,一屁股坐在泥水裡,嗷嗷大哭,拍著雙手,滿地打滾說,老天爺,睜睜眼吧,活不下去了。大嘴怪知道了,氣得嗯嗯的,同北啊,你娘個哪吒鬧海啊,褲襠里長錯了家什了吧。
三兒子同中是個痞子,喝點酒,就不是自己了。那次,幾個人喝酒,我去了趟茅房,一轉眼,他把連襟的肋骨打斷了。大嘴怪去了,直跺腳,活該,誰不知道他喝了,敢打魯提轄,還王八犢子似的灌,瞎啊。聽小國兒說,同中是個扒手,在東北混不下去了,回村裡重操舊業。有一次,在集上偷錢包,兩個手指頭剛進去,就現了原形。同中一看打不過人家,順勢裝開了吳老二,頭一斜楞,腳一踉蹌,手一耷拉,嘴裡嗚里哇啦地流哈喇子。人家說,小兒麻痹啊,怪不得兩手指頭長。
小派頭兒和大嘴怪是一門兒,話隨便說,一窩九頭豬,連爹十一個樣兒,你瞅瞅你那些東西,也不管。大嘴怪說,第二的,我熱乎水都喝不上,還管誰喝不喝二鍋頭。老話說來,兒孫自有兒孫福,驢屎蛋子掉了,都是自己的。
大嘴怪死了後,鬧了不少故事。
三個兒子去火化,回來以後,同南笑滋滋的,一隻手提溜著骨灰,一晃晃的,像是趕集。小派頭兒氣壞了,你手裡提溜著你爹,不是豬頭。出殯的時候,一家人捆著麻繩,在棺材前乾號。同中的手機響了: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明天是個好日子,打開了家門咱迎春風。同中順手接了,喝什麼喜酒,俺爹沒了。哭靈的娘兒們聽了,差點兒笑岔了氣兒。
奶奶聽人講過了,嘿嘿了半天,誰說沒妖,誰說沒怪啊。然後又說,種兒多了,出不齊啊。
小猴兒
小猴兒快愁死了。
現在的小猴兒,就是霜打的茄子,斗敗的雞,輸了的賭博鬼凈拉稀。過年的時候,我在大路上碰見小猴兒,幹啥,大叔?小猴兒倆手抄在袖子里,耷拉個腦袋瓜子,咳咳兩聲,就晃過去了。老三斜睖我一眼,你不知道?我說,咋了?老三嘿嘿嘿的,還咋了,新聞不上床,不知道?
新聞是他兒子的小名兒。這消息,可真是有點兒人咬狗了。
小猴兒大名兒是李彥軍,小名兒叫大前門,屬我堂叔一級的幹部。彥軍人老相,笑起來,麻花似的。他除了賭個博,抽個煙,不偷不摸,不嫖不吵,算是個大大的良民。八十年代,有一種香煙,是大前門牌,兩毛三一盒,檔次還行。李洪昌家有小賣部,彥軍經常去買煙。洪昌他閨女愛逗,買什麼?彥軍手指頭一戳,那個。洪昌他閨女就笑,到底哪個?彥軍嘴裡唔嘍唔嘍的,兩毛三那個。洪昌他閨女說,俺不熟。彥軍急了,俺買俺行吧。大家就笑。
人家都小猴兒小猴兒地叫,我有點兒納悶。彥稀說,你不知道?是他自己取的。我說,天天在外邊,我知道個屁啊。彥稀一說,我明白了。
彥軍二十啷噹歲時,和一幫子人干泥瓦工,閑著沒事,馬崽子一樣到處竄,看見識字班、小媳婦,眼裡就冒綠光。有一次,幾個人走到張家溝河邊,看見幾個大姑娘一閃閃的,就受不了了,開始哼哼唱。沒想到,大姑娘們也咯咯的,唱開了《十五的月亮》。這下子,彥軍急眼了,他不會唱歌,就抓耳撓腮的。最後,臉憋得趨紫,我是小猴兒,會說相聲。大姑娘笑了,公猴兒還是母猴兒?彥軍見有效果,一蹦一人多高,公的。
小猴兒能幹,天天趴在蔬菜大棚里,老婆說,你下蛋呢,一天到晚不回來。小猴兒說,俺下金子。一個月二十天,金燦燦的西紅柿,就出棚了。小猴兒搓著開滿口子的手,說,新聞他娘,你看俺這蛋,雙黃的。
小猴兒是村裡的名流。老話兒說了,西瓜甜,面瓜香,賭博的黃瓜臭全庄。小猴兒只要一上桌子,尿都可以撒到褲襠里。那年月,小猴兒經常被抓,是常客了。抓完了,也不銬,只罰款。小猴兒沒錢,到處借。一水兒說,借錢做啥?小猴兒說,超生了。一水兒說,放你的紫花屁,上午還看著你家俺大嬸子,在衚衕口裡攆雞,線狗一樣快。小猴兒說,老母豬,行了吧。
小猴兒賭博,一年到頭不住手,把家都哆嗦光了,老婆吊都上過,就是不管用。小猴兒把繩子、刀子都藏起來,還往局子里鑽。有一次,家裡來了客人,準備喝幾盅子。小猴兒說去買煙,一轉眼不見了,老婆就去局子里找。屋裡人多,擠不進去,老婆在門口喊,彥軍啊,你爹咽氣了,你還賭。喊了幾嗓子,小猴兒入了迷,不動窩兒。大叫驢踢了小猴兒一下,你爹死了。小猴兒急了,你爹才死了。愣了一下神,扔了牌就往家跑,一路上嗷嗷的。到了家,撲通就跪下了。他爹四狼嚇了一跳,咋了這是?小猴兒吧嗒吧嗒眼皮,你啥時候死的?四狼啪地一巴掌,你才死了。小猴兒蹦起來,媽個三七二十一,死娘兒們,敗家啊,白瞎了俺一副天杠。
四狼眼瞅著小猴兒要玩完兒,就擺了一桌,讓三叔、我和一水兒,去剁小猴兒的手。小猴兒哭了半天,俺撈撈本中不?三叔說,湯漏光了,撈個屁,老婆都快沒了。小猴兒沒辦法,就跪在地上,給四狼磕了三個響頭,說,俺金盆洗手,說話不算數,死全家。四狼聽了,白眼珠子翻到了大門外。一水兒說,大叔,真行啊,你把自己當展昭了,還金盆,尿壺吧。
磕完了頭,小猴兒真改了不少。只是賭病去了,新病又來了。
新聞老大不小了,天天遊手好閒,拿了雞蛋,去換泡網吧的錢。小猴兒受不了了,就說,新聞,行行好,別上了。新聞說,你賭了二十多年,俺上幾天都不行?小猴兒聽了,肚子一鼓鼓的,差點兒躥了稀。四狼家的說,新聞除了上網,沒啥短兒啊,找個人管管就好了。小猴兒兩口子咂摸了一下,布袋裡裝著煙酒糖茶,到各個著名的媒婆家裡拜碼頭。新聞個子高,模樣兒人五人六的,一下子招來了好多個。小猴兒說,結了吧。新聞翻翻眼皮,不好看。小猴兒兩口子撲通就跪下了,蛋兒啊,再不結,剩下的更難看了。新聞說,要結,你們結。小猴兒嘎的一聲,差點就過去了,你老爺死了快一年了,不瞑目啊。新聞不搭腔了。
結婚那天,媽去接的嫁。後來,我問,新媳婦好看嗎?媽說,咋說呢?
結婚沒多少日子,媳婦就找小猴兒家的告狀,娘啊,小祖宗不睡覺。小猴兒家的笑了,不盹吧?媳婦哭了,他在沙發上。小猴兒家的就綠了,沒進洞房?媳婦哇哇地拉開了風箱。小猴兒跑到兒子家,新聞哪,咋不睡覺?新聞說,難看。小猴兒說,你媽也不好看,這不過來了?新聞一扭頭,要睡你睡。小猴兒氣得肚子都炸了。
媳婦回娘家了,臨走扔下一句話,只要能睡覺,俺就來。新聞撲哧撲哧直冒煙,再不走,俺神經了。他沒神經,小猴兒家的卻犯了,逢人就說,新聞沒毛病,沒毛病。那天,小猴兒在四叔家喝酒,一盅一盅的,像是灌死豬,嘴裡嘟囔著什麼。四叔說,活該,讓你包辦。
今天早晨,我給老三打電話,啥新聞啊?老三就笑,和小猴兒買車去了。我有點驚訝,睡了?老三說,屁,看上了一個好看的。
李大戶
二月八日下午,大戶有點蔫兒,一屁股坐在我家垃圾池子旁。我說,咋了,老老爺?他淡淡地一笑,不大好受。又笑了一下,回來了,孫子?我說,是啊。一會兒,他侄子公子,外號沙僧的,推個車子過來了。大戶慢騰騰地爬上去,不知被推去了哪裡。
誰知,這一別,竟再也看不見了。
我家門口,有個十字大街,是村裡最寬敞的地方,村部、學校、超市、維修都在這裡。有一次,幾個老頭開玩笑,這裡就是長安街,咱天天閱兵。每次回家,除了下雨,總能看見一幫子老頭,在大鬼兒家門口窩著,有日頭,就曬,沒日頭,就嘮,風吹不動。三叔說,其實大家都這麼說,老頭們在這裡排隊等死呢。這話兒有道理,特別那些靠著牆根兒,蔫頭耷拉腦的,沒了精氣神兒,一準兒就歸閻王管了。
這幫子老頭裡面,就有李大戶和他哥李大鍋。我跟大鍋從來沒說過話,但和大戶很熟。
以前,我們哥幾個天天在奶奶家喝酒。奶奶總說,這個留著,那個留著。剛開始,我不高興,幹啥?都破了。奶奶說,賣垃圾。我就說,你九十多了,賣什麼垃圾?老三說,你不知道,給大戶攢的。人多的時候,大戶不好意思過來。有一次,我去奶奶家洗頭,碰見了,大戶黑黑的臉就笑,孫子,你奶奶是善人,小的時候,俺在大路邊上哭,沒錢上學,你奶奶給俺交的費。然後,他一轉身,這些年,虧了你大嫂子。奶奶就笑,二叔,提這個幹啥?大戶高奶奶一輩兒,你大嫂子是尊稱。
老爺活著的時候,是民辦教師,和奶奶住在寬大的校園裡,神仙似的。大戶是老光棍子,沒地方去,晚上就去找老爺喝水、拉呱。老二說,那天晚上,他去學校,聽著橋底下哎喲哎喲的,嚇了一大跳。過去一看,是大戶,一把提溜上來,大戶頭破了。他躺了一個月,又來找老爺玩兒。我推測,是老爺奶奶把他當回事兒。
大戶種不了地,就撿破爛兒賣。
大戶人老實,不和鯉魚家裡似的,這裡薅塊油紙,那裡摸塊木頭。攢多了,就去賣個塊兒八毛的。他來我家買東西時,總是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破布包,方方正正的。掀開,還是一層破布包著。再掀開,露出幾張元角分。大戶個兒不高,見了人就笑。我每次聊幾句,他就應著。他只是按著輩分,管我叫孫子。估計,連我的小名兒都不知道,更不用說大號了。
大鍋老伴兒死得早,扔下了兩個兒子,一個叫公子,一個叫棋子。人家都說,這兩個孩子不是大鍋的,大鍋不能生育,找洪昌借的種兒。早年間,不下蛋的毛病治不了,興這種事兒。公子和棋子都五十了,臉面和洪昌一樣樣兒的。大鍋和大戶年齡大了,干不動活兒了,沒人管。有人就主事兒,說,你爹和你二叔,還是得管。不知道公子和棋子是不是看出來了,自己長得不像這家人,就哼哼哼的,搓揉鞋底子。誰管爹,誰管叔?弟兄兩個死大叫驢一樣,推了半天空磨,說,抓鬮。
弟兄兩個把大鍋和大戶寫在白紙上,團了個蛋子,往地上一扔。公子說,是王八是鱉,抓起來看看。棋子不抓。公子說,剪子包袱錘,輸了的先抓。棋子輸了,抓了一個,往地上一扔,爹。公子說,俺不用抓了。棋子說,萬一你搗鬼呢?公子打開了,一扔,二叔。從那以後,各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有一次,棋子不在家,大鍋病了,在路邊直叫喚。洪學看不下去了,大弟,你咋不領著去看看?公子說,俺兄弟分的。洪恩說,他不是你爹?公子一耷拉腫眼皮,你咋不管?洪恩跺了幾腳,指頭戳了兩下,走了。
大戶和他哥每天在十字路口轉悠。那天,大戶忽然說,坐車什麼味兒啊?小瀋陽兒他娘大嘴一扁,公子和棋子家都有,你不會坐坐?大戶嘿嘿了兩聲,不搭腔了。去年十一,我們幾個回家掰玉米,看見大鍋穿著棉襖,在垃圾池子旁邊坐了一上午。我和大妹說,你去給他個月餅。大妹拿了個大月餅,拿塑料袋兒裝了。大鍋攥著袋子,滿臉通紅,嘴裡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說的什麼。本來想給大戶一個,這天沒有碰著。
我和五叔說了。五叔說,約計大戶弟兄倆十來年沒吃過月餅了。我說,那平時吃啥?五叔說,吃屁。大鍋生水泡煎餅,大戶好點,熱水加點鹽粒子。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大戶只買煎餅和鹽。五叔說,人這一輩子,就這麼回事兒。
當天看見大戶的時候,他精神還不錯,沒想到轉天就沒了。洪恩知道內情,大戶好幾天沒吃飯,營養不良,引發了什麼病,大夫讓去縣城,公子嫌遠,從村衛生所里推回來了。同前說,操他娘,大戶肚子里要是有一點油水,也不會死。燕青嗓門大,畜類,畜類。說完,還呸了一口。我在旁邊聽著,忽然覺得,大戶死了更好,利索。只是曬太陽的老頭兒又少了一個,大家再也看不見一年四季那身黑乎乎的臟衣服了。
就是不知道,他在天堂,會不會還撿破爛兒,奶奶還會不會替他攢著。
王老七
王老七去醫院了。人吃五穀雜糧,有個病有個災的,實在是癩蛤蟆長疙瘩,再正常不過了。但這次,王老七病得有點兒聊齋。
記憶中,王老七病過三次,有一次,我還拿著錢去把他當老幹部慰問了。但這次聽說他病了,我撲哧就噴了。王老七啃雞骨頭,卡著喉嚨了,去了醫院,大夫捏著脖子,扁嘴似的,倒騰了半天。媽說,王老七活該啊。
豈止是活該?!
王老七大名兒叫李彥本,在家行七,不知咋的,就混了這麼個外號。早年間,村裡有個聯中,王老七在那裡上學。老師說,這孩子學習好,考中專可惜了,還是上上高中吧,沒準兒弄個狀元。王老七上了高中後,學習也是尖子。他娘看著高興,又因為是個老小,送飯的包袱,都往下滴答油。不知咋的,王老七被文曲星咬了後腦勺,落了個病根兒,平時在班裡數一數二,一考試就緊張,能把一看成十,這下子就壞了,摸了幾次大學尾巴,都無疾而終。老師說,算了吧,龍王爺要飯,沒那個呼風喚雨的命。他娘抹了無數次眼淚,王老七扛著幾包子書,退隱山林了。
王老七大哥看了,就說,壞事兒了,七兒連韭菜和麥子都分不清,愁死算了。
那年,王老七去沙蓋子割小麥,望一望遍地起伏的穗子,臉皺成了黃花菜。他爹說,讓你割麥子,不是繡花,你一棵棵的,等著發芽呢?王老七眼淚就斷了線的珠子一般了。從麥收開始,李村歷史上唯一一個高中畢業級農民,就這樣落草了。
孩子大了,就是只家雀兒,早晚要單飛。王老七家裡開始給他張羅房女人。二哥說,讓他買醬油能拎回瓶子醋來,誰要?他爹聽了這話,就直哼哼。不知誰介紹的,從莒縣弄回一個女的來。王老七說,不行,太黑了,晚上找不著。他同學,一個考了南開大學的就勸,什麼黑白的,關了燈,都一樣。王老七咬了咬牙,就進了洞房。
俺那裡的風俗,新娘子下轎伊始,要踩年糕,說是步步登高。點來點去,這個任務交給了我。我正上初二,請了一天假,冒著雨,端了一次糕。等拜完了天地,發現確實有點黑,但比倒坐南衙的那個,還是白嫩了不少。四哥說,七兒夠嗆。果然,沒幾天,王老七就蔫頭耷拉腦的,跟在老婆屁股後面,老婆搖頭擺尾的。彥達就哈哈的,秀才遇到了兵,不服不中。
安了窩後,他爹就在聯中謀了個差事,讓王老七教生物。
幾天工夫,王老七就是聯中的優秀教師了,學生整天圍著,李老師李老師的,王老七臉上一會兒槐花一會兒榆錢,別的老師腮幫子上就掛滿了驢屎蛋子。一個叫扈培喜的老師說,王老七作風有問題。上級慌忙來查,教數學的扈培喜說,明明是水蚤(騷),他說是水蚤(棗),還什麼單性。上級一跺腳,扈培喜,你娘雙性行了吧。就走了。
大哥說,七兒這輩子就是吃豬屎的貨,鐵飯碗?鐵屁!真就被他看了透心涼。王老七有一個民辦教師轉正的機會。有一次,鎮中學讓我給王老七捎了封信,是市教育局的。我偷偷扯開一看,把信就撕了,至今沒有告訴他。信里一頓紅叉,也就是說,考試作弊,完蛋了。我就知道,王老七舊病發作,這輩子只能小蔥拌豆腐了。那年,鎮十四中學收不上來學生,一口把聯中吞了,就王老七一塊歪歪刺,被吐了出來。
如果王老七這樣下去,人生也算功德圓滿了。可他偏偏有個福禍無常的老婆,而他又偏偏是個見了娘兒們喊立正的貨。娘兒們一整,王老七的一生,就渾身是漏洞,雨水滴滴答答了。
王老七的娘兒們姓趙,叫蓮美。起名字前沒洗手,這個據說也是高中杆子的,既不蓮,也不美,天天拉拉個黑臉蛋子,看誰都像陳世美、龐太師,牙一咬咬的,要把誰鍘了的架勢。小時候,我借過他家一個錄音機。到了晚上,王老七來了,東扯西拉的,屁股在凳子上磨了半天,長了痔瘡一樣,一會兒哼哼,一會兒嘿嘿,像是說單口相聲。撓了半天頭,走了。我說,王老七幹嗎?媽說,誰知道,夢遊吧。不一會兒,八歲的閨女蘭兒來了,俺媽說,來拿錄音機,怕擱您家裡少了半斤。我就笑,你爸呢?我媽說我爸沒完成任務,一腳踹得哎喲哎喲的。我趕緊抱著送了去,王老七看見我時,正齜牙咧嘴。我說,拍武打片呢?王老七就嘿嘿,戴手銬的旅客。
話說,村東大路北有一片菜地,年輕人喜歡敞亮,陸陸續續蓋起了房子,蓋得的時候鞭炮噼里啪啦的,沒人問。都住了好幾年了,說是違建。大家一攛掇,就揭竿了。王老七在那兒也有份,跟著竄來竄去,當了個馬後炮。那時候,王老七的三哥在部隊當個巡山大王,他幫著捅捅咕咕的。不多日子,村裡成了解放區。王老七就激動得燒大蝦一樣,三哥,這塊兒大,算咱倆的。三哥說,也行,娘在裡面住得憋屈,我出錢,蓋個簡易房。王老七大腿拍得紫不溜丟的,中中中。
家有老人是個寶。
自從娘搬來以後,他這個大家庭熱鬧了,聚個會喝個酒,晚上還唱唱歌,散仙一般快活。村裡的老年人瞪著通紅的眼珠子,你瞅瞅,你瞅瞅,王老七他娘過的啥日子。小泥鰍兒就說,啥日子,人家天天吃仙丹。仙丹沒有,但各種鮮貨一大堆。王老七他娘九十多了,還是跨世紀的小腳老太太,走起路來就念叨,真沒深思活這麼大。
有一陣子,王老七家的一坐下就哼哼。婆婆不明白,就說,他五嬸子,肚子疼?王老七家的也不吱聲,兀自在那運氣,肚子一鼓鼓的。老鍋蓋兒說,五嬸子練蛤蟆功,這是學歐陽鋒啊。老鍋蓋兒他娘就說,還練神仙,這是屎殼郎往屎茅欄子跑,要找事(屎)兒。說這話時,作為二嫂的老鍋蓋兒他娘並沒有意識到,一場戰爭悄悄逼近了這個家庭,挑事兒的,正是練岔了氣兒的西毒。
二〇一一年,剛過了十五,晚上,王老七哥五個正在老娘那兒喝酒。王老七家的進來了,開口就罵王老七,操你媽的,活兒也不幹,在這喝酒。一時間,用老鍋蓋兒他娘的話說,屎殼郎打噴嚏,滿嘴是大糞。三哥當過兵,見王老七家的張口罵娘,王老七屁都不放,站起來就是一巴掌。這下捅了馬蜂窩,王老七家的嗡嗡地鬧開了,嘴裡念念有詞。大家聽了半天才明白,王老七家的想趕婆婆走,自己在這裡蓋樓。
後來,這事兒還鬧騰了一段,細節不便披露,暫且按下不表。
大家分析,是王老七演了個雙簧,沒想到演砸了,搞成了珍珠島。自此以後,王老七家的就和妯娌們不說話了,幾年不進婆婆門兒。
王老七的閨女蘭兒,二十多了,談了個對象。蘭兒說,俺家人多,烏烏泱泱的。未來女婿一進家,連只螞蟻都沒有,就疑神疑鬼的。老家的規矩多,新人上門,都是七大姑八大姨的,沒人兒,說明過得臭。未來女婿端著茶,瞅瞅這兒,瞅瞅那兒,和王老七大眼瞪小眼。王老七急了,雞,雞,燉了一年多了,還不熟?王老七家的就冒汗,熟了熟了,雞毛都熟了。端上來,兩個人一人一個雞腿。王老七說,你姐夫,吃,自己養的,沒轉過基因。說完,就往嘴裡塞,咯的一聲,王老七不動了,嘴裡咬著半條腿,木乃伊一般,就眼珠子晃來晃去。未來女婿說,別裝,酒得幹了。喊了半天,王老七隻是咯咯的。王老七家的過來上菜,下蛋呢,叫喚啥,不嫌丟人。仔細一看,才知道,被骨頭卡住了,急忙讓贏利兒開了手扶拖拉機,撲撲騰騰地奔了縣城。
這些細節,還是王老七的兒子贏利兒說的。贏利兒當時負責倒酒,忙活了半天,活該,那雞腿給我就沒事兒了。
說活該的大有人在。
小瀋陽兒他娘知道了,也罵,怎麼不卡死,閨女婿來了,炒了雞,他娘九十多了,連塊骨頭不給吃。王老七被雞骨頭卡了後,想起未來女婿還要上門,就脊梁骨發涼,連忙去幾個哥哥家說項。過了一年,把閨女熱熱鬧鬧地送人了。今年年初,王老七的娘走了。之前,王老七已經成功地把他娘攆走了,自己蓋起了兩層樓。大哥說,咱娘得搬走,不的話,光氣就氣死了。哥幾個唉唉的。
那天,看著王老七趴在他娘的靈前,嗚嗚地哭,眼蛋子卻轉來轉去。我就想,這個村裡的高級知識分子,不知又打什麼鬼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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