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IP與電影,「佳偶」還是「怨侶」?
08-01
2016年08月11日無圖說王紀人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中國電影和文學之間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引力波」關係,在改編本國文學經典方面,中國電影應該作為系統的藝術工程來規劃,使文學遺產以電影化的方式再放異彩電影在原創佳作不斷、技術更趨成熟的今天,理應在獨特性方面有更多發揮和創造。對待改編自文學的非原創電影,僅僅要求後者忠實於原著是不夠的當下盛行的追捧IP、尤其是網路IP之風,可能是世界性的。爭奪大IP資源,造成IP虛高,就如炒房地產一樣,最終損害的是藝術的健康發展電影借力文學IP,來路已久即便在一連串不斷飄紅的票房數字面前,我們可以說中國已成為世界電影大國,但要成為電影強國無疑還有很多路要走、很多事情要做。其中創作應該是最基礎、最首要的工作。人們常說劇本是一劇之本,其實也是整個電影創作之本。電影可是一種食用面最廣的精神食糧,其創作無非有兩途,一是劇作家按照有關電影題材和電影類型的要求直接原創,有時也可對某一真實的歷史事件或新聞事件加以改編;二是根據現成的文學作品(主要是小說,也包括舞台劇等)進行改編,這才是通用意義上的電影改編。中國觀眾熟悉的 《卡薩布蘭卡》《教父》《亂世佳人》《綠野仙蹤》《辛德勒的名單》《飛越瘋人院》《憤怒的葡萄》《殺死一隻知更鳥》《日瓦戈醫生》《阿甘正傳》《呼嘯山莊》 等24部經典影片,都是根據原著改編的,佔世界影史上百部「最偉大影片」權威評選榜單的近1/4。其中除了《西區故事》改編自歌劇、《窈窕淑女》改編自戲劇外,其他均改編自同名或異名小說。可見好萊塢的電影改編都瞄準名著和暢銷書,廣大的接受群體和先在價值,是保證改編成功的必要前提和附加值。中國電影早期改編影片是1933年出品的《姊妹花》,它是導演鄭正秋根據自己的舞台劇改編的,公映後大獲成功。中國的電影改編還涉足漫畫(《三毛流浪記》等)、戲曲(《梁山伯與祝英台》等)、歌劇(《白毛女》等)、詩歌(郭小川長詩《一個和八個》)和古典小說(四大名著等),覆蓋面相當廣。當然主要的改編來自現當代小說,《春蠶》《林家鋪子》《祝福》《青春之歌》《早春二月》《小花》《天雲山傳奇》《駱駝祥子》《黃土地》《玉卿嫂》《芙蓉鎮》《紅高粱》《老井》《胭脂扣》《本命年》《秋菊打官司》等,在影響電影史的佳作中也佔據了很高比例。這和電影創作上打破精神枷鎖和追求藝術創新有必然的聯繫。這些改編新作有的在被拍攝前已經在文學界引起關注,有的卻是電影創作者獨具慧眼的發現,在海量的作品中披沙瀝金覓得的。可以說,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電影和文學之間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引力波」關係,而不同的導演則有不同的選擇。已故導演謝晉改編的電影偏重於反思歷史一路。《天雲山傳奇》《牧馬人》《高山下的花環》《芙蓉鎮》等都是觸動人心之作,對此其他導演往往只能望其項背;吳天明的《人生》和《老井》功力紮實,反映底層生活,富有現實主義精神;張藝謀既改編了知名作家莫言、蘇童、余華、劉恆、嚴歌苓等人的小說,也在鮮為人知的作家作品中發現有價值的「潛力股」,經他改編執導的電影大多在國內外獲獎,大大提高了原著者人氣指數,在改編和原創之間,張藝謀似乎更擅長於前者;陳凱歌改編的當代作品相對較少,但改編自李碧華小說的《霸王別姬》堪稱其巔峰之作;姜文改自王朔小說《動物兇猛》的《陽光燦爛的日子》,迄今仍是渾然天成的一部代表作,而不像後來有些影片那樣「一驚一乍」。對中國古典名著改編,電影不如電視劇。一個現成的理由是,古代文學經典內容豐富,意涵深廣,如要原汁原味地演繹,電影長度不足以表達,只能拱手讓給電視連續劇。與國外相比,中國電影對古典名著的改編可以說不成比例。西方電影對經典文學作品的改編,雖不能說一網打盡,但也所剩無幾了。有的名著一再被改編,不少還成為電影史上的經典之作。在改編本國文學經典方面,中國電影應該作為系統的藝術工程來規劃,使吾國文學遺產以電影化的方式深入人心,重放異彩,澤被世界。電影駕馭文學IP,不應過度追求「忠實」文學之所以成為電影改編的重要源頭,因為兩者都是敘事,而且文學敘事從荷馬史詩算起,已經經過了近三千年的歷史。但是電影敘事顯然又不同於小說敘事。小說用文學語言來講述和描繪一切:故事、情節、人物、場景、衝突、時代等等。電影卻是綜合藝術,可以調動訴諸視覺聽覺的一切造型和音響手段,以及由演員擔任的各種角色乃至動物、動畫人物參與表演。在電影中,畫面、色彩、影像、音響、主觀鏡頭和客觀鏡頭、蒙太奇和長鏡頭等等,都是電影語言不同於文學語言的地方,從而也構成了兩種大相徑庭的敘事方法。加拿大學者安德烈·戈德羅在《從文學到影片:敘事體系》中,把敘事分為舞台敘事、書寫敘事和影片敘事。早期電影接近舞台敘事,後發展為現代電影敘事。這個區分顯然是符合電影史事實的,中國的早期電影就類似舞台紀錄片。即使到後來,有的電影還是舊痕未泯,對白特多,完全用戲劇衝突來結構影片。現在,電視劇基本上用戲劇敘事,電影則應該與電視劇劃清界限。在當代,源自文學的電影改編已佔了電影創作較大的比例,即使原創的電影,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文學敘事和人物塑造等文學經驗的影響,當然應該繼續向文學經典學習和致敬。但是電影在創造了自己的許多經典,並依靠現代科技手段使電影技術更趨成熟的今天,理應在電影的獨特性方面有更多的發揮和新的創造。對待改編自文學的非原創電影,僅僅質疑後者是否忠實於原著是不夠的。何謂「忠實」?如何「忠實」?首先在原著者和改編者之間就可能存有分歧。更何況在歷史悠久的文學與只有一個多世紀年紀的電影之間,往往存有等級差異,這在電影發展的初級階段尤其如此。列夫·托爾斯泰曾將電影視為「對文學藝術之古老方法最直接的打擊」,恰恰這種「打擊」後來不斷地落在他的身上,且有好幾部改編的電影版被奉為電影經典。弗吉尼亞·伍爾芙還撒氣到電影觀眾身上,罵他們是用眼睛舔舐銀幕的「野人」。或許當時他們都有各自的理由,但他們鄙薄電影的等級觀念並不可取。改編文學IP,即使對應的是經典,因為電影長度有限,也需要割捨。翻拍《戰爭與和平》《悲慘世界》,必要的「丟失」也在所難免,什麼都要放進去,必然枝蔓蕪雜,反倒損害了原著。所謂「忠實」,不是量的實足,而是質的保證,是對經典的精神還原。在電影的改編史上,有許多失敗的例子,甚至還有對老電影翻拍卻毫無新意的例子,如在國內影壇對《夜半歌聲》和《小城之春》這兩個「超級IP」的翻拍,就屬此例。改編不是照搬,而是敘事方式的轉換,在轉換中可能給出一個新的視角,從而賦予了新的意義。但現在看來,創作者並未做出新的努力。概括來說,電影對文學名著的改編成功與否,最重要的要求是對原著故事精華和人文意蘊的復原度,對原著重要人物性格命運的還原度,對原著表現的時代的物質再現和精神再現,作為攝影藝術的空間性可視性和視覺效果以及超越和賦予。如果做到這些,那就不僅是一部優秀的改編劇,而是堪稱電影藝術的經典。當下IP虛高,有損電影健康發展現在在影視圈成為熱詞的IP,是英文「知識產權」(Intellectual Property)的縮寫。在影視圈或其他任何圈,只要涉及知識產權,就有IP存在。按照今天的說法,我們剛才提到的托爾斯泰以及莎士比亞等人的作品都是大IP、最牛的IP,因為他們的許多作品都被改編成了電影,《哈姆雷特》《麥克白》《安娜·卡列尼娜》更是改了又改的大熱門。可惜莎翁本人根本不知道幾百年後有這等好事。托翁那時已有了電影,但拍攝水平相當於雜耍,他根本瞧不上眼。IP熱也就意味著改編熱。由於中國的影視市場愈做愈大,值得拍攝的原創劇本供少於求,這就使許多製片公司把目光轉向有改編價值的文學作品。所以,近年來無論電影還是電視劇,很大一部分都源自暢銷書和網路小說。如電影 《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匆匆那年》《狼圖騰》《萬物生長》《左耳》《道士下山》 《三體》《鬼吹燈》《華胥引》等等。電視改編劇則更多,尤以古裝戲吸引眼球。有人說,改編劇多了,就意味著原創劇的減少,這可能會造成跛足現象。在題材樣式上也可能有所偏頗,比如怪力亂神或宮斗虐戀,會不會愈演愈烈?對此,我認為不必杞人憂天,因為市場自有調節功能。比如重口味太多,便會有清淡之風再起。當下盛行的改編之風可能是世界性的,在去年出品的美國電影中,就至少有40部IP劇,但其中不乏經典名著、嚴肅文學,也有不少暢銷書。當改編成了風,就造成IP劇資源奇缺,於是紛紛把目光轉向網路文學作品這些新晉IP。網路作品儘管多如牛毛,但畢竟在情節和著重點上要有吸引觀眾眼球的地方。此前,由於一些IP劇得到很高的票房和回報率,促使投資者蜂擁而至,形成了一個IP市場。一部高企的網路小說可能以二三百萬元的高價被收購,遠高於一位著名作家某部作品的版權費和稿酬。更何況這個新興的市場還可能存在投機現象,比如收購多個版權,卻並不投入改編和拍攝,而等貨源奇缺版權增值時再轉手倒賣,從中漁利。任何過熱的投資市場都可能存在泡沫,IP市場亦然。當投資方購買缺乏藝術價值的作品時,就存在風險,因為「點鐵成金」畢竟乏術。一些專業編劇在接手改編此類作品時,抱怨網路作家寫東西很「飛」,魔界宗教隨便寫,沒有任何約束,改編時能夠保留三成內容就不錯了,更有甚者認為,讓專業編劇來改編這些原來品質不高的IP,無異於「馬桶上繡花」。如果投資方在採購IP時缺乏藝術的眼光,勉強改編出來的IP劇也不可能經得起檢驗。爭奪大IP資源,造成IP虛高,就如炒房地產一樣,最終損害的是藝術的健康發展。中國自古以來就有燦爛的文學藝術積累,不僅有美麗的神話傳說,也有神奇的魔幻故事,更有世俗的關懷和浪漫的理想。中國現當代社會經歷了巨大的變化,從中開拓出廣袤的精神原野。凡此種種,都是電影、電視等藝術生長的沃土和IP資源。關鍵在於,我們能不能放出自己的眼光和展開瑰麗的藝術想像,以自由的心態,創造出優秀獨特的作品。(作者為中國文藝理論學會顧問,上海師範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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