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葦渡海:先秦漢詩略問
08-01
「對我而言,擅闖眾多偉大人物畢生研究的領域是放肆的。」 ——奧登《希臘人和我們》 單從發聲表意上,語言早於文字。公元前十六世紀前後的甲骨文、鐘鼎文,形式上將語言形之於視覺文字,公元前八世紀以降的羊皮書、西周以後的竹簡木牘文及至東漢的紙質文書,讓語言有了進一步規範化的可能,初步出現了「書」這個更便於語言運用和傳播的載體。人類最初的結繩記事、假魚骨獸骨而飾、身體紋飾、磨崖石刻,也應是語言形諸文字的端倪,先民語言表達的困窘和好奇心催生這些原始的符號文字。而文字形成之後得以命名的「歌」,也應先於文字,當然更先於後來記載歌詩的文字。我的意思是,歌始於混蒙的原始語言,這幾乎無須考證,就像原始人的無端情緒無須考證一樣。按《詩經》的輯錄標準,歌與詩在形成文字時是合而為一的。當然,相對於原始先民的歌,《詩經》上的歌即便是國風,也已演化出了較為複雜的聲韻及表意系統。 奧登談到古希臘詩與英詩的「詩意的感性」不同時說,「希臘詩顯得原始,也就是說,它處理的主體和感情比我們的要更簡單和直接。」但他又說,「(希臘)原始的詩歌用迂迴的方式說簡單的事情」。(均見奧登《希臘人和我們》一文,王敖譯)我讀《詩經》,感覺奧登也像在說我們西周或更早的漢詩。當然漢字象形而來,不存在奧登所說的希臘語「詞尾曲折變化」(同上注),漢詩句中虛詞和句末語氣詞的變化應該不在此列。從《詩經》之《國風》的部分詩歌看,比如《周南-關雎》、《召南-摽有梅》、《衛風-氓》、《秦風-蒹葭》等等,的確不難看出抒情主體的單純和情感表達的樸素;同時,借事物之間的關聯或烘托比襯或寓情於物,輔以音韻變化,簡單的事情在敘說中又有迂迴的效果,這大概也是原始及上中古時期「歌」高於一般性話語之處。清人沈德潛《古詩源》所輯《古逸》,比如《擊壤歌》、《堯戒》、《八伯歌》、《帝載歌》等等,相較《詩經》所輯更為古樸原始,敘說方式上更為簡單直接,讀之如觀「太和」徵象。因為《詩經》成書的不可考,也就很難斷定《詩經》是一次性輯錄而不是有一個次第輯錄的過程,甚或輯錄之後刪添後世牽強附會之作,到底在多大的程度上代表中古前漢詩的風貌,只能存疑。《雅》詩與《頌》詩,乃至部分《風》詩,內容上已滲入更多的心計,尤其是《大雅》和《頌》,奉天承運祭祀、歌功頌德中已承載了大量的政治經驗和王統訴求,抒情主體的複雜自然導致語言形態上的原始樸素的質地大大削弱。 《大雅》中的《大明》,寫到「大任有身,生此文王」,「文王嘉止,大邦有子」,敘文王出生、成家、安邦定國、武王降生及興師伐商;《綿》上溯古公亶父「自土沮漆」、周邦建城的艱辛過程,亶父為文王祖父,按敘史來講應放在《大明》之前;《皇矣》謂「上帝指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顧,此維與宅。」即指周室一統、開疆拓土為上蒼顧佑,「帝作邦作對,自大伯王季」(大伯:古公亶父的長子。王季:古公亶父的小兒子。),一直到文王(「比於文王」),此篇亦可置於《綿》之後《大明》之前。而《生民》所敘「厥初生民,時維姜嫄」、「載生載育,時維后稷」,溯至周始祖后稷及其生母姜嫄(姜嫄一說帝嚳之妃,帝嚳為黃帝的曾孫),與《公劉》篇皆為《綿》所敘之前事了。《商頌》之《玄鳥》、《長發》、《殷武》諸篇,「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帝立子生商」,敘商邦之立與玄湯之治,「撻伐殷武,奮伐荊楚」敘武丁中興,雖商邦一脈,與《大雅》中有關西周源頭的敘事還是有交集的。 連綴通觀《小雅》、《大雅》、《頌》諸篇目,不難發現一個宏大的敘事架構,上溯三皇五帝,下達西周衰微,既有歷史時維之縱深,又不乏各個歷史剖面的橫向枝蔓(譬如同時期諸部族間姻通、邦交乃至撻伐降服關係、卿侯受命分治一方等)。涉主史源流諸篇外,又有《民勞》、《盪》、《抑》等警示勸勉篇,《桑柔》、《雲漢》、《瞻仰》等怨憤篇,《既醉》、《假樂》、《卷阿》等祝禱頌辭篇,《鼓鍾》、《有瞽》、《那》等頗盡渲染之能的鼓樂篇。這些詩,可以說從不同層面較為充足地提供了史詩構架的元件,每讀之,如覽史詩之碎片。我驚訝於《詩經》成書前後,何以沒有形成類似荷馬史詩的長制。《詩經》唯一可考作者伯吉普,為周宣王大臣,在其所作兩篇之一的《崧高》中,自視「其詩孔碩,其風肆好」,以為意味深切篇幅長呢,就當時而言也的確算是長詩了。如果將其與荷馬的身份做一比較,要衍生一部萬行以上的史詩,除非他怠輔王治或辭官歸隱,且浸淫於民間藝人的渺遠神思和莫大的逸樂之好。而這也正是廟堂高居者屢屢辦不到的,甚至是不齒的(王公貴族的頌辭及遷謫之怨懟辭另當別論)。史詩之形成,對往古傳說軼聞的搜集整理必不可少,功名利祿之士不可為,博聞強識不逮者不可為,非有想像力之奇崛妙曼和推演鋪張之能者不可為,社會不開明不可為。而西周前後文學「有為」之下,有一個最大的「無為」,即神話體系整理的無為。這是抱憾千古的事。神話譜系之於史詩的構建,從荷馬史詩或印度史詩中均可窺見一斑,不是史詩的華麗外衣或裝飾,而是史詩的智慧與風度。神話不是上古人類對宇宙自然和人類自身理解與探尋的切入口,而是理解與探尋的智慧本身;神話不是語言藝術的副產品,而直接構成上古敘事的自由度和邊界。(在但丁、彌爾頓那裡,在尼采那裡,這些已越過分析和判斷,內化為語言藝術實踐和深厚的經驗。)從《詩經》看,西周乃至西周以上的敘事,不乏神話點綴其間,王族的興衰更替、部族的征伐與遷徙,乃至先賢王公生歿,每每與天帝神祗有關。《玄鳥》、《長發》均講到商之出現乃天命帝立;《維天之命》講文王秉承天命,《昊天有成命》、《文王》也大致是此類內容。《盪》寫到「蕩蕩上帝,下民之辟」,殷商末期暴政導致民眾聲討上天了。《常武》寫周宣王南征叛徐,「赫赫業業,有嚴天子」,儼然是天將神兵的描寫。《生民》講后稷的出生,「履帝武敏」,說他的母親踩了上帝拇趾印而孕,生下來後顯現靈異和吉祥,后稷遭棄後居然「牛羊腓字之」、「鳥覆翼之」,大有人神共生得眾生庇護的意味。《崧高》「維岳降神,生甫及申」,連輔臣生誕都與神靈有關。凡此總總,惜均為零散的神話碎片,未能攛掇為神祗譜系以形成人神共舞的壯麗景觀。先秦漢語史詩的缺席,當與神話譜系書寫的缺席比目而問。 及至春秋戰國,可謂思想大家、文學大家輩出。有學者考證,傳說由大禹、伯益所作的地理並神話奇書《山海經》,當成書於這個階段;又有一說此書為戰國時外邦(印度或伊朗,也有說是波斯)傳入。但不管怎樣,此書作者不詳,書名最早見於司馬遷《史記》,直至西漢劉向、劉歆父子校勘整理,公之於世。如是,《山海經》只能對西漢以下的文學構成影響。諸子中,老子被後世尊為「太上老君」,雖為道家所奉,亦神話化。其思想樸素唯物,政治上主張無為。《道德經》疑非老子一人所作,乃不同時期添綴。從「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致虛極守靜篤」、「絕聖棄智」、「恍兮惚兮」等言語來看,老子是沒有立文可能的。孔子在世即譽為「天縱之聖」、「天之木鐸」,但據說「述而不作」,其天道觀是「敬鬼神而遠之」。被後世道家譽為「南華真人」的莊子,清人劉熙載《藝概·文概》)謂其文筆「意出塵外,怪生筆端。」魯迅先生在《漢文學史綱要》中也說「其文汪洋辟闔,儀態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莊子》一書雖有諸多篇目談「無為而治」,譬如《天道》、《天運》、《天地》等,或敘老子、孔子先賢之為,或養生之道,但諸多篇目充斥大量的上古傳說、神話。譬如《應帝王》就講到「渾沌」鑿七竅而死,化虛為實,想像奇詭;《秋水》寫海神「若」與河伯,筆法飄逸,氣象恢宏;《逍遙遊》中寫到堯讓天下、商湯問棘之事,還提到一部專門記載怪異事情的奇書《齊諧》;《讓王》也寫到堯、舜讓天下事,還寫到古亶公事;《至樂》里「種有幾」寫事物連環相生,煞是有趣,居然「程生馬,馬生人」(程:豹子),充分顯示了莊子的奇思妙想、「怪生筆端」。以莊子對上古之事的博聞廣識,以其逍遙之性、汪洋之思和對神話傳說的偏好、駕輕就熟,以其瑰麗的語言藝術,莊子是先秦最有潛能和條件完成史詩的不二人選。整部《莊子》,故事異彩紛呈,若剔除其間有關無為之治的議理,我看都可視為「史詩的碎片」。但莊子並未整理出較為完備的神話譜系,為文敘事雖飄逸奇崛,卻偏重「道」之宣揚而非人神傳奇;傳莊子「鼓盆而歌」,卻未能以歌詩見長,不若孔子尚有《去魯歌》、《蟪蛄歌》、《龜山操》等數首傳詠。先秦至此,之於後世兩千多年的東方文化建構和文學藝術流變,錯過了最佳的神話整理期和史詩產出期。 一些較為完備的神話書寫均見後世,比如哪吒世系,源於元代《三教搜神大全》;《封神演義》從女媧降香開篇,演繹武王伐紂,敘本可追至南宋的《武王伐紂白話文》,但成書在明代;佛經體東土化的《西遊記》雖從印度佛典中多有借鑒,亦成書於明代。東晉人干寶之《搜神記》,搜記民間神怪故事四百餘條,均為散佚短記,頗為紛雜。隨著時間的推移,除了民間還殘存一些樸素虔敬的原始神話,神話書寫漸現敗筆,失去了先秦神話的優良質地。比如莊子的海神「若」,可謂「無限之境」的代名,到了《西遊記》,海之神以「龍王」取而代之,相當於王統下「侯」的一個翻版,折射出的是王統政治遊戲規則。對照東西方,荷馬之後,希西阿在學習荷馬的基礎上創造的神祗譜系有了驚喜的突破,充分顯示了他對人類及世界的卓越洞察。在他的筆下,神祗世界的最高政權也經歷了艱苦的血腥衝突,烏拉諾斯、克洛諾斯和宙斯,形成了最高神的三代演變史,這是意味深長的。從形而下講,這種神祗譜寫的突破可以說得益於雅典民主制這一優質資源。而我們的中上古神話里只有一個帝,西周后稱「玉皇大帝」,即「昊天金闕無上至尊自然妙有彌羅至真玉皇上帝」。民間一說玉皇稱帝前也有過諸神大亂,這是無記載可尋的。帝立,亘古再沒有誰可與之相爭。西漢末佛漸東土,玉帝除了本土道家奉為至上至尊,又有了佛祖護佑,神話中帝之位更不可動搖,孫猴子也只不過是鬧著玩玩。人間帝王貴為「天子」嘛,奪位即「逆反」、「大逆不道」。先秦以降,盛舉孔孟儒學而抑莊子學,司馬遷《史記》所謂莊子道學對抗、攻擊孔孟儒學之論,是否可視為司馬史家或其當世貶抑莊子學的攻訐之論?而奉莊子者,一則把莊子的「道法自然」、「人與天齊」簡約為山林修身,二則極少有人探究、煥發莊子語言藝術的儀態。各王朝的文化教化,几几與思想屠戮伴生;語言藝術之考量,大都在「天下之治」上繞樁,似乎思想文學大家首先必然是王統的謀略家,除了曹雪芹這樣勘破人世的文學人,文學藝術何談臻於雄奇大化之境?而成就於公元前十一世紀至公元前八世紀(我西周時期)的古希臘神話及史詩,之於歐洲文明的演進和文學藝術的深廣發展,如母乳之於育嬰,如雪山之於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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