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學者范寧
——讀范寧《風流釋義》有感
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小學五年級輟學,然後就是去幹校,插隊,返城進工廠當工人,後來上學學的專業是機械製造,可以說和文人學者相距十萬八千里,但在內心深處卻始終偏愛歷史和文學。
知道範寧是去年,偶然讀了《中國社會科學報》2011年1月6日的《有的人做了就說,我是做了也不一定說》。文章帶給我的震撼觸發了心底埋藏久遠的,對文人學者的神往和崇拜,也勾起了我對范先生濃濃的興趣,從友人處借到一本范先生後人整理編輯的《古典文學研究文集》,開篇就是范先生的《風流釋義》。
范先生的文章既不浮華空洞也不枯燥艱澀,撲面而來的是浩瀚的典故和精闢獨到的見解,令人久讀不倦愛不釋手。范先生1937年考入北平師範大學,1939年轉入西南聯大師從聞一多和朱自清,1942年畢業後考入清華大學研究生院文科研究所,是聞一多的研究生。范先生在他的回憶文章里曾多次提到,兩位老師均認為「一篇研究論文,不管是屬於考證的或批評的,都應該同時是一篇美麗的散文,甚至是一首好詩。不僅僅是寫下叫人看的,還要叫人念的」。范先生告訴我們:
「其實朱先生還不僅是要學術文章寫成美化的散文,還要使散文學術化,就是他所提倡的『雜文』。自然,這一點,正統派的學者更看不順眼了。但把創作和研究認為是分不開的,和那認為做人是治學的起點,這條道路,朱先生不僅只是指示給我們,同時他自己也走過,留給我們的,只是完成這一個歷史的使命」。
范先生作為兩位老師的弟子,深得其中三味,留給我們的不僅是文學理論,同時也是美麗的散文。朱自清希望「若有人能用考據方法將歷來文評所用的形狀形容詞爬羅剔抉一番,分別確定他們的義界,我們也許可以把舊日文學的面目看得清楚些」。於是,范先生寫了這篇《風流釋義》。
范先生在這篇《風流釋義》里引用的典籍多達60處以上,層層引證,最終導出一期、二期、三期結論。從兩漢時的「忠孝節義」,六朝的「風度才華」到梁陳以後的「風花雪月」,其涉略面之廣博論證之嚴謹讓我嘆為觀止。論文是范先生在讀研究生期間完成的,在他的《憶一多師二三事》里回憶到:「先生約我星期天上他家去談一談畢業論文事……先生方伏案工作,見了我們,即刻停了下來,和我們談如何讀書,如何找材料,以及怎樣寫論文。他特別關照我們說,研究古代文學要掌握古文字學,要學習文化人類學,還要懂一點統計學。對於古代文學作品中反映出來的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需要分門別類統計一下,然後分析其中特點,找尋其中的意義。此外研究古代文學需讀古書,而讀古書就要搞點校勘。後來又一次,先生交給我幾頁關於《管子校正》的手稿,叫我抄寫謄清,用實例說明校勘應當怎樣做,校語應該怎樣寫。當我交回抄好的稿子時,先生看完後對我說:『你抄錯了兩個字,不應該,要小心啊!校勘本來是改正別人的錯誤,現在也寫錯字,怎麼行?』」聞一多就是這樣認真嚴格地要求弟子。范先生畢竟沒有辜負恩師的教誨。徐公持曾說,范先生的《博物志校正》是迄今為止有關這部古書的最優校本。擅長資料考據的日本京都大學教授小南一郎曾計劃整理《博物志》一書,動手之前看到了范先生的「校正」,大為佩服,當即放棄計劃。
聞銘在《永遠難忘范先生》里回憶到「范先生戴著一副度數挺深的近視鏡,書生氣十足。他說話不多,但和藹可親,我們小孩子一點不覺得生疏……范先生經常到我家來向父親求教,當時父親已投身民主運動,十分繁忙。他來時,有時父親不在家。他就一個人默默地坐在那裡看書或翻閱父親的手稿,父親治學向來大度無私,他的手稿從來不保密,誰看都可以。他熱愛學生,有時還主動借給他們看。范先生看這些材料,一坐便是兩三個小時……」。當1946年聞一多被國民黨反動派暗殺之後,「沒有一個人敢於伸出手來幫一把……在那血雨腥風的日子裡,范先生領著我出入於鬼蜮群魔之間,他滿懷悲憤和對父親的敬愛,沉著地料理著這一切,就像我的一位大哥哥一樣……」聞銘的講述讓我們看到范先生當年是怎樣勇敢的站出來,在國民黨特務的監視下,為恩師辦理後事。四天前國民黨特務剛剛暗殺了聞一多的好友李公朴,當天,聞一多在悼念李公朴的集會上作了著名的《最後一次的講演》,對黑暗的國民黨統治進行了激烈的抨擊,下午就遭到暗殺。此時,任何一個敢於站出來的人,隨時都有可能成為下一個暗殺對象。范先生正是踐行著老師最後的話「我們不怕死,我們有犧牲的精神!我們隨時像李先生一樣,前腳跨出大門,後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范先生身上體現的傳統知識分子的那種義無反顧的大無畏氣勢讓我徹底折服。
聞一多被害之後,朱自清「收留」了研究生還沒畢業的范先生。
范先生在《狼藉丹鉛送歲華》中說到他對朱自清的第一印象,那時朱自清是西南聯大中文系主任,范先生則是剛從西北聯大轉入西南聯大,第一次見到朱自清,「先生拿我在西北聯大所修習各門課程的成績單,看了又看,嚴肅認真而又和藹可親地說:『你要補修的公共必修課太多,兩年學不完,要多念一年,或者半年,你考慮考慮。』原來我在西北聯大是北師大學生,師大課程開設和西南聯大不一樣。尤其是大一國文,師大據說是依照錢玄同先生的意見,國文系不學大一國文。但是到西南聯大卻要補修。朱先生說:『你雖然是中文系三年級,但是大一國文不能免修,這是規章制度。』我當時感覺到先生不僅嚴肅,而且嚴格」。後來「和先生朝夕相從,更是目睹先生『狼藉丹鉛』晝夜伏案,一面從事講課的準備,一面從事科學研究工作」。
從上面可以看出兩位老師對范先生言傳身教的影響,范先生的治學和為人處處可見到聞朱兩位老師的身影,被范先生「從道旁撿來的」的關門弟子東方龍吟在他的《櫛風沐雨皆如晴》里有詳盡的講述。在東方龍吟的老師胡念貽去世後,是范先生收留了他。在范文瀾主編的《中國通史》續寫工作中,宋遼金時期文學部分全都出自范先生的手筆,但他卻謙虛地說「宋代文學我也不懂,可以和你一起學習」。在對蘇東波的評價上,學生居然憑著年輕氣盛,說話沒顧忌,與老師爭論起來。范先生對學生說,「我不喜歡蘇東波,是跟我的老師學的,聞先生寧願喜歡孟郊的苦吟,也不喜歡蘇東波的放肆——在這一點上,我追隨我的老師」。接著,范先生又說,「不過,我不要求你與老師保持一致。蘇軾要求他的弟子不要與自己相似,這才讓黃庭堅,秦觀等蘇門四學士各自獨樹一幟。我對老師亦步亦趨,因此就無法超越師輩。你要堅持己見,走自己的路子,將來才有出息」。這是何等的風範!
七十年代,古代所集體編寫《唐詩選注》,范先生除負責部分作家作品的注釋外,還負責注釋書中全部職官條目的的編寫。此書出版後,所有的人都按篇目數字統計得到了一筆稿費,後來發現漏計了范先生注釋全書職官條目的稿費。金寧芬回憶到,「但時過已久,參加選注的人又多,如向個人去索要應屬范先生的稿費,是必要費很多口舌,而范寧先生也從來沒有提出此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事就這樣馬虎過去了」。
范先生還很幽默,徐公持轉述朱自清與范先生游雍和宮的故事裡,似乎能聽到范先生那特有的、得意的哈哈笑聲。范先生的幽默在他的論文里也能看到,在論及司空圖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時,他引用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後寫到:「念完了這首詩,在我們的腦子裡,可以不留下一點『字句的痕迹』。我們可以把這些字句忘得一乾二淨,而留下一個明晰意象。我們直接欣賞這個意象,就可以滿足美感。本來這首詩的用字、造句,都平淡無奇。它的好處,不在『說出』,而在『被說出的意境』」。又說「我說把字句忘得一乾二淨,事實上讀這首詩的人恐怕都是如此。我讀這首詩,只覺得它好,沒有毛病。其實這首詩在字句上是說不通的。『前無古人』通的,『前不見人』也是通的,只有『前不見古人』說不過去。站在幽州台上望古人,不是愚蠢的荒謬嗎?當然見不著,除非白晝見鬼」。
天下的名山勝跡多如牛毛,但每個人心中都會有座自己最嚮往的山;中國的文人學者數不勝數,每個人心中同樣會有個最喜歡或崇拜的偶像。范先生就是我心目中的一座「山」,一個偶像。他的為人,他的學問,他的師表……我嘗想,如果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這三十年,給范先生他們這代學者一個安定寬鬆的環境,當今的社會會不會更美好些?
2012.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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