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第十六講(三)

在某一個意思上講,佛教也是無理、無力、無體,所以理學家黃梨洲分判儒佛就在「天理」二字,天理也是理性。儒家肯定天理,而佛教卻沒有「天理」這個觀念,其它儘管有許多相通之處,而此處則是絕然不同。所以佛教主張一切法無自性,如幻如化,所謂「諸法不自生,亦不從他生,不共不無因,是故知無生」(注七),這在某一層意義上,與休姆用分析的方式來批判因果性,是可以相通的,佛教說無生法忍,是說「生」這個觀念不可理解,所以說諸法不自生,亦不從他生,不共不無因,是故知無生。順此下去,也可去掉「力」這個觀念。因為若把「力」當作一個獨立有自體的觀念,那麼在緣生的過程中,「力」這觀念也是不可理解的。在某一個意義上,緣生可以有力有氣,但一說不常不斷、不生不減、不來不去時,即表示緣生法之無理、無力與無體。因為「常」即等於康德所說的經由本體範疇而決定成的「常體」。常體,恆常不變,而因緣所生法那裡有恆常不變的呢?

但佛教也不一定完全是無理、無力、無體。就緣生法可以說其無理、無力、無體;但是講如來藏自性清凈心、湼盤法身以及般若時,你說它是神秘,而它卻是真正理性之所在。照西方人說,這是神秘,可是照佛教講,這才是真正的理性;這個時候我們的生命最清明,這難道不是理性嗎?西方所說的理性都是在識的煩惱中,而佛教所說之清凈心才是最清明之理性,怎麼可以說它是神秘主義呢?這種評論,佛教是不會承認的。而從這個層次上講,你要說有理,它也可以有理。所以大乘起信論說真如有熏習力(注八),熏習不一定是後天的熏習,真如本身也有一種力量,此即是有理、有力、有體。此外,講到般若、解脫、法身以及湼盤法身之常樂我凈,這都是佛教之有理、有力、有體。這些說法是不可以隨便瞎比附的。以前湯用彤先生研究佛法,一看到緣起性空,他就認為佛法與休姆、史賓諾莎的思想最好,三者可以合而為一,這是對各種思想之分際鬧不清楚,以致於產生了誤解。所以我在前面提過,在某一個意思上,我們可以借用休姆的思想來了解佛教的緣起性空;但是佛教所說的緣起性空,和休姆用分析的方式把因果性批駁掉,根本是不同的。因此,我們對於一個學說,應該從頭到尾仔細地了解其思路之來龍去脈,千萬不可胡亂混淆。

所以顯然地,現在英美的分析哲學只是最狹義的分析哲學,他們認為他們說的只是一種方法,不代表任何主張;但事實上它不只是一種方法,它本身就是個主張或圈套。而壞也就壞在他們的主張(teaching, doctrine)上,因為如果把分析哲學只當作方法看,那麼就沒有任何色彩,這我是贊成的;但是分析哲學家們喜歡說他們所說的道理是訴諸普通語言(ordinary language),我常問什麼是普通語言?什麼不是普通語言?語言是隨著個人的生活而表現,所以幼兒園的小孩有他們之間溝通的兒語,而我們經常聽不懂。又禪宗的法師平常在挑水砍柴時所說的話,你說它只是禪師的語言,難道它就不是普通的語言嗎?禪師們日常生活中用的就是這些語言,為什麼不是普通語言呢?

或則你說我們現在說的話是哲學語言(philosophical language),但這也是我們的生活,我們總得用它,你能說它不是普通語言(ordinary language)?那麼什麼是普通語言呢?這是很難劃界限的,既然難以劃分,那又為什麼一定要限定在此呢?好比你說「上帝」神秘得很,這是屬於神學;但是牧師和教徒天天都提到上帝,這到底是不是屬於普通語言的範圍呢?所以我們對某些層次的語言,不可以存著偏見,輕易就把它化掉;必須完全敞開地加以分析,才能確實把握住真正的義涵。

有些人說後期的維根斯坦已經有這種開朗的氣象,他承認每一種語言都有它的意義;此種看法,比他早期的思想較為開明、寬容。如此一來,他們也承認教徒在祈禱上帝時,「上帝」本身有其意義,而不只是一個毫無意義的詞語。但維根斯坦只是寬容地承認,他並沒有積極地對宗教作正面的建立。而康德卻因為他的僕人相信上帝,才把上帝的存在救住了;「上帝」對他的僕人而言,就是屬於普通語言,是僕人每天生活必定用到的詞語。康德對於宗教的態度是:他不但是承認宗教,而且還要進一步從學問或理性上肯定宗教、建立宗教。這在維根斯坦則沒有,他只是寬容地承認宗教,但這有什麼意義呢?

由此可知分析哲學家所說的,事實上是最狹義的分析,他們並沒有把分析只當作一個方法來表現。假定純粹當方法表現時,不管你用的是什麼語言,一樣都可以分析。就是老子所說的「道可道,非常道。」(注九)這也是一種語言,你先不管贊成或不贊成,至少要把這句話講清楚,好讓人明白什麼叫「道可道,非常道。」因為這也是一個句子,一種語言,應該先把這個語言的意義表示清楚,然後再來下判斷。自己先還沒弄清楚,馬上就下判斷,動不動就說人家meaningless,或說人家沒有表達清楚;其實並不是人家表達不清楚,而是你自己沒有確實了解,沒有弄清楚人家所說的。

現在講分析哲學的人,常常犯這種毛病,也就是把主觀方面的不了解,當作客觀方面的不清楚,這是不公平的。譬如有些分析哲學家引用黑格爾的一些話,他們根本沒了解黑格爾所說的意義,就說黑格爾的學說是模糊不清的(ambiguous)。其實這也是很胡塗的判斷。還有一些研究歷史考據的,最討厭黑格爾的歷史哲學;他們認為歷史這麼複雜,怎麼能用三句話語就概括了呢?黑格爾說希臘、羅馬時代的文化是「一部分人是自由的」(some men are free);而中國文化則是「一人是自由的」(one man is free),只有皇帝一個人是自由的;最後到了日耳曼時代,則是「一切人是自由的」(all men are free)。但研究歷史考據者則認為,歷史這麼複雜,怎麼能用這三句話就概括了呢?所以認為黑格爾所說的沒什麼道理。其實先不要說這三句話能不能概括,先看這三句話的意義,你到底明不明白呢?如果能了解這三句話的意義,那麼用這三句話來概括也沒什麼不可以。所以用「美的自由」(beautiful freedom)或「主觀自由」(subjective freedom)來概括某一階段的文化程度,也是可以的,並不見得是完全沒意義,這與歷史的複雜性有什麼妨礙呢?

所以,把分析真正只當作方法看,是分析的解放,也就是從邏輯分析、語言分析等分析哲學中解放出來。而我現在所說的分別說與非分別說,就是解放意義下的分別說與非分別說,這是廣義的分析哲學。廣義的分析是指一種方法而不是任何立場,如果要講立場則是決定於講佛性、般若或是講上帝之處。但是,不論講什麼立場,首先必須把字義分析清楚,這只是一種分析的方法,而不含有任何立場,這就是解放出來的、廣義的分析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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