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級教師眼中的「校園欺凌」:我們都是羊,但我們可能也是凶獸

  如果再不重視共情能力的培養,而只看重學生的競爭結果,那麼無論是家庭教育還是學校教育,都會結出惡果。

▲在這個物質極大豐富的時代,孩子們對尊重心理感受的需求將極為強烈。

  文丨何杰

  這兩天《每對母子都是生死之交,我要陪他向校園霸凌說NO!》(下文簡稱為《說「不」》)這篇文章引起關注。這篇文章所說的事實還有待全面澄清,但其中提到校園霸凌(我稱之為欺凌)現象卻引發了我潛藏多年的痛苦,也引發我對教育的深思。

  首先要說明,我的評論是基於《說「不」》所述事例基本真實的假定,並且我談的看法不局限於此文,更不是針對文中所提的具體個人。如果《說「不」》所述事例失實,因我的評論給文中所提具體個人造成麻煩,我先致歉。

  KnowYourself公眾號有一篇文章指出,「在全球範圍內,霸凌都是一個日益嚴重的問題。根據台灣一項針對4347名學生(7年級至12年級)的調查顯示,10.7%的學生被霸凌,10.9%的學生霸凌過別人。」

  這篇文章還指出這樣一個現象:「然而很不公平的是,雖然犯錯的是霸凌者,但比起被霸凌者,霸凌者的精神健康程度更好,也更受人歡迎。研究發現,霸凌者自尊水平更高,他們性伴侶人數也更多,而且也更少罹患抑鬱與焦慮。」

  我也沒有看過大陸的數據,但以我的親身經歷看,大陸這個問題同樣嚴重。

1無論哪個時期,校園欺凌普遍存在

  我也有過被欺凌的體驗。

  我現在比較胖了;但了解我過去的人都知道,我小的時候身體又矮又瘦弱,走路外八字一搖一晃(人過中年的我身體平衡能力都不好),如果和同伴打架,我永遠是吃虧的那個;一直到高中,我都沒斷過被同學欺負的經歷。特別是因為我走路的姿勢,我更是經常被人嘲笑。

  有一次,我爸爸帶著我上街,遠處一個同學,特別快樂地向我打招呼:「羅圈兒!……」我爸爸回家問我:「他們平時都這麼叫你嗎?」我無言以對——真的是這樣的。

  有時候,我一個人出門,院子里見到大孩子們,總會有一個人還帶頭喊:「拐子!」於是周圍人一片鬨笑。

  以至有一段時間,我都不太願意到院子里去。

  有一次我上課外班,一個比我低一年級但比我壯得多的同學,總是想欺負我,抓住我的手向桌子上磕,瘦弱的我只有忍受著疼痛。

  我問他,你為什麼總欺負人。他的回答我至今記憶猶新: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比我弱的,我為什麼不欺負?——欺負弱小是天經地義的,誰不這樣誰傻!

  我被人打過、搶過錢;如果有誰對我說,你為什麼不反抗?為什麼不以暴制暴?對不起,我當時太弱小,我沒有能力反抗。我是不是活該呢?

  長大了以後,我慢慢明白,處於優勢的人往往喜歡「欺負」別人一下,比如動不動嘲笑一下別人胖、說一下別人蠢,或者損別人一句。別人如果不高興了,有點修養的就來一句:「開玩笑呢,當什麼真?」如果沒有修養則根本不理你的痛苦。

  其實,我自己又何嘗沒有欺負過「弱小」呢?我不是也喊過「一年級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嗎?我剛教書那幾年,就沒有對學生諷刺挖苦過嗎?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恕道有了理解,又將魯迅作品讀得通透了,再加上學了些心理學知識,慢慢明白感同身受的重要性。

  所謂感同身受,在心理學上稱之為「共情」。一個有修養的善良的人,一定是有更強共情能力的人。或許是我孤陋寡聞,據我半生的經歷看,我認為感同身受的教育是當前教育的重大缺失。

  如果《說「不」》所記真實,文中有兩段話讓我痛心不已。

  「那個沒動手的孩子,思維清晰、言語準確,並支持動手的孩子『你就放心大膽的說,有什麼說什麼,你在這是安全的,他們不敢把你怎麼樣,你就說去!』

  「問他當看到垃圾筐砸下去的時候他在做什麼,他說自己在笑,因為這太可笑了。」

  即使這兩段話所記不實,但現實中比這兩段話嚴重的現象更多。

  我的痛心在於,這個孩子沒有對受害者絲毫的共情體驗,即使衝動過後仍然不以為然。而孩子的媽媽則說「那不過就是過分的玩笑」,這就可以理解為什麼孩子會這樣了。

2嘲笑他人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

  這件事又讓我想起很多。

  我曾見過這樣的場景,一個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叫一個大個子二百五,引起全班鬨笑(那些鬨笑的人中也有我)。

  有很多類似情形,全班嘲笑一個同學,老師很少制止,更不用說鄭重其事地給孩子講這種嘲笑行為的危害。

  我很小的時候回到老家去,家裡叔伯們對我的走路姿勢或晚上可能會尿床哈哈大笑。

  以上這些事情大人們和我的同學可能都忘了,我也並不是想怪誰——他們並沒有惡意;但我當時內心的痛苦卻一直留存在心中。以至現在,我仍然會敏感、內向,不太敢和生人接觸,內心安全感極差。

  我的確不想怪誰,一是因為我自己以前也做得並不好,二是因為我小時候國家還處於緊缺時代,那時生存是第一位的事情,人的感受不是最重要的,他們並非惡意。所以,現在一些老年人仍然覺得送禮要送實惠的而不必送鮮花。

  但缺少感同身受確實成了一種社會的集體無意識。

  比如在教學中,教師下了課還在拖堂,而忘掉了學生只有八分鐘課間需要上廁所;再比如中午下課,學生馬上要圍著老師問題而忘了老師中午要趕緊去吃飯。

  比如在醫院裡,我見過無數次家長對孩子、成年子女對病中老人地大聲呵斥:這大概就是輪迴吧。

  還有舞台上,嘲笑寡婦、殘疾人、農民的笑話比比皆是,影視劇里為了渲染英雄的神威,普通人一片片倒在他們的槍下。

  我知道我這樣說有些苛求,我自己也必須反思自己;可是當缺少感同身受成了集體無意識並發展到極端,前述那個孩子就會對滿臉屎尿的孩子說太好玩了。

  如果說物質短缺時心理感受不是最重要的,那麼在這個物質極大豐富的時代,孩子們對尊重心理感受的需求將極為強烈(這一點得益於北京教育學院張紅教授的提示)。

  此時,如果再不重視共情能力的培養,而只看重學生的競爭結果,那麼無論是家庭教育還是學校教育,都會結出惡果。

3觀點:校園應當重視共情教育

  很多人會從不同角度講解應對校園欺凌的策略,我不再重複。

  我想說的是,所有策略都抵不過一個教育思想:在青少年時代,感同身受意識與能力應該成為教育的重要內容。

  德育課中,我們經常給學生進行紀律和法制教育,就不能只從違紀、違法的後果角度去嚇唬學生,還應該引導學生體驗自身因別人過失而深感痛苦後,推己及人體驗別人的痛苦。

  語文課上,我們要引導學生體驗作品中那些弱小者的哀號。

  比如,教學《孔乙己》時,我們可以提示學生,那些短衣幫們明知孔乙己的痛苦,卻一定當著他的面羞辱他。

  在教學《風箏》時,我們可以提示學生,那句兄長將「風輪擲在地下,踏扁」「傲然走出」後弟弟內心有多麼絕望。

  這就是魯迅的大愛——他對立人的期待,對無愛世界的批判。如果學生上了高中還認為魯迅就會罵人,那是我們教師的失職——不僅是語文教學的失職,更是教師的失職。

  對於那些校園施暴者,不能以他們還小或者也要保護這些孩子的權益為借口,而不對之施以懲戒。如果那些孩子不因此惡行付出一些代價,結果就是縱容。

  作為教育者的教師和家長,我們自己要有感同身受的意識和能力。我們要先從自身做起,控制自己的情緒,更多對學生感同身受;同時也要明確告訴學生,他們的失當行為,會給家長和老師帶來痛苦。

  更重要的是,我們要鼓勵學生敢於競爭、敢於挑戰,但不能過於強調狼性意識或強者通吃,剋制自己對強者、對聰明人、對勝利者的潛意識中的崇拜。這是共情能力缺失的認知根源。

  我們不妨再重溫一下魯迅的話:「他們是羊,同時也是凶獸;但遇見比他更凶的凶獸時便現羊樣,遇見比他更弱的羊時便現凶獸樣。」

  我們誰都不是絕對的強者,我們都是羊,但我們可能也是凶獸。

  阿Q被未庄眾人欺負,於是他去欺負小尼姑。現在我們是強勢者,去欺負弱小者;但終有一天,我們會老弱,那時新的強勢者就會欺負我們。

  所以,各位老師和家長,我們必須重視自己與學生感同身受意識和能力的培養。否則,在我們老了不能自理的時候,就不會有人對我們的痛苦感同身受。(作者為北師大二附中特級教師)

來源丨公眾號:杏壇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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