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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賣桃的經歷

一次賣桃的經歷

孔明

人民公社時期,我們村有一個桃園,每年秋季,賣桃是一筆可觀的集體收入。那時候一周一集,逢集時全村出動,男女搭配,把桃擔到集上去賣。桃不等集,天天都有熟透落地的,村裡人心疼,爭著挑了擔子,走方圓叫賣。正是暑假,學生放假,初中生、高中生自然不能閑著,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但賣桃和錢打交道,學生跟著貨擔子,記賬、收錢,不是誰想參與就能參與的。第一出身得好,地富反壞右的子女絕對無此資格和殊榮;第二頭腦得靈光,會算賬,算得清賬,集體的1分錢都含糊不得;第三得生產隊長點名,隊長說你行,不行也行。我上小學時就羨慕哥哥、姐姐賣桃子,自己上了初中,盼放暑假,盼自己也跟著賣桃擔子走村串巷。還真盼來了這一天。隊長到我家說:「孔,你明日跟你樹彥哥去賣桃吧!」我興奮得當晚失眠,睜著眼睛等半夜雞叫。不能說心裡沒有小算盤:賣桃,起碼能盡飽咥桃!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卻睡著了。忽聞窗外樹彥哥高聲叫,我一軲轆爬起來,下炕,只見他挑了倆籠站在門口笑。我背著包,包里裝了倆饃和紙、筆,屁顛屁顛地跟在樹彥哥身後,向桃園奔去。桃園兩面坡,村裡人卻叫窯背溝。確實有個窯,但「背」著坡,而非「背」著溝。不知何年何月起,向陽的坡地上都種了桃樹。春天,先是滿坡的桃紅,再是滿溝的槐白,那一種美艷讓人激動,那一種香風讓人陶醉,那一種誘惑讓人想入非非。小時候,桃園是孩子的樂園,也是孩子的夢園,桃花盛開的時節,孩子的心裡都有了甜頭和盼頭。桃樹掛果,生產隊指定了專人看園。窯是看園人的窩,窯頂上是危崖,如同鷹的喙,懸乎其懸,居高臨下,只有一條細豁棱可以抵達。看園人雖是老者,走細豁棱卻如履平地,人蹴成一個黑疙瘩,鷹一樣守望在危崖上,兩面坡的桃園盡收眼底。平日,人是忌諱進園的,開園了後,才有卸桃、發桃、賣桃的人出入、逗留。我榮幸做了賣桃人,自然可以大搖大擺步入桃園,也可以順手摘桃子往嘴裡塞。多年後,我常夢見自己在桃園裡摘桃子,連吃帶拿,幸福死了。

倆籠桃子過秤,百拾來斤,有專人記錄在簿。樹彥哥挑了擔子,我拿了秤,與他上路了。路線由樹彥哥定。他是我父親的乾兒子,逢年過節出門(走親戚)的,所以與我兄弟相稱。他當過工人(其實就是修路的民工),分頭,黑亮亮的,迎風忽閃,人說抹了豬油,蠅子都能滑落。鑲了一顆銀牙(門牙),笑的時候銀牙格外醒目。他剛聘了一門親,雖說是倒插門,但女方漂亮得像一朵花,村裡人都說是洋娃娃。我羨慕他,羨慕他分頭,羨慕他那一顆銀牙,還羨慕他有個洋娃娃做媳婦。只要洋娃娃進村,我必要廝跟了眼熱。樹彥哥擔著一擔桃子,忽閃著扁擔,走路勢不倒,誰見了都向他打招呼,路上過往的姑娘都忍不住斜眼瞥他,走遠了還回頭。我慶幸我跟的是他,不是別人。出村是一條官道,迎面走來一個婦女,面善,說是進園稱桃呀。樹彥哥落擔,說:「我賣的和園裡的是一個價,兩毛(一斤)!」婦女稱了兩斤,樹彥哥很開心:「分量輕多了!」前邊走得更歡。

樹彥哥說:「不能順官道走,老碰熟人!」他說那個婦女是高嶺的,他裝不認得。我們便拐進一條小路,經過蔣曹村。這個村子和我們村子屬於一個大隊(即現在的行政村),我在這個村子上過小學一二三年級,村裡熟人多。樹彥哥說,小孩的熟人不算熟人,況且我們也只算路過。經過這個村子時,樹彥哥目不斜視,走得飛快,也不叫賣。我盼遇見昔日的女同學,卻遇見了一個女同學的媽,她正在路邊割草。自尋思:她既臟且丑,怎麼就生出那麼好看個女子娃?心一熱,臉燒了,急忙低下頭。翻過一個梁,是凹子村。這個村有家小商店,我們小孩喜歡來買文具。這個村子愛放電影,我們常常趕夜路去看。這個村子有我父親的一個結拜兄弟,我叫伯,我去他家出過門。記得他家後院是崖,樹木荊棘籠罩,一顆枳樹高大,金黃的枳好看又好玩,我咬過一口,比生柿子還苦澀。我已記不得他家的位置了。我伯是木匠,長年不沾家,只有他認得我。我是希望遇見他的,寧願送他幾個桃子。樹彥哥連聲吆喝:「桃!甜桃!杏樹凹的桃!利核甜桃,不利不賣!」就有孩子聞聲湧來。我們在場上歇了擔子,小孩圍了一圈。一個小腳婆婆端著雞蛋,顫巍巍走近,問:「雞蛋能換不?」樹彥哥說:「能換,但沒地方放。」小腳婆婆轉過身去,嘟囔:「那還不是換不成么?」我目送她進屋了,又出來,說買5分錢的。我們的桃小,給了倆,沒過秤,立即被兩個小孩搶奪了。很快又來了幾個買主,賣掉了好幾斤。又聽見哭鬧,一個小孩在地上打滾,他媽只好走過來,一臉不情願:「家裡買鹽都沒錢了!」也買了5分錢的。樹彥哥把秤遞給我,起身說:「差不多了,走!不走就等挨罵了。」果然身後有女人拎著掃帚打孩子屁股,兼罵:「賣桃!賣他媽的×呢!」樹彥哥說:「悄悄的,就當沒聽見。」半路上說笑:「咱不就是勾引人家娃肚裡的饞蟲么?」

轉了幾個村子,桃差不多賣過一半了,樹彥哥和我坐在一棵柿子樹底下歇涼,他指使我:「你給咱去洗桃,挑好的。」我知道他挑擔子辛苦,樂得服務。旁邊有個水泉,清澈得藍天白雲都在水裡了。樹彥哥笑道:「咱再不吃,就只剩下爛桃了。」看見我取出了饃,他又笑:「你真是瓜兄弟,咱有桃么,桃頂饃呢!」我把饃又放回包里。他卻說:「饃還得吃,不然肚子疼!」他吃了一個饃,我吃了半個。

樹彥哥吃畢說:「這下有勁了!你說,咱去哪個村?」我脫口而出:「去潘村吧!」樹彥哥說:「行,川道里人錢寬,沒有桃園。」他不知道潘村是我魂牽夢繞的地方。潘村挨著母校白玉中學,許多孩子都是我的同學。有個女同學,同班,白圓臉,長辮子,做夢都想和她同桌,一想起她的名字我就心跳加快。暑假沒幾天,我竟有了恍若隔世感。從母校院牆外走過,牆拐角的草一尺高了,操場上也蹦出了野草和麥芽。樹彥哥說:「兄弟呀,你學習好,你好好學呀,學成就出人頭地了,用不著跟哥賣桃了。」他的話說到我心上了。我的目光左右橫掃,一眼瞥見菜地里有個婦女彎著腰,距離我們也就幾步之遙。我認得她,她是她媽——心怦怦跳:「她不會也在菜地里吧?」卻不敢回頭了,跟著樹彥哥,進了村巷。樹彥哥放長聲吆喝:「桃——」一家院門吱的一聲敞開,閃出一個熟臉姑娘,低我一年級,平日與我有過眼睛對視。她臉紅了,卻「看不見」我,問樹彥哥:「多少錢?」樹彥哥說:「二毛五!」站住。姑娘退回院子,走出來一個媳婦,笑盈盈道:「貴了!貴了!」樹彥哥放下擔子,說:「你買幾斤?便宜給你!」這時候,娃們都聚攏過來,一個小男孩抓起一個桃就吃,另一個大點的女孩出手阻止,樹彥哥說:「讓你弟吃么!給,你也吃!」送給女孩一個。買主就多了,一會兒工夫,籠底只剩幾個爛桃了。樹彥哥說:「爛桃不賣,咱送這些娃!」把爛桃讓娃們搶了。我們後悔早上沒有直奔這兒,多走了半天冤枉路。討了兩碗水喝,看見剛才彎腰的婦女走近了,手拎著一個南瓜,身後竟跟著夢裡的她,拎著一竹籃豆角!我把頭臉縮進娃堆里,她走過去,竟不回頭。多年後見到她,提起當年這一幕,她說我經過她家菜地時,她正和她媽摘四季豆,看見我,自己隱藏了。那個熟臉姑娘認出了我,往後一直拿這話取笑她。

樹彥哥帶我到國道上,說:「咱犒勞咱一下!」指使我買了4根麻花,一人兩個。我說:「錢對不上了。」樹彥哥說:「能對上!」我不解,看他,他笑道:「真是書獃子呀!一、咱今天賣了好價,剛才賣一毛五都不虧;二、蟲桃太多了。」我反問:「哪兒有蟲桃?」樹彥哥大笑:「蟲都跑進你腦子裡了!」讓我重新整理了賬。我們回去交錢,我心裡忐忑,誰知隊長誇我們:「賣的好!」

這個暑假,我就賣了這一次桃。第二年暑假,聽說桃不好。也是這個暑假,我收到了縣重點中學錄取通知書。我真想再賣一次桃,可永遠也沒有機會了。桃園,變成了永遠的夢園。

2013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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