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海德堡大學:一個思辯之地
三聯生活周刊201138期封面
一個在歷史中不斷被詩化和浪漫化的城市——海德堡古城全景
哲學家小路,位於內卡河北岸山丘之上,被稱為「歐洲最美麗的散步之所」
哲學家花園,旁邊立著的是德國浪漫主義詩人艾興多夫的紀念碑
哲學所能給予的自由
海德堡大學:一個思辯之地
◎苗煒 攝影◎於楚眾
1806年秋天,耶拿大學城,照常理說,大多數學生和教師此時都應該為新學期做準備,但這一年,學校暫緩開學。拿破崙的軍隊已經逼近,在大學圖書館的階梯上能聽到遠處傳來的隆隆炮聲,法國偵察兵來到城裡,在學生酒吧停下來喝上幾杯,偶爾也會和當地居民聊上兩句,有很多居民都欣賞那個新的法國口號——自由,平等,博愛。戰爭迫在眉睫,有個年輕的哲學教員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他叫格奧爾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爾,在耶拿戰事打響前一天,他那本艱深的《精神現象學》初稿完成。在黑格爾看來,人本質上是精神的主要體現,精神通過我們進行活動,利用我們為它的目的服務。一本通俗的哲學教材這樣解釋:假如你是某個球隊的球迷,為它瘋狂加油,你會被一種精神感染,就好像某種東西牢牢抓住你,這裡的「精神」並不是什麼異己力量,而是你在賽場上與他人同樣感受到的情感聯繫。把這種狀態擴展到全人類,擴展到你作為人類一分子所感受到的那種精神,擴展到你對生活的熱情,這就是黑格爾所說的「精神」的意思了。它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要大,又不是某種異於我們的東西,對黑格爾來說,這就是上帝。
我們的「世界大學封面報道」就是一次「精神之旅」。在2009年的劍橋大學、2010年的麻省理工學院之後,我們應該去哪裡呢?各式各樣的現代大學都可以追溯到三種原型:英國式大學,法國式大學和德國式大學。黑格爾在耶拿大學和海德堡大學的經歷能說明德國大學的某種特性:德國學者通常就是一名大學教師,德國的思想家和研究者不僅要著書立說,還是與學生面對面交流、授課的教師。費希特、謝林、黑格爾等等,主要是作為大學教師來影響他們所處的時代的,他們的很多著作是在去世後出版,一般由他們的講義和筆記整理而成。康德也是大學教授,在他眼裡,神學院、法學院、醫學院都體現了統治者的意志,和對於信仰、法律及身體的控制。但哲學院不同,理性在本質上是自由的,因此哲學院獨立於政府的意志,享有評判一切的自由。康德的思想類似「君子不器」,認為神學院、法學院、醫學院的學生不過是政府的工具,這三個學院低於以理性為依歸的哲學院。
弗里德里希·包爾生著有《德國大學與大學學習》一書,他這樣說:「在德國人的一生中,那些在大學裡的歲月總是非常重要的,由於教授的影響而決定學生一生思想傾向的情況並不少見。對於學者和研究者們自身而言,這樣一種關係也是愉快而有益的,與年輕人密切接觸,使他們延長了自己的青春歲月。聽眾的存在還使得教師總是專註於那些最本質和最普遍的東西。德國思想家的哲學化傾向,其實是與這樣的一個事實相聯繫:在德國,人們創造知識的直接目的就是為了口頭傳授,這是與其他任何一個地方都不相同的。在德國,學習為全民所高度重視,科學的偉人曾經為我們的年輕一代面對面講過課,而大學自身也期待在他們之後能夠人才輩出。這些偉人們具有超凡的力量,其秘密在於他們能夠聚攏和維持這個國家的前沿精神,而且,只要他們能夠做到這一點,也就能穩固他們在德國人民中業已贏得的崇高地位。」
德國大學的一個為人津津樂道的現象是「Bummelstudenten」。這個詞指那些不畢業的學生,德國高校會允許他們拖延多長時間呢?據說,目前最長的一位是基爾大學的醫科生,他是54年前開始上大學的,學了108個學期。席勒在1789年談到過兩種治學態度,一種是為謀生而求學,一種是為學術而求學。席勒倡導後一種,他認為,那些掌握著科學這一高貴的武器卻無高尚的追求的人是悲哀的。由此在德國的傳統中,國家對大學權力的放任使得學術自由超出了一般理解的「自由」,使得大學的老師和學生產生一種特權意識,並以追求知識為榮,學術不是達到世俗目的的手段。儘管這些永遠不畢業的學生是個例,更多人走出校門成為社會精英,但人們喜歡這樣的故事,永遠待在校園裡讀書好像是我們的一種白日夢。
另一個好事情是大學之間的自由轉學之風,這使得德國學生和教師之間的關係完全是自由的,老師和學生一起去拓展真理的疆域,那些教授擔任領導者的角色,但他們的地位並不是高踞在學生之上。每個學生不僅可以選擇大學,還可以選擇教師,如果他不願意跟隨那些教師,他隨時可以離去另覓他處。在洪堡看來,任何實用性的學習會使人偏離通向修養的征途,唯有探求純科學的活動才能達到修養的彼岸。老師和學生共同要遵守的原則有二:一是寧靜,二是自由。對學生而言,大學的意義在於使他「在中學和步入生活之間,在具有許多教師和學生的地方把數年的歲月完全地用於科學的思考」。如此說來,大學更像是一段通向修養的時間,而不是一個教學樓和宿舍組成的空間。
不過,現在,席勒和洪堡的觀念已經都是一種美麗的過去了。如今的德國大學無可避免地正在進行艱難的改革。所謂「博洛尼亞改革」是1999年7月在義大利提出的,主張在2010年建成歐洲統一的大學教育區,使46個國家之間擁有統一的學制和互相承認的學位。如今全歐洲已有80%以上的大學參與了這項改革。這是歐共體思路在教育上的延伸,但這種教育的統一遠不如貨幣統一那麼簡單。《明鏡》雜誌報道說,德國大學正在經歷這樣一場革命:更快、更簡單、更實用。學生們在哀嘆課業繁重,教授們抱怨太忙,這些變化就發生在這10年之內。在「注重實際」的口號下,許多專業的學生只要6個學期就可以畢業,20歲就可以走上工作崗位,這比以前的平均年齡早了3到4年。埃爾福特大學的校長斯坦伯格說,傳統的德國大學教育不以職業功用為目標,「博洛尼亞改革」等於是對德國大學傳統的全盤否定,所謂的造就經濟精英,就是在德國生產華爾街的高端人才,可是這種生產,其實德國大學完全不熟悉,這是拿學生和大學的未來在賭博。哈爾威登堡大學的校長帕斯特納克也說,這是德國大學歷史上第一次提出大學教育應該有明確的職業目標,按這樣的目標,學生們必須被學分制從一個教室趕向另一個教室,大學就會像中學一樣。而整個社會都強調效率,落實到大學,校長們就會變成CEO,考慮如何從國家那裡得到更多的撥款。
那些讓德國大學為人樂道的優點,在這個效率至上的世界中都變成了缺點——過低的畢業率,許多學生一直在學校賴著,學習的內容和社會企業要求脫鉤,畢業生年齡太大等等。激烈的改革企圖一次性解決所有問題,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的沃爾夫·辛格由此說:「消除一個科學家創造性的最好辦法就是在他上學的時候推行所謂的博洛尼亞改革。」其實,這種改革沒有取得想像中的效果:從2003到2010年,輟學率並沒有明顯減少,也就是說,所謂的「漫遊」、「閑逛」的大學學習並不是輟學率高的根源。一位卡爾斯魯厄大學的德語文學畢業生去找工作,結果僱主對他的學士學位十分不屑,說他們這種速成的學位簡直就像是肄業證書一樣。德國社會對於知識的要求其實很難改變。博洛尼亞改革前的德國大學教育系統里,90%的化學碩士會讀博士。這也讓新生的化學學士在職場上無所適從,許多職位仍然只是為碩士預留的。
2006年開始,德國為了提高德國大學的競爭力,分兩批評選了9所精英大學,對這些大學將重點資助,嘗試按英美模式將它們做強做大,以便和英美競爭。2006年底,3所精英大學出爐:慕尼黑大學、慕尼黑工業大學和卡爾斯魯厄大學。第一批評選未能入圍而憤憤不平的海德堡大學校長彼得·侯梅霍夫說:「人們習慣於說精英是一個髒詞。」2007年底公布了第二批6所精英大學:亞琛工業大學、海德堡大學、弗賴堡大學、哥廷根大學、柏林自由大學和康斯坦茨大學。這個評選在德國高等教育史上形成轉折的意義——長期以來,按德國傳統,德國一直不設重點大學,一直強調大學一概平等,即所有大學都應提供同等質量的教育。
按照目前世界通行的大學評判標準,在全球學術界享有盛名的德國大學無法獲得靠前的排行,在世界大學排名前50名中連一個位置也占不到。這引起了德國各界的普遍擔憂。許多德國人由此才支持激進的改革,認為該採取激進的措施,讓德國高校與英國特別是美國的高校一決雌雄。德國高等教育專家因此認為,聯邦政府設立重點大學能夠集中利用資金,吸收最好的教師、科研人員以及最好的學生,以達到世界性的「精英大學」標準。但我們思考的,恰恰是另一個問題:即大學的功能究竟是什麼?如果德國的大學,如海德堡,都轉向了實用主義的精英教育道路,德國還能產生黑格爾,產生馬克斯·韋伯,產生雅斯貝爾斯或者哈貝馬斯嗎?
「一切高等教育的任務是什麼? ——把人變成機器。用什麼樣的方法?——他必須學會厭倦自己。」這是尼采當年在《偶像的黃昏》中寫下的批評。他追隨布克哈特到巴塞爾大學,聆聽布克哈特有關希臘人和希臘歷史的演講時,肩負的是另一種責任:「撫養自己長大,把自己教育成有理解力的人類,懂得做真理和精神世界的奴隸無上光榮,進而從這種知識中探知我們作為公民的真正責任。」
200年前,洪堡所主張的大學理念構成的德國大學精神,或許恰是當今我們在思考種種高等教育弊端時特別需要反思的。洪堡當年提出了「大學自治」、「學術自由」和「教學與研究相統一」等理念。他1809年擔任普魯士內務部教育廳廳長,在為期僅16個月的任職中,推廣了自己的辦學理想。他繼承了亞里士多德的知識觀,才明確提出,大學的任務,除了對科學的探求,就是個性與道德的修養。費希特是柏林大學第一任校長,他隨後的主張,大學應該是「一個科學地運用理智的藝術學校」,其學術任務是「對世界的進一步創造」。而要獲得創造的靈感,就需要寧靜和自由的環境。「洪堡的教育」是一種不可剝奪的權利,而不僅是一項針對未來的投資,無數青年人進入大學,再走出大學,接受的是智力生活的訓練,用黑格爾的話說:「認識你自己——無論我們是就其自身,還是就其首次提出時的歷史背景來考察——並不只是增進關於個體自我的特定能力、性格、偏好和弱點的自我知識。它所要求的知識是關於人的真實實在的知識,關於把精神當做真實的、本質的存在的知識。」
或許我們對黑格爾這段拗口的話有點兒不得要領,那我們不妨再來一段。《精神現象學》里有這樣一句:「絕對知識或知道自己為精神的精神,必須通過對各個精神形態加以回憶的道路來達到,即回憶它們自身是怎樣的以及怎樣完成它們的王國的組織的。」
高等教育究竟應是什麼?大學究竟應為每一個有志青年提供一條什麼樣的知性路徑?這是我們每年持續深入考察一所大學的肌理的真實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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