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童年水滸系列之四】殺父之仇與奪妻之恨

殺父之仇與奪妻之恨

——魯智深林沖列傳（三）

□王鑫

喜歡看新派武俠小說的人多半知道，許多江湖紛爭的源頭說白了只有八個字：「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比如金庸最愛寫的故事模式便是「爸爸去哪兒」，其次便是「現任變前任」。在古代的宗法社會，如果殺父之仇不報，便無顏事宗廟，如果奪妻之恨不平，則無以繼後世，那麼這個人也基本喪失了作為一個人的社會屬性了。《水滸傳》中講「殺父之仇」的幾乎沒有，中間似乎只有一個故事中有為父鳴冤之事，這裡先賣一個關子，後面再詳說。相反，《水滸傳》的許多恩恩怨怨緣起於妻妾之事，林沖，宋江，武松，楊雄以及盧俊義均是受了妻妾牽連。嚴格來說，閻婆惜是宋江的侍妾，潘金蓮，潘巧雲和賈氏均是主動背棄夫主，談不上有「奪妻」之事。而在水滸全篇中，真正受了這種天大冤屈的，只有一個人，那便是林沖。那麼今天，我們就來講講林沖其人。

前情提要：

第一回：《水滸傳》是一本什麼書？

第二回：花和尚和那些姑娘們

第三回：完美人格與施耐庵的香餌

《水滸傳》中，林沖的出場由魯智深引出。受《水滸傳》電視劇的影響，很多人心目當中的林沖是像周野芒老師那樣儒雅英俊的，戲曲里扮演林沖的行當也多是武生。這種設定和林沖多數時候的隱忍表現確實更加吻合，但是和林沖的實際長相卻是大相徑庭。林衝到底長什麼樣子呢？施耐庵寫其「豹頭環眼，燕頷虎鬚，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用現在的話描述一下，「豹頭」即是大腦袋，「環眼」便是圓圓的大眼睛，「燕頷」是指圓潤的下巴，略微有些雙下巴，「虎鬚」就是指硬且向外生長的鬍鬚。林沖的整個外貌描寫和《三國演義》里的張飛類似，《水滸傳》第四十八回二打祝家莊時，書中寫林沖手握丈八蛇矛陷陣，贊曰：「滿山都喚小張飛，豹子頭林沖便是。」整體上來看，林沖就是一個大腦袋，高個子的武將形象。

98版《水滸傳》

由周野芒飾演的林沖

林沖和魯智深二人是以武會友，林魯二人相見時的場景，讀起來有些古怪。林沖見魯智深演武，上前問詢姓名，魯智深答曰：「洒家是關西魯達的便是。只為殺的人多，情願為僧。年幼時也曾到東京，認得令尊林提轄。」此時林沖的反應是「林沖大喜」，然後馬上要與魯智深結義。為什麼說這一段古怪，注意魯智深說自己出家的原因時，說的是「殺的人多」，讀者讀了前面的內容，知道魯智深殺的都是不義之人。但是，如果你站在林沖的角度上，初見了這麼一個壯實的和尚，告訴你出家的原因是因為殺了很多人，你的正常反應應該是什麼呢？我覺得應該是魯達初上五台山時，五台山上的僧眾們的反應：「卻才這個要出家的人，形容醜惡，貌相凶頑，不可剃度他，恐久後累及山門。」但是林沖的反應並不是想魯智深是個殺人犯，他殺的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這個人人品上是不是有問題，而是「大喜」，似乎殺很多人在林沖看來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甚至還沒有魯智深少年時拜見過自己的父親林提轄這件事重要，並且馬上就要跟眼前這個手下有人命的和尚結拜兄弟，這樣的敘述是不是很古怪？

林魯二人結拜後，林家的使女錦兒來和林沖說了那件改變了他命運的事：林娘子被人調戲。林沖一聽怒不可遏，要去揍調戲自己妻子的人，「卻認得是本管高衙內，先自手軟了」。林沖的官職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相當於今天的北京武警總隊教官，聽上去威武，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實權，不比得大權在握的高太尉，對於高衙內，林沖不是魯達，當下便「手軟」了，甚至連句牢騷也沒發，「心中只是鬱鬱不樂」。

高衙內沒能調戲成林娘子，在富安的挑唆下，又生一計。讓林沖的好朋友陸謙來誆騙林沖。林沖這位好朋友陸虞候倒是個爽快人：「一時聽允，也沒奈何，只要高衙內歡喜，卻顧不得朋友交情。」誰知陸謙誆騙林沖，設計林娘子不成，反而被林沖把家打得粉碎，而且林沖一怒之下拿了把解腕尖刀，去找陸謙。後因為陸謙躲進了太尉府，林沖便揣著刀，黑著臉在太尉府門口等陸謙三天。

施耐庵對這一段的描寫很值得玩味。如果一個男子調戲或者設計調戲一個女子，那麼最後承擔不利後果的人是誰？可能在多數情況下是那個女子，但是更加準確的回答應該是，權力關係中相對弱的那一個。高衙內在岳廟調戲林娘子，林沖不僅手軟，甚至連話都不敢多說一句，陸謙設計陷害林娘子，林沖直接暴怒，砸了他的家，揣著刀要去尋仇，尋的人是誰？是陸謙，自然不是高衙內。可是這兩件事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嗎？都是高衙內要調戲林娘子。那為什麼林沖的反應這麼不一樣？其實很簡單，相對於林衝來說，高衙內是強的，陸謙是弱的，而林沖對於「奪妻」這件事，他的怕，是對強者，而他的怒，是對弱者，很多解讀者說林沖是一個小公務員的無奈，可是，無奈完全可以只表現在怕硬上，欺軟倒是另外一個問題了。更加有趣的是，富安讓陸謙設計欺騙林沖，陸謙毫不猶豫就把朋友賣了，林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才會和陸謙成為親近的好朋友？

林沖可以說是《水滸傳》里真正意義上被「逼上梁山」的人。施耐庵在行文中，對林娘子的外貌不著一詞，但是卻處處能讓我們感到她的光艷照人。高衙內兩次要調戲，或曰搶奪林娘子不成，竟然害了相思病，於是他的父親高俅出馬，導演了一出林沖擅闖白虎堂的戲。白虎堂一案的起因是林沖買刀，這一細節極其有趣，林沖在《水滸傳》中是禁軍槍棒教頭，使用的兵器都是槍，棒，丈八蛇矛，朴刀這種長兵器，何時使過刀？實際上，林沖買刀的目的施耐庵也寫得明白：「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寶刀，胡亂不肯教人看，我幾番借看，也不肯將出來。今日我也買了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試。」林沖買刀自己使用是假，投高太尉所好倒是真。不想這一節卻被高太尉利用，最終成了構陷林沖的關鍵。

誤入白虎堂後，林沖被判刺配滄州。這個時候林沖做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休妻。許多影視作品裡對這一節的處理都是林沖各種迫不得已，各種悲悲切切，各種表達我休了你是為了你好，娘子好生珍重。但是，這種解讀在邏輯上存在著極大的問題。第一，如果林沖不休妻，林娘子依舊是有夫之婦，高衙內若想強佔，多多少少有些道德上的問題，即便林衝去了滄州，高衙內只能耍些陰招，此時東京尚有魯智深，張教頭照應，林娘子有許多方法可以擺脫；第二，如果說林沖覺得自己不能保護妻子，因此把她休掉，希望她去找一個能保護她的丈夫，那麼林娘子只能找一個比高俅權勢更大的人做丈夫，這可以說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林娘子一旦被休，結果就是只能任由高衙內欺凌。那林沖究竟為何要休妻呢？我們反過頭來一句一句看施耐庵如何寫林沖休妻的。

林沖休妻所有的話都是對他的岳父張教頭說的。開場一句：「泰山在上，年災月厄，撞了高衙內，吃了一場屈官司。」林沖在《水滸傳》中對於自己刺配，落草的起因描述中，只有這一處，是與他處不同的。第九回中，林沖對柴進解釋刺配緣由時說：「小人是東京禁軍教頭姓林名沖，為因惡了高太尉，尋事發下開封府問罪，斷遣刺配此滄州。」此處林沖說自己之所以刺配是因為「惡了高太尉」，這也是林沖在別處解釋刺配和落草時用的措辭，而休妻時林沖卻說自己吃屈官司是因為「撞了高衙內」。這二者有何不同呢？說「惡了高太尉」指的是誤入白虎堂一事，這也是林沖被判刑的罪名，但是「撞了高衙內」則不同，令高衙內不稱意的人不是林沖，而是林娘子，此話言下之意無外乎在對張教頭說我林沖是受了你女兒林娘子的連累才吃了屈官司。隨後林沖又說：「自蒙泰山錯愛，將令愛嫁事小人，已經三載，不曾有半些兒差池。雖然不曾生半個兒女，未曾面紅面赤，半點相爭。今小人遭這場橫事，配去滄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去心不穩，誠恐高衙內威逼這頭親事；況兼青春年少，休為林沖誤了前程。」此話重點在於後面幾句，這幾句的因果被林沖說得混亂，我把這幾句重新排列一下，林沖的意思就很明顯了：

○

娘子在家，高衙內威逼這頭親事，因此我配去滄州時，生死存亡就不能保證，高衙內有可能派人在路上害我，所以去心不穩。

林沖說完這些話時做了個總結，更加赤裸裸地說出了這層意思：

○

「卻是林沖自行主張，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鄰在此，明白立紙休書，任從改嫁並無爭執。如此，林衝去的心穩，免得高衙內陷害。」

我只有把你的女兒休了，我才能保命，至於你的女兒，我就管不了了。

張教頭聞言，當時便嚇壞了，連忙說了許多話讓林沖安心，不要胡思亂想，林沖說：「感謝泰山厚意，只是林沖放心不下，枉自兩相耽誤。泰山可憐見林沖，依允小人，便死也瞑目。」林沖所謂「兩相耽誤」，到底是怕自己耽誤了林娘子，還是怕林娘子連累了自己呢？他說只有張教頭依允他，他才能死也瞑目，反過來說，若是林沖不休妻，他死不瞑目，何等絕情！林沖的鄰居們繼續在勸說他，誰知林沖說了更加絕情的話：「若不依允小人之時，林沖便掙側得回來，誓不與娘子相聚！」

即便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移，到了這種生死關頭，林沖為林娘子考慮過一絲半點嗎？可是他還把話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後人改編他的故事時，還把他寫得有情有義。有人說林沖沒有選擇，只能這樣。並不是如此，林沖可以不休妻，藉以保護妻子，林娘子也不至於到最後的下場，也可以像同樣是「惡了高太尉」的王進那樣，帶上家人，一走了之。

其實我在《水滸傳》中最同情的兩個人就是張教頭和林娘子，林沖為了自己能夠活命拋下林娘子，可曾想過她的處境。第二十回中，施耐庵最終交代了林娘子和張教頭的下場，林娘子被高太尉威逼，自縊身亡，她的父親張教頭也因獨生女兒的死憂思過度，幾個月後也死了。這兩個一心用在林沖身上的善良的人，林沖最後給他們帶來了什麼樣的命運呢？張教頭林娘子父女在林沖的故事裡甚至連名字也沒有留下，只有後世有情的戲子給林娘子起了個名字叫「張真娘」，也有叫「張貞娘」。林沖以為自己拋下林娘子便能換來高太尉的信任，便可以免於陷害，便可以保命，殊不知天道輪迴，報應不爽。正如在林衝出場的那一回，施耐庵所寫的定場詩那樣：

在世為人保七旬，何勞日夜弄精神。

世事到頭終有盡，浮花過眼總非真。

貧窮富貴天之命，事業功名隙里塵。

得便宜處休歡喜，遠在兒孫近在身。

施耐庵在寫林衝刺配時，沒有寫魯智深送他。我自己想了一下當時的場景，覺得魯智深若是出現，也著實尷尬。或許當時魯智深就在旁邊偷看，施耐庵也確實寫了魯智深到過張教頭送林沖的酒家，且目擊了董超薛霸見了「一位官人」，心裡生疑，所以才有野豬林相救。或許魯智深心裡設想的場景本應該是林沖與家人惜別，然後含淚握住魯智深的手說：「師兄，我的家人就交給你照顧了。」哪知道林沖喝了老丈人的送行酒後馬上就要休妻，魯智深此時出現又能怎樣呢？痛罵林沖一頓嗎？三拳打死林沖嗎？魯智深重義，我的猜測是可能他也覺得林衝過於絕情，所以看著林沖一路上吃了許多苦，到了野豬林才出手相救吧。

《水滸傳》中「奪妻之恨」的故事就這樣收場了，沒有復仇的快意，也沒有兒女情長，只有懦弱與絕情。我無法想像如果不是「奪妻」而是同樣場景下的「殺父」，林沖會怎樣作為，施耐庵既然不寫，那便不要戳破人性之上那塊可憐的遮羞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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