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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李敖

李敖死了。

他的一生都在致力於扮演一名狂狷之士,在現代工業社會裡努力維繫中國古典士大夫的身份。同時,他又深諳傳媒運作的奧妙,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總是能站在媒體的聚光燈下,在台灣上演了數十年的獨角戲。如今,曲終人散,大幕緩緩落下。

李敖以戲劇性的人格度過了戲劇性的一生,此刻觀眾們的讚譽或者毀謗都無法改變這是一出悲劇的事實。所有悲劇的根源,在於李敖尷尬和錯位的一生。他出生在關外,但是卻在北京度過童年時代;他認定自己是一名大陸型知識分子,但是卻終生困守一島;他自認為是自由主義者,是胡適、殷海光的衣缽傳人,但最終卻不為自由主義陣營所容;他自詡學貫中西,但一生之中未曾履及海外,全靠報紙、雜誌、數據和分析報告研究認識西方世界。

他批駁過大量學者和文人,但他在學術上並無太多建樹,他自己的小說最多也只是二流水平;他一輩子在書房裡孜孜不倦地讀書,做剪貼,但最終的產出是煌煌千萬字的《李敖大全集》,裡面全都是一篇篇雜文;他也寫過專書,為了痛罵國民黨和蔣家父子,但是遠不如他的雜文受歡迎;他和國民黨爭鬥了一生,那個不可戰勝的龐然大物突然間轉型消散,而昔日的戰友卻變成了對手,在住了幾近一生的台灣,他只是客居。

如果日寇鐵蹄沒有踏破白山黑水,也許李敖只會是一名哈爾濱的本地文藝青年;如果沒有盧溝橋事變,也許李敖會在北京成為一名安安靜靜的歷史學家。然而歷史沒有假設,北方人李敖最終在香蕉、颱風、水稻、太平洋的環繞下度過了一生,陽明山上的書齋就是他的全世界,整個台灣的傳媒就是他的舞台。

他扮演過學人,人們未必知道他有多少學問,但很可能見過他的書房。那間書房滿足了公眾對於學人的想像,它就應該是那個樣子,四壁都是密密麻麻的書籍,任何時候主人都可以抽出一本,翻開用即時貼做了標記的某一頁,證明剛才他的某個論點。

他扮演過情人,人們在他的書里見證過他的浪漫與多情。情聖李敖存在於筆下,他自信而果敢,寧願被拒絕也不願意錯過搭訕的機會;他瀟洒又富激情,開車帶著女友環台灣旅行;他是無可挑剔的情人,每次分手都是因為國民黨,或者是險惡的丈母娘。現實中的李敖離婚也要開發布會,並且在媒體上把前妻持續數落了半輩子。

他扮演過異議者,在文星時代憑藉一支鋼筆征伐四方,並因此而身陷囹圄。和其它同時代的人相比,李敖幸運地躲開了美麗島,也幸運地擁有發表文章的能力。在失去所有之後,李敖並未沉淪,而是努力再次站起身來。這時候他不再是一個人,他擁有了許多友誼和支持者,把坐牢的每一天都變成《李敖千秋評論叢書》的工作日。出獄之後,更是利用司法訴訟,把每一場官司都變成了個人表演時間。

他扮演過義士,而且把自己做過的每一件事情都大書特書。任何一個李敖的讀者,不會不知道他曾經義助雷震,曾經幫助柏楊,曾經資助彭明敏,曾經看顧殷海光,曾經拍賣自己的收藏資助台灣慰安婦......他不介意公開自己的義舉,正如他不在意和人打筆墨官司一樣。他不遺餘力地塑造自己「善霸」的形象,證明在每一次金剛怒目的同時,他也有菩薩低眉的時分。李敖嘴上說了無數次不在意,但他其實非常希望公眾認為他是個好人。

他扮演過名流,當報紙上進行論戰已經過時之後,李敖變成了電視媒體的常客。他深深知道觀眾在哪裡,他們對什麼感興趣。人們不再讀書看報之後,李敖把自己的書齋移到了攝像機對面。在鏡頭之下,雖然他不是一個好的講演者,說話太快太急讓人聽不清楚,但是他還是成功地吸引到了觀眾,因為他非常清楚一件事:在電視上看一個人不帶髒字、引經據典地罵人和臧否名人,對於電視觀眾而言可能僅有李大師一家。比他有名的人不會那麼做,比他罵得更狠的人沒他的身份地位也就沒人看。所以,他甚至不願意換掉自己的紅夾克,那是他的個人符號。

其實,李敖這一輩子最成功的角色是老父親,因為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想著去演。隨著李敖年事已高,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的幼子李戡。他自己由哈爾濱而北京,由北京而台北,身世浮沉,自然要面對一個問題:將來李戡去哪裡更為合適。於是2005年李大師西渡海峽,重履故土,發表了一系列講演。2010年8月李大師再次重來,這一次,兒子李戡考取了北京大學。此前的7月,17歲的李戡剛剛出版了《李戡戡亂記》,痛批台灣的教育體系。

直到生命的最後階段,李敖還想做節目,自己依然是主角。這個名叫《再見李敖》的視頻節目,原計劃邀請李敖所有的家人、友人、仇人上鏡,大家最後見上一面,彼此道別。這一次,聚光燈下始終沒有出現那個穿紅夾克衫打紅領帶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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