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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開東:老王不過是楊絳的「隱身衣」

楊絳先生的《老王》是蘇教版必修三的選文,選編在「底層的光芒」板塊中。這其實是編者的一個誤讀。

老王身上的品質確可以看成是來自底層的光芒;但楊絳創作本意卻未必在這裡。

那麼,隔了這麼多年之後,楊絳突然描寫這樣一個底層的車夫,她的用意何在?她有什麼樣的隱語和意圖?

在楊絳先生的《隱身衣》中。楊先生曾問錢鍾書:「給你一件仙家法寶,你要什麼?」結果兩人都要隱身衣,讓大家都視而不見,見而不睹。

後來,楊絳對隱身衣還有一個解讀:「我穿了『隱身衣』,別人看不見我,我卻看得見別人。我甘心當個『零』,人家不把我當個東西,我正好可以把看不起我的人看個透。」

習慣於「隱身哲學」的楊絳,在《老王》一文中,也穿上了隱身衣,讓別人看不見她。老王不過是楊絳的隱身衣。

《老王》之所以很難讀懂,原因在於對「那是一個幸運者對不幸者的愧怍」的解讀。而這恰恰是楊絳給這篇文章所穿上的隱身衣。

「那是一個幸運者對不幸者的愧怍。」

誰是不幸者?

老王自然是不幸的。

物質上艱苦,精神上凄苦。因為是單幹戶,沒有組織,思想上懷有極大的恐懼。這可能是老王最大的不幸。

但如此不幸的老王卻給了作者一家很多溫暖。表現在「三送」上。送冰,送醫,送好香油、大雞蛋。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前兩次「送」是老王作為車夫這個身份的「送」,是生意上的往來。而後一次「送」,是人情上的往來,是最後的告別。不可不察。

老王如此不幸,卻又如此善良。

但需要注意,善良的不僅僅是老王,楊絳一家也是善良的。這是兩個善良的人之間的彼此取暖,互相馴養。

照顧老王的生意,坐他車。不願減半收費,付給他應得的報酬。尤其是,關心老王的生計,把自己降格為貨。女兒給老王送大瓶貴重的魚肝油,也可以看出作者一家對老王的善意。

既然楊絳一家如此對待老王,也算是仁至義盡,為何還要愧怍?

原因我們都是讀者意識,只從讀者的層面來理解,把這些看成是楊絳一家對老王善良的回應。但楊絳的作者意識恰恰相反。她深刻反思了自己,她的愧怍大有來由。

一、對老王只有物質上的幫助,沒有精神上的撫慰。

比如從老王「送好香油和大雞蛋」來看,他是絕不肯要錢的。這是一個大限將至的人最後的感恩之情。老王是將楊絳一家作為最大的恩人和親人來對待的。

然而,楊絳還是進屋取錢。老王明白,一旦取錢,就是交易;一旦交易完成,自己就得離開。於是趕忙止住,說,「我不是要錢。」

楊絳說的卻是「我知道,我知道」,事實上,楊絳什麼也不知道。既不知道老王來做最後的告別,也不知道老王內心的孤苦,更不知道老王這次來的深重含義。於是,老王走了,沒有坐一坐,也沒有喝一口茶。

老王這一路的感受究竟是怎麼樣的?老王人生謝幕時的心情究竟如何?沒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去關心。作者很多年之後,才悟出這一點,深切的愧怍油然而生。

二、知識分子的清高、冷漠和隔膜。

關於老王的身世,遭遇和處境。我並不是特別上心。與老王壓著嗓子問,「你們家還有錢嗎?」不能同日而語。

偶然散步,看見老王蹬車進院子,也沒有去看看,只是後來閑聊時問起。

最後一次,明知道老王病得不輕,沒有讓座,沒有一口茶,沒有送行,直到過了十多天,才問同屋的老李。

聽老李說老王的後事,我的反應卻是「我也不懂,沒多問。」更沒有想到去老王的墳上看一看。就算寫這一篇《老王》的文章,也是在老王去世很多年之後。

由此可見,作者對老王的很多善良和關心只是禮節性的,並沒有真正如老王一樣,心底里揣著別人的冷暖,作者由此深刻反思了知識分子的清高、冷漠和隔膜。

三、反思知識分子應該承擔卻沒有承擔起來的責任。

在楊絳和老王交往的過程中,也許物質交易是清楚的;但在情感上收支是絕不公平的。

楊絳,只是付出應該付出的;老王,卻是付出超過應該付出的。楊絳,是你蹬車,我坐車,我自然應該給你錢;你送了我東西,我當然也應該把錢給你。誠實交易,兩不虧欠。

而老王,則是,我送朋友看病,不該拿錢;我送東西給看得起我的人,不是想要錢。

楊絳,是已知對方已經病得快成了殭屍,卻沒有主動去打聽或看望一下;而老王,明知自己不久於人世,卻硬是支撐著病體,送好香油和大雞蛋來表達感恩。

楊絳,因為金錢和勞力已經做了平等的交易,心裡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安,也就沒有一直把對方放在心上。

而老王,在常年的冷眼和歧視中,突然感覺到楊絳一家把自己當做人看待,這樣的大文化人竟然不嫌棄自己,平等對待自己,這是何種恩德,於是耿耿於懷,死前,一定要把心愿還了才能瞑目。

「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這說明「愧怍」感的誕生絕非僅僅是虧欠感的重複,因為虧欠感隨著時間的流逝應該越來越淡才對,不可能越來越加深。

那麼,經歷了時光的淘洗,世相研磨之後的的愧怍感,一定具有更深的內涵。這種愧怍首先來源於情感收支的不平衡,自己僅僅把和老王的關係定位於誠實的交易。

但最深刻之處卻是,知識分子在那個時代里應該承擔卻沒有承擔起來的責任。

把握這一點,必須要結合作者為何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幸運者?

楊絳是一個幸運者嗎?

肉體上的,默存不知怎麼一條腿走不得路了。地位上的,老王從沒看透我們是好欺負的主顧。

經濟上的,老王啞著嗓子,你還有錢么?

人格上的,老先生自願把自己降格為「貨」。要知道文革伊始,楊絳的專職是掃女廁,錢鍾書被剃成「十」字頭,楊絳被剃成「陰陽頭」,楊絳痛苦萬分,連夜做假髮套,夏天滿頭是汗。掛牌遊街,女婿自殺,夫妻下放……

那麼,楊絳為什麼認為自己是一個幸運者呢?

因為,與老王這樣的人相比,「我」是一個幸運者。老王死了,但「我們」卻幸運的活了下來,自己的不幸已經是幸運。

更重要的是,在文革這樣的災難面前,作為一名知識分子,個人的不幸,實在稱不上不幸,不值得反覆咀嚼。沒有幸運者和不幸者,只有不幸者和更不幸者。

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才能理解楊絳把「我」對「老王」的愧怍,說成是一個幸運者對不幸者的愧怍的緣由。

同為文革中受難的知識分子,楊絳看到文革後有同伴們搖身一變,批鬥身邊的文革中得勢者,整個民族,尤其是知識分子,缺少一種懺悔精神,只想到自己的經歷和傷痛,卻無視身邊那些更孤苦者。

而事實上,自己從與老王的交往中,也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清高與冷漠,感受到悲憫與懺悔的稀缺。實質上楊絳將一己的生活經驗推廣為一切人的生存體驗。

作為一個相對的幸運者,楊絳為自己的清高和冷漠愧疚,這是懺悔的開始。

假如作為一個相對的幸運者,如果我能夠無視不幸的老王,漠視他的情感和感受。那麼,我們有什麼理由責怪文革中更加幸運的人對我們所施加的傷害呢?

錢鍾書在《幹校六記:小引》中寫到:

楊絳寫完《幹校六記》,把稿子給我看了一遍。我覺得她漏寫了一篇,篇名不妨暫定為「運動記愧」……有一種人,他們明知道這是一團亂蓬蓬的葛藤帳,但依然充當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蘆案」。

按道理說,這類人最應當「記愧」。不過,他們很可能既不記憶在心,也無愧作於心。他們的忘記也許正由於他們感到慚愧,也許更由於他們不覺慚愧。慚愧常使人健忘,虧心和丟臉的事總是不願記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記憶的篩眼裡走漏得一乾二淨。

楊絳之所以寫《老王》,與錢鍾書的這段話大有關係,那麼,愧怍的矛頭也自然應該指向「旗手、鼓手、打手」們。

但楊絳卻絕不肯說,她只懺悔自己。以自我懺悔的方式,提醒文革中的懺悔健忘者。

李存光先生說:「主要在於它是一個受害者的嚴肅的反思,一個正直心靈的痛苦自審,一個最無責任者對自己責任的拷問。」

文章到了最後,楊絳從更廣的社會層面上,關注幸運者對不幸者的所作所為。針對具體的誰已經沒有了意義,被凸顯的是幸運者和不幸者的對照。

人生總有幸與不幸的區別,在一個正常的合理的社會中,作為幸運者,應該為不幸者做些什麼,才不會心存愧怍?這是把具體的「我」對「老王」的愧怍,上升為「幸運者」對「不幸者」愧怍的最主要原因。

任何一個時代,都有幸和不幸者,幸和不幸是相對而言的。我們每個人都既是幸運者,又是不幸者。

那麼,作為幸運者該如何對待不幸者?其實,我們如何對待不幸者,就是別的幸運者如何對待我們。

比如當「我」能夠冷漠清高的對待老王,那麼,比我們更加強勢的人不是也有理由冷漠清高的對待我們嗎?

因此,楊絳的愧怍還提醒我們,唯有用民主思想,平等意識,人道主義精神,不僅從物質上,更要從精神上對待不幸者,關愛弱勢群體,將來的我們才不至於心存愧怍。

《老王》一文,與老王並沒有多大關係,老王只是楊絳的隱身衣,楊絳的愧怍之路,或者說是藉助反思自己來反思知識分子,批評文革中的懺悔健忘者,這才是楊絳先生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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