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前鋒 | 雷達:經得住批評的評論家(下)

雷達

我背負著傳統的包袱,卻生活在一個高度縮略化、功利化、商品化、物質化的都市,我渴望找回本真的狀態,清新的感覺,蠻用的體魄,文明的情懷而不可得。有時我想,當失去最後的精神立足點以後,我是否該逃到我的大西北故鄉去流浪,這麼想著的時候,便也常常感受到一種莫名的悲哀。

中國當代文壇的「超級星探」

雷達來自西北,是毛遂自薦走向中國文壇的,他深知在浩瀚文海脫穎而出的艱難,感恩前輩們對他的提攜,發現、扶持文學新人幾乎成了他的嗜好,他經常力排眾議地去提攜和扶掖一些新人和新作。

在《文藝報》工作時,他就以發現、扶持新人、新作為己任,很多作品都是他率先發現其獨特性,並第一個寫評論向讀者和文壇推介。何士光的《鄉場上》、陳世旭的 《小鎮上的將軍》、張弦的《被愛情遺忘的角落》、鐵凝的《沒有紐扣的紅襯衫》、韓少功的《飛過藍天》《風吹嗩吶聲》、古華的《芙蓉鎮》《爬滿青藤的木屋》、葉文玲的《心香》、鄧友梅的《那五》、張煒的《秋天的憤怒》、莫言的《紅高粱》、陳建功的《飄逝的紅頭巾》、劉震雲的《塔鋪》、董立勃的《白豆》、雪漠的《大漠祭》等,都是他第一個評的。雜文作家韓石山的第一篇評論也是雷達撰寫並發表在《汾水》雜誌上。他對各種文體都熱切關注,凡是能打動他的作品,都熱情評述推介。

雷達寫評論只看作品不看人,有些人後來成為大作家,比如莫言。針對《紅高粱》等早期作品,雷達先後寫過三篇評論。其他像路遙、陳忠實、賈平凹、鐵凝、張煒、劉恆、李銳、高曉聲、方方、賈大山等,他都密切關注其創作,並及時發現他們創作的新動向,對他們的作品進行評介。有些作家尚未成名時,就被他發現。1979年,路遙在《甘肅文藝》發表短篇小說《在新生活面前》,雷達發現並評論了這篇小說。他為作家東西寫第一篇評論時,東西還是一個小記者;他在《光明日報》撰文推介雪漠的《大漠祭》時,雪漠還是武威的一個小學教師;他關注陳亞珍時,陳亞珍還是一個農民。

1990年,雷達為賈大山寫了兩萬字的評論文章,發在《長城》上。2014年,由於習近平撰文回憶的緣故,賈大山被重新發現,雷達又站在新的歷史高度重讀賈大山。他那兩萬字的長文,也被收錄在《賈大山文集》中。他曾受《奔流》雜誌主編龐嘉季之約,撰寫了第一篇關於河南作家喬典運的綜合評論,並發表在《奔流》上。他認為喬典運是要在文學史上留下來的作家。80年代,《渴望》熱播前,雷達就曾在《作家》雜誌撰文,指出「王朔小說的社會意義超過了他小說本身的意義」,至今關於王朔的評論似乎還在圍繞這句話轉圈。

單個作品寫得好而作家名氣不大,他認真推介作品。作家總體風格逐漸形成,他更是滿懷深情地為他們的創作進行總結,以評論家敏銳的視角尋找他們藝術創新和超越的可能性。

張煒是他持續關注的作家,張煒每出一部新作,他都會認真閱讀,提出自己的意見和建議,並堅持認為《古船》與茅盾文學獎失之交臂是茅獎的「遺珠之憾」。

1985年,《山西文學》第5期發表了田中禾的短篇小說《五月》,編輯覺得好,請雷達寫篇推介文章,後來作者本人寫信跟他說自己本名張其華,兩人在蘭州大學中文系是同班。這篇小說獲得了1985-1986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鄭義的《遠村》發表之初並沒有引起重視,雷達首先發現了這部作品,並指出作品從貌似怪異的人情風俗中揭示出內蘊的歷史意識和審美價值。他對王潤滋這樣作品不多卻寫得極為認真的作家熱切關注,對姜滇、蔣濮等只寫了幾篇小說的作家也進行熱情而中肯的評論,並指出其創作的局限和不足。80後作家、專欄作家、網路作家中出現好的作品,他也積極推介,比如80後作家馬亮等。

在評價作品時,雷達還善於吸納他人的觀點,對作家創作中存在的問題也絕不姑息。他曾發現並熱情推介過新疆作家董立勃和他的《白豆》,但董立勃的《風吹草低》語言粗俗,雷達的一位博士生在論文中批評其小說「讀來令人陣陣作嘔」,雷達大讚「痛快」、「犀利」,碰到董立勃時還當面告訴他,我的女博士說你的小說如何如何。

接受原《小說界》編輯王童採訪時,雷達說他認為新時期最好的作品是《白鹿原》《廢都》《大漠祭》《夾邊溝筆記》,四位作家都是西北人或與西北有淵源,他堅稱標準是藝術,跟籍貫沒任何關係。雷達被認為是中國文壇讀小說最多的人,他坦言當之無愧。所以有人說,說起文學批評,如果不知道雷達這個名字,說明他離「文學」還遠;說起某個作家,如果雷達完全不知道,說明那主兒還得加油。

從雷達的評論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文學新人梯隊的層層奮起」。在當代,很少有人質疑雷達的藝術鑒賞力,他有在泥沙中淘金的能力,即使在移動網路發達的今天,他也能駕輕就熟、慧眼識珠。隨著年歲漸長,他的鋒芒漸少,對人對事更加寬厚寬容,樂於傾聽年輕人的意見。他還有很多「眼線」,學生、後輩推薦給他的新人新作,他都認真甄別,積極推介扶持。他已經成為中國當代文壇的「超級星探」,經他評論捧紅的作家不勝枚舉。

在挫折中不斷超越自我

1989年1月,雷達調到《中國作家》雜誌擔任副主編,他希望以自己衡文的眼光,對藝術的堅持,打造出一個獨具特色的文學期刊。在延續雜誌既往風格,辦好已有專欄「作家寫作家」、「文學對話」等之外,還開設了「新人新作」專欄推介文學新人。他在《中國作家》工作期間,編輯刊發了許多在社會上和當代文學史上產生一定影響的作品,如小說《堅硬的稀粥》(王蒙)、《萬家訴訟》(陳源斌),報告文學《民以食為天》(霍達)、《黑孩,黑孩》(陳寶旗、高岳)等。天津作家林希的第一篇津味小說《相士無非子》就是經雷達審閱,發表在《中國作家》1990年第2期上的,此後,林希的創作進入了噴發期。

他對文學期刊的經營一直密切關注,多次跟人提起他對《上海文學》主編周介人的讚賞和欽佩。周介人是編輯界的奇才,在80年代後期,文學逐漸失去轟動效應的情況下,竟然使《上海文學》十多年沒拿國家一分錢補貼,真正做到了自負盈虧,而且始終堅持著純文學的高品位,先後推出《棋王》《小城之戀》《煩惱人生》《分享艱難》等在中國當代文學史留下名字的重要篇目;還以《上海文學》理論版為陣地推出了以吳亮、蔡翔、許子東、陳思和、毛時安、程德培、鄒平等為首的上海青年批評家群。周介人得知雷達工作調動的消息,以兄長般的熱忱與關懷寫來一封長信,談編輯與管理工作的心得。他告訴雷達:「當一個刊物的主持人,最要緊的是處理人際關係。」這絕對是雷達的「短板」。在文壇,雷達有個外號「雷大炮」,不顧時間場合「亂開炮」,為此,他沒少吃虧,沒少得罪人。周介人告誡他,處理人際關係要有耐心,不要什麼都掛在臉上,要寬以待人,只做不說,要有心勁,別硬在嘴上,要用信心鼓舞部下等。雷達從中感受到兄弟般的情誼和朋友對他的期望。

雷達與周介人成為朋友,怎麼看都有點奇怪,他說周介人長得跟羅丹雕塑的伏爾泰很像,只是比他年輕而已,周介人聽了哈哈大笑。一個西北漢子和一個上海男人成了朋友,兩人都是內心剛強的人,兩人都熱衷於干實事。他們文學志趣相同,寒微的出身,相似的經歷,或許還有時空距離和性格差異帶給彼此的新鮮感。他們聊讀書,聊文學,當然也說說編輯的甘苦、文壇的變幻、對爭議作品的看法,及社會上可笑可氣的事,似乎都是一些看起來沒用的話。周介人逝世,雷達說:「沒有你的上海會讓我感到寂寞。」

雖然有朋友的支持和提醒,他的副主編之路並不順暢,首先是每月30萬字的閱讀量佔用了很多的時間,其次是他頗為自信的衡文眼光受到了現實的挑戰。《中國作家》雜誌是文學雙月刊,1985年創刊,馮牧任主編,他在「創刊號」中提出了「百花齊放、質量第一、立字當頭、貴在創新」的辦刊方針。雷達堅守辦刊方針,尤其看重創新。1989年第5期,雜誌刊發了福建作家海迪的中篇小說《再來四客冰激凌》,小說中首次寫到未婚先孕的問題,引起不小的轟動。《小說選刊》也給作者發了採用通知。隨後形勢緊轉直下,1990年刊物停刊一期學習整頓;副主編雷達調離雜誌社,保留行政級別;高洪波、章仲鍔出任該刊副主編;馮牧將辦刊方針總結為:雅俗共賞、曲高和眾、貼近時代、關注現實。《中國作家》進入新的時代。作者海迪於1991年下海經商。《再來四客冰激凌》被批評的主要問題是性描寫過度,類似於下面這段話:

他看見愛人呂濱躺在床上。她健康而且性感。他看見她雙股疊壓在一起的地方,股溝的顏色變深了。在光潔明麗的受光部分的映襯下,她的肌膚有一種油畫的效果。他曾經纏綿她,迷戀她,愛撫她。可是這時他感覺到一陣厭倦。瑣碎、空洞、煩悶,無所作為和一種感覺上的百無聊賴,使他產生了一種徹底的悲觀和無望。

這段話今天看來,實在小兒科,算得上節制唯美,但在當時卻引起很大的動靜。與張賢亮《綠化樹》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相比,這段文字尺度也不算更大。其次是小說形式上的問題,通篇沒有貫穿始終的故事,敘述成了小說的核心。據說這篇小說,當時領導不讓發,是雷達堅持要發的。因為這件事,雷達在家裡被閑置了一年多,組織上沒有安排給他任何工作,他又一次深刻體味了幹校後期無所事事的感覺。

在散文《還鄉》中,他寫到自己一次「說走就走」的、任性的還鄉旅程。在塞滿人味兒、煙味兒、汗酸味兒的車廂里,看著猶如蜂窩般糊滿了人的廁所門口,尿憋得他額頭髮麻,他竭力將自己想像成「一片山楂片」或是「一條瘦魚」。回想起這多年出差時不是卧鋪就是飛機,所去的大多是省會城市,還有人接人送,哪受過這種洋罪。這種尷尬、狼狽而又無可奈何的境況下,雷達反思人生,慨嘆漫漫人生路,比這「更複雜、更深隱的還有多少種」?他又體驗過多少呢?在家鄉,他感受到大自然的博大寬闊,見了童年的玩伴天寶、疼愛他的大嫂、深得雷氏家族遺傳的侄女改蘭,最後站在了被平了的父親墳頭面前。故鄉、西北、老家、親人,總能給他溫暖和力量。雷達的還鄉之旅使他重新找到了自己——那個「不安分、喜冒險的傢伙」,父親、雷達、侄女改蘭,血脈相連。

1989年12月,中國作家協會調整班子,馬烽擔任中國作協黨組書記,瑪拉沁夫擔任黨組副書記,1991年1月增補馬烽為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瑪拉沁夫為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常務書記。作協的工作陸續走上正軌,雷達重新回到創作研究部,並擔任副主任,副廳級待遇。特殊的工作崗位,使他成為職業評論家,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貫穿於他的日常言行和著述之中。雷達對中國文學發出的聲音,不再僅僅代表他個人,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的評論在事實上對中國文壇的發展開始具有指導性意義。

在中西文化交流中探尋把握當代文學的發展脈搏

1993年,雷達隨中國作家代表團去義大利的巴勒莫參加第十八屆蒙德羅國際文學獎頒獎典禮。在黑手黨的故鄉,他領略了高大帥氣的摩托車手們高超的車技,參觀了馬西莫歌劇院、蒙特利教堂和羅薩尼亞教堂,感受了藝術和宗教天然的解毒作用;參加了別開生面的文學授獎儀式,聽到了獲獎者幽默的獲獎感言。他發現,在西西里,傳統文化龐大的身影無處不在,依然在主宰著人們的心靈。社會轉型中的中國文學,能否抗拒市場化的誘惑呢?

他曾兩次訪問俄羅斯,與那裡的作家進行交流,作家們正經歷著社會轉型期的陣痛,他們已經徹底脫離了原有的生活方式,曾經的作家協會辦公大樓也被出租了,整個知識階層受到很大衝擊。1998年11月,代表團先後到過莫斯科、聖彼得堡、韃靼共和國的喀山,還參觀了某個官員的私宅。雷達買了俄式茶炊、小幅油畫和俄羅斯套娃等。他出門愛買東西,有時還愛貪點小便宜。有一次,他和李星在美國街頭架不住小販兜售買了好幾條皮帶,回國後才發現皮帶上寫著英文:made in China,倆人見面提起這事就哈哈大笑。

他發現莫斯科的冬天很美,交通秩序良好,物價並不比中國貴,俄羅斯人也不像外界宣傳的那樣陰鬱。莫斯科歌劇院票價昂貴,卻始終緊俏。作家、藝術家很受尊重,作家雕像隨處可見,他們見到過托爾斯泰銅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銅像、普希金銅像等。還參觀了位於彼諾傑爾金諾森林的帕斯捷爾納克鄉間別墅,極為寒素,為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的遭遇唏噓不已。2007年8月,他參觀遠東城市布拉戈維申斯克,驚奇地發現這裡教育、醫療都免費,也切實體驗了俄羅斯人的「慢」。雷達從大學時期就迷戀俄羅斯文學,去了兩次俄羅斯,他覺得俄羅斯仍然是個謎。他曾給《北京文學》的「文本典藏」欄目推薦過一篇當代俄羅斯小說《當石塊上開出淺藍色的小花……》,作者葉連娜·羅琴科娃是名不見經傳的女作家。8000字的小說用幾個片段真實地寫出了一個女人從小到老的過程,風格質樸清純。他希望從俄羅斯文學中發現點新的東西,對我們轉型期文學發展有所啟示的東西。

2008年12月23日到31日,雷達參加了中斷14年的中埃作家交流互訪,參加了一些文學會議和文學活動,他發現埃及人比較閑散,張健說是「漫不經心」。埃及人能歌善舞,活得很單純。他們參觀了金字塔,膜拜了尼羅河,品嘗了埃及的飲食,吸了埃及的水煙,看了「肚皮舞」,還有幸觀摩了埃及人的婚禮。在去往迪拜的飛機上意外地看到很多到中東打工的國人。埃及是宗教國家,社會穩定,犯罪率、離婚率都低。雷達感悟到了「人心的真實和生命的韻味」,覺得「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哪怕它只是一個美好的幻象」。

雷達主張文學要接地氣,有人氣,揚正氣。為了實現「文學對現實發言」的主張,他努力深入生活,他曾和劉慶邦一起下到「世界第一大井」鄂爾多斯補連塔煤礦的井下,體驗煤炭工人的艱辛與自豪;他漫步香港摩羅街,與古董店的老闆閑談,感受中國文化的厚重和「海外」遊子的愛國情懷;他曾行走在赤水河畔,向「四渡赤水出奇兵」的紅色傳統敬禮,為國酒茅台走向世界唏噓不已;作為資深煙民,戒煙後的他徜徉在雲煙縹緲中,竟然經受住誘惑,磨練了自己的意志,也思索了作為經濟奇蹟的「紅塔山現象」的成因及其意義;他在涼州曲、扎尕那的雲、杭州美食、寧夏岩畫和沙洲中,在依奇克里克及夢中的沙漠車的賓士中感受大自然的奇偉,感受人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諸多努力和期盼。他善於從生活的點點滴滴領悟人生的真諦,發現經濟社會文化細微的變化,以獨有的方式努力去把握它,解讀它,闡釋它,並以飽含激情與詩性的文字把自己的思考傳遞給讀者。

職業評論家的真性情

創研部的十年,是雷達文學評論上最輝煌的十年,也是他人生最愜意最得意的十年。創研部雖然有很多日常事務,但他依然堅持讀書、寫作,到處參加文學研討和採風活動。原本貪玩的天性被釋放出來,他玩得花樣翻飛,既專註又高端。他迷戀過乒乓球、足球、打遊戲、下棋、冬泳、收藏古玩和化石等,K歌時也有麥霸之嫌,有一陣他喜歡龐龍的《你是我的玫瑰花》,在歌廳里,對著話筒反覆地唱。在生活中和文學上,雷達都是典型的新奇主義者。他喜歡一切具有挑戰性的極限運動,他痴迷冬泳,還學會了蝶泳。冬泳第一次下水,他是禁不起煽呼硬著頭皮跳下去的,針刺、鞭抽般的疼痛過後,渾身火燒火燎般地發燙,那時,他竟「忽然有種小夥子的狂傲在心頭衝撞」,還曾經對不相信他學會蝶泳又不肯親臨觀摩的高洪波耿耿於懷。

評論之餘,雷達重拾散文隨筆創作,不僅寫出了《王府大街64號》《還鄉》《皋蘭夜語》《依奇克里克》《縮略時代》等名篇,還在《鐘山》雜誌開設隨筆專欄「蔓絲藕實」。賈平凹說他的散文有「鐵的質感」。有人甚至感慨雷達這樣的詩情才情,寫評論實在是很浪費。1998年世界盃的開篇《法蘭西猜想》,就是他和孫正平、黃健翔開始對談的,一不小心,雷達還在電視上火了一把。

他對朋友講義氣,「禍害」起朋友也毫不含糊,白燁、王作人沒少被他的呼嚕「蹂躪」。他凡事惦記著朋友,也要朋友凡事惦記著他。他有事沒事常找白燁聊天,交流文壇動向、家長里短之類,寫了得意的文章也要白燁去「圍觀」,若是看得晚了,他就說風涼話損人家,比如「不把他當回事」、「又被哪個小姑娘纏住了」之類。白燁說兩句好話,兩人便兄弟情長。他酷愛秦腔,自稱在擁有秦腔磁帶上是北京「首富」,他的磁帶不少是從蘭州、西安的朋友那裡「巧取豪奪」來的。家在西安的評論家王愚為他翻錄磁帶,直錄到鼻尖冒汗,邊捶背邊說:「達弟啊,也就是你,換誰我也不賣這個牛勁。」王愚病重,雷達也利用在西安開會的間隙前去探望。

「人有天馬行空志,文有強硬霸悍氣」,這是賈平凹書贈的條幅,就掛在雷達家客廳里。白燁說這是雷達人與文的恰切寫照。雷達為人志向高遠,為文「更是強勁雄渾,硬朗豪放,端的霸氣與悍氣十足」。在評論選題上,他「或抓取當前的熱點、難點問題,推本溯源,或擇選重要而典型的作家作品窮原竟委,總是喜歡啃文學上的硬骨頭」。越是有爭議的作品越能喚起他的創作激情,比如《古船》《廢都》《白鹿原》等,他都有激情四溢、深邃豐贍的論述。雷達為人情勝於理,為文情理交融,內在地構成了他敏銳而主氣的評論風格,他闡發見解時,「或舉重若輕,或大含細入,總能披堅執銳又獨闢蹊徑,炮製出一顆顆重磅炸彈,把文章作足分量,造出影響」。他的散文隨筆往往能從生活中細小的現象出發,覺察或捕捉到時代發展的脈搏與走向,比如他由「打的」、「托T」這些日常俗語的出現與流行,即從語言縮略聯想到生活縮略與時代縮略的現象。

雷達要強,凡事不甘人後。一次,在西安吃飯,大家說起賈平凹的女兒生了雙胞胎,兩個千金,紛紛道賀;他沉吟良久,才慢悠悠地說幾年前我女兒就生了雙胞胎,兩個男孩。賈平凹曾這樣描述他:「黑頭粗臉,衣著不整,形如匪類。」這原本是小說家的修辭,後來竟成了雷達的標籤。賈平凹的描述後面還有:「貌似粗糙,內心細膩,天生個文人命坯,筆一觸紙就來感覺,又易墜入境界,放任自由,目空一切,有極大的勇敢,而離開文章,回到現實,卻優柔膽怯,處事無能。」入木三分的刻畫啊!這個黑頭粗臉的西北漢子,也曾青春俊朗,大學時代是標準的英俊少年。衣著不整,那也是三五好友,酒足言酣之時;平日里雷達還是很注意自己的外在形象的,雖然他不喜歡穿西裝之類的正裝。他說:「我怕約束。」

雷達不在蘭州時,就委託趙學勇、程金城等老師照管他的學生。他常說我的學生少,就跟兒女是一樣的。兒子雷容是作家出版社的編輯,編輯過很多暢銷書,社會反響很大。他心裡為兒子自豪,嘴上卻不肯說。他最不待見在背後道人長短,也不許學生打著他的旗號四處招搖。

1995年,雷達就給自己添置了電腦,還沒學會打字就先學會了遊戲,常玩得昏天黑地,忘乎所以。他大約是中國文壇最早一批電腦寫作者之一,打字用五筆,速度還挺快,絕對是能跟上思維節奏的那種。最近幾年,文人們紛紛回歸手寫,他依然故我,電腦和汽車已成為他生活的必需品。退休後,他自己考了駕照,買了輛別克凱越,常常熱心搭載同路的朋友。

雷達原本是鐵杆煙民,每天抽兩包,最少也得一包半,2000年他硬是戒掉了。喝酒平生只醉過一次。他是那種意志力和抑制力都很強的人,看似常發脾氣,其實非常自律。精神上,他追求極致豐富純粹厚重。透過貌似純真、頑皮的外表,他是一個絕頂聰明又異常孤獨的人,因缺乏安全感而謹小慎微。他永遠同情弱小,有事求他幫忙,拿多少錢說多大的話都不好使。有人說,對付雷老師,最好的辦法就是出賣苦難。

散文最能表現作家的真性情,雷達散文也是他人生的寫照。1990年因《中國作家》的事內心鬱悶,他便將自己對社會人生的一些感悟用散文的筆法寫出來。他有強烈的傾訴欲,《還鄉》就是他面對故土和父親時深情的訴說。書寫是他傾訴的方式,有不得不訴說的情事,順手拈來,緣情而起,隨興所至,情盡意盡則言盡,所以他的散文不成陣勢。系列隨筆,他寫了「疼痛」、「傳世」、「辯誣」、「幽默」、「尷尬」、「運氣」、「超脫」、「牢騷」、「快樂」、「時間」、「生命」等,有什麼感受,就寫什麼。

有人說閱讀從來就是讀自己,寫作又何嘗不是這樣。寫評論很多時候也是在寫自己,編輯也是在編寫自己的人生。雷達感興趣的散文是活文、有生命之文。他說:「我真正喜愛的,是潑辣、鮮活的感受,是剛健清新的創造性生命的自然流淌,是絕不重複的電光一閃。」他希望讀者透過他的散文能看到他活生生的矛盾性格和一張頑皮的笑臉。他說真的散文應該體現時代的最高思想成果和理性智慧,思考時代和民族的靈魂狀態,具有富於時代感的思與詩相交融的言說方式。

中國文學精神的守護者

雷達敏感而疑惑,常對自己的評論現狀予以反省與檢視。他總能在中國文學發展的節骨眼兒上,提出一些引起關注的問題,作出比較準確的概括。

1996年8月,雷達在《文學報》上發表了《現實主義衝擊波及其局限》,最早提出了「現實主義衝擊波」這個概念,並指出其局限性。90年代,文學出現「世俗化」、「日常化」、「個人化」傾向,中國社會進入了一個講究實惠、講究生活質量的過日子的時代,致富和安康成為人們最實際、最直接的生活目標。他認為新寫實潮流的出現是時代發展的必然,劉恆的《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鐵凝的《永遠有多遠》、王安憶的《富萍》等就是這類作品的代表。

他客觀分析了「個人化寫作」及其人文姿態,指出個人化是知識分子對個人獨立性和寫作的自由意識的追求和確認,是現代人自我救贖的一種方式,而不應該是很多人所理解的我行我素、寫我個人的極端感受和體驗,拒絕集體化敘述之類。美女作家、身體寫作、新概念作文等事件出現後,雷達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淡定」,但他曾怒斥那些稱呼他的學生為「美女博士」和「美女評論家」的人。有人說由於西方現代文化資源的匱乏,雷達在「現代派」面前總是「失語」或「缺席」。對此,他說不評論也是一種態度。90年代,雷達那些重要的作家作品評論,比如他關於《白鹿原》和《廢都》的評論,就曾起到點石成金的作用。

進入新世紀,他敏銳察覺到文學的變化,在《文藝爭鳴》連續發表了三篇文章,從概念生成、關聯性及審美特徵等層面為「新世紀文學」定位。他把中國文學分成了「五四」啟蒙文學、30年代以來到十七年的階級鬥爭文學、 80年代的計劃經濟文學,再到90年代至今市場經濟基礎上的新世紀文學等幾個階段,主張提出「新世紀文學」這個新的概念,引起文學界廣泛的討論。還有關於文學原創力的匱乏、焦慮以及拯救問題,革命歷史小說中的「靈性激活歷史」現象,即作家主體如何喚醒歷史的問題,以及「亞鄉土敘事」等,都是雷達比較早提出獨立看法,引起文壇討論的問題。新世紀十年之時,他又寫下了《新世紀十年中國文學的走勢》一文,文章從新世紀文學別無選擇的命名、無法迴避的文化語境、閱讀的分化與作者的重構、主題的衍變與新的審美生長點等方面對新世紀文學進行了又一次論述,並對新世紀文學作出了前瞻。

雷達被譽為中國閱讀當代小說最多的人,他的閱讀不是泛讀,而是拿著手術刀的專業性閱讀,時刻把握中國文學發展的新動向,並用手術刀一樣的文字對中國當代文學創作癥候、面臨的精神危機等進行犀利而中肯的批評。2006年7月5日,雷達在《光明日報》頭版「光明專論」發表評論文章《當前文學創作癥候分析》,文藝界和社會各界的熱烈反響和廣泛討論。《人民日報》馬上摘發雷達觀點,《新華文摘》全文轉載,還有報紙以整版的篇幅組織專家討論他的文章。據說在文藝界一個高層次的文件起草會上,大家人手一份7月5日的《光明日報》,起草班子先學習雷達文章,從中找新的精神。他談文學的原創力,談文學的精神資源,談小說的文體意識,談作家的創作主體性,談作家隊伍的分化與組合,談長篇小說的審美經驗,談現實主義的生命力,談文學傳統和文學的自信力,談批評家的解釋力,談新媒體時代文學的困境,談當下文學的評價標準,談茅盾文學獎,等等,中國文壇的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鷹眼」。他是當之無愧的「探測當代文學潮汐的雷達」。

敢為文壇先的「毛病」也給他帶來不少麻煩。2007年,一篇題為《批評在媒體時代的新困境》的博文,因文中提及香港明星劉德華,使他捲入網路口水戰。以評委身份獲得第四屆魯迅文學獎使他受到質疑;2009年,《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五輯出版,因為鐵凝《玫瑰門》入選,金庸落選再次受到質疑;張煒的《你在高原》獲得茅盾文學獎,他作為評委之一受到質疑,等等。面對質疑和批評,他逐一解釋,從不妥協退讓。碰到新問題,他依然發言。

新時期以來,雷達先後有20多篇文章被《新華文摘》全文轉載,觀點摘錄更多。內容多涉及當時文學的重大問題,諸如《從生存相到生活化》《人文精神質疑》《思潮與文體》《現實主義衝擊波及其局限》《當今文學審美趨向辨析》《當前文學創作癥候分析》《新世紀文學的精神生態》等,其中《論當今小說的精神走向》長達兩萬字。他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學評論》《文藝研究》《求是》等權威報刊發表論文70多篇,如果按照某些211高校的科研評價體系和獎勵辦法,評20次教授都用不完,若發獎金,早成「百萬元戶」了。可他似乎不諳此道,他的文章總是署名「中國作家協會雷達」,他說我就是雷達。

退休後,他出版了《思潮與文體》《雷達自選集》《雷達散文》《皋蘭夜語》《當前文學創作癥候分析》《重新發現文學》《重建文學的審美精神》等著作,主編《中國現代文學通史》《新文學大系》第五輯長篇小說卷、《近三十年中國文學思潮》《中國當代法制文學精萃》,以及各種小說年選、研究資料彙編等。

2013年,雷達結束了蘭州大學兼職教授的工作。6月1日,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甘肅省文聯、蘭州大學文學院等單位聯合在蘭州大學科學館報告廳召開會議,為雷達的文學批評進行總結和把脈。會議的中心議題是「雷達的文學評論與中國化批評詩學建設」。李敬澤、白燁、閻晶明、李國平等批評家和賈平凹、劉震雲等作家,當地作家代表和雷達的學生等70餘人參加會議,參與活動的有近300人。劉再復致電祝賀稱雷達的批評具有「理性的激情」。賈平凹、李敬澤、白燁、雷達等做了大會發言。陳忠實與《文學報》發來賀電。學術研討會熱烈、隆重而充滿思辨激情。

會議高度評價了雷達文學批評的價值和意義,將之概括為三點:一是敏銳地歸納、命名了一些新生的文學現象,如「新寫實文學」的審美崛起、「現實主義衝擊波及其局限」以及新世紀之初所提出的新世紀文學等逐漸進入文學史的概念;二是雷達評論具有以「民族靈魂的發現與重鑄」為中心的前瞻意識和民族意識;三是他善於發現經典文本,推介重要作家作品,關注文學新人成長。

雷達以其敏銳快捷、充滿理性與詩意的文學批評風格成為中國文壇獨特的存在,胡殷紅女士說雷達「算得上是個經得住批評的批評家」。作者附言:雷達先生是我的博士導師,是我學術研究與文學評論的引路人,我的治學態度和評論風格都深受先生的影響。去年下半年,學長李滿星為《傳記文學》「批評前鋒」專欄撰寫閻綱先生的傳記,得知刊物2015年擬推出的批評家傳記中有雷達先生,就向主編郝慶軍先生推薦了我。之前,我曾經寫過作家傳記,深知傳記寫作真實性是關鍵。寫作過程中,我查閱了大量的文史資料,完稿後還與雷達先生反覆核實。遺憾的是,本刊第三期刊印後卻發現重大疏漏,文中談到雷達先生五七幹校那段經歷時,有一段寫到幹校清查「五·一六」分子,文中所述被打成「五·一六」分子的不是雷達先生本人,而是先生講述的幹校中其他人的故事;因「小驢打滾論」遭致批判的是當時幹校四連的一位同志,而雷達先生在二連。這兩個細節年代久遠,被採訪人說法不太一致,雷達先生指出問題之後,我及時進行了更正。卻因一時大意,將修改之前的版本發給了編輯部,給刊物和傳主帶來困擾,我深感歉疚,愧對先生多年的培養,唯有將精品意識和求實作風內化為自己的學術品格,方能回報先生教誨之點滴。——李清霞

(完)

載於《傳記文學》2015年第3期 批評前鋒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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