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地書·原信在線閱讀(第1頁)
08-01
兩地書·原信本文章下載於Txt66.com《兩地書·原信》****************《兩地書·原信》PART1***************現在執筆寫信給你的,是一個受了你快要兩年的教訓,是每星期翹盼著希有的,每星期三十多點鐘中一點鐘小說史聽講的,是當你授課時,坐在頭一排的坐位,每每忘形地直率地憑其相同的剛決的言語,在聽講時好發言的一個小學生。他有許多懷疑而憤懣不平的久蓄於中的話,這時許是按抑不住吧,所以向先生陳訴。---------------《兩地書·原信》一---------------一九二五年魯迅先生:現在執筆寫信給你的,是一個受了你快要兩年的教訓,是每星期翹盼著希有的,每星期三十多點鐘中一點鐘小說史聽講的,是當你授課時,坐在頭一排的坐位,每每忘形地直率地憑其相同的剛決的言語,在聽講時好發言的一個小學生。他有許多懷疑而憤懣不平的久蓄於中的話,這時許是按抑不住吧,所以向先生陳訴。有人以為學校場所,能愈隔離城市的塵紛、政潮的影響,愈是效果佳些,的確!這是否有一部分的理由呢?記得在中學時代,那時也未常〔嘗〕《兩地書》原信中凡筆誤或需規範的字後用〔〕號標出正確的寫法,漏字用()號標出,多餘的字用〈〉標出。以後同此。不有攻擊教員反對校長的事情發生,然而無論反與正的二方面總是偏重在「人」的方面權衡它,從沒遇過在「利」的方面去取過,先生!這是受都市政潮的影響呢,還是年齡的繼續增長戕害了他呢?先生!你請看看吧!現在北京學界中發生了驅逐校長的事,同時反對的,贊成的,立刻就各標旗幟,校長以「留學」、「留堂」——畢業留本校任職——謀優良位置為餅餌,學生以權利得失為去取,今日收買一個,明日收買一個……今日被買一個,明日被買一個……在買者蠅營狗苟,凡足以固位戀棧的無所不用其極,有洞皆鑽,無門不入。被買者也廉恥喪盡,人格破產。似此情形,出於清潔之教育界人物,有同豬仔行徑其尤可憤恨的,這種含多量細菌的空氣,乃播於名為受高等教育之女校長女學生身上。做女校長的,如其確有謀該校教育發展的乾材的偉大教育高見,及其年來經過成績,何妨公開的布告,而乃「昏暮乞憐,醜態百出,嘖嘖在人耳口」。嗚呼!中國教育之前途。但是女校長或者因環境種種關係,支配了她不能不如此!而何以校中學生,對於該事乃日見軟化,明明今日好好的出席,提出種種反對條件,轉眼就掉過頭來噤若寒蟬,或者明示其變態行動。嗚呼!此中國女子教育之前途!或者此政潮影響教育之前途!!!情形是一天天的惡化了!五四以後的青年是很可以悲觀痛哭的了!在無可救藥的赤火紅紅的氣焰之下,先生,你放下書包,潔身遠引的時候,是可以「立地成佛」的了,然而,先生!你在仰首吸那捲著一絲絲醉人的黃葉,噴出一縷縷香霧迷漫時,先生!你也垂憐,注意,想及有在蠆盆中展〔輾〕轉待拔的么?也願意而且痛快地予以「楊枝玉液」時時浸入他心脾,使他堅確牢固他的愚直么?先生!他自信他自己是一個剛率的人,他也更相信先生(是)比他更剛率十二萬分的人,因為有這點點小同,他對於先生是盡量地質言的,是希望先生收錄他作個無時、地界限的指南誘導的!先生!你可允許他?苦悶之果是最難嘗的,雖然食過苦果之後有點回甘,然而苦的成分太重了!也容易抹煞甘的部分,在飲過苦茶之後,細細的吮吮嘴唇皮雖然有些兒甘香,但總不能引起人好食苦茶——葯——的興味,除了病的壓迫,人是絕對不肯無故去尋苦茶喝的!苦悶之不能免掉,或者如同疾病的不能免掉一般——除了畢生抱疾——但是疾病不是時時刻刻在身邊的,而苦悶則總比愛人還來得親切,總時刻地不招即來,揮之不去。先生!有什麼法子在苦藥中加點糖分?有糖分是否即絕對不苦?先生!你能否不像章錫琛先生在《婦志》指《婦女雜誌》月刊,1915年1月創刊於上海,1931年12月停刊。中答話的那樣模糊,而給我一個真切的明白的引導?現在的青年的確一日日的墮入九層地獄了!或者我也是其中之一。雖然每星期中一小時的領教,可以快心壯氣,但是危險得很呀!先生!你有否打算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呢?先生!你雖然很果決的平時是,但我現在希望你把果決的心意緩和一點,能夠拯拔得一個靈魂就先拯拔一個!先生呀!他是如何的「惶急待命之至」!敬候撰安!謹受教的一個小學生許廣平十一,三,十四年他雖則被人視為學生二字上應加一「女」字,但是他之不敢以小姐自居也如同先生之不以老爺少爺自命,因為他實在不佩〔配〕居小姐的身分地位,請先生不要懷疑。一笑。//---------------《兩地書·原信》二---------------廣平兄:今天收到來信,有些問題恐怕我答不出,姑且寫下去看。學風如何,我以為和政治狀態及社會情形相關的,倘在山林中,該可以比城市好一點,伊只要辦事人員好。但若政治昏暗,好的人也不能做辦事人員,學生在學校中,只是少聽到一些可厭的新聞,待到出校和社會接觸,仍然要苦痛,仍然要墮落,無非略有遲早之分。所以我的意思,倒不如在都市中,要墮落的從速墮落罷,要苦痛的速速苦痛罷,否則從較為寧靜的地方突到鬧處,也須意外地吃驚受苦,其苦痛之總量,與本在都市者略同。學校的情形,向來如此,但一二十年前,看去彷彿較好者,因為足夠辦學資格的人們不很多,因而競爭也不猛烈的緣故。現在可多了,競爭也猛烈了,於是壞脾氣也就徹底顯出。教育界的清高,本是粉飾之談,其實和別的什麼界都一樣,人的氣質不大容易改變,進幾年大學是無甚效力的,況且又有這樣的環境,正如人身的血液一壞,體中的一部分決不能獨保健康一樣,教育界也不會在這樣的民國里特別清高的。所以,學校之不甚高明,其實由來已久,加以金錢的魔力,本是非常之大,而中國又是向來善於運用金錢誘惑法術的地方,於是自然就成了這現象。聽說現在是中學校也有這樣的了,間有例外者,大概即因年齡太小,還未感到經濟困難或花費的必要之故罷。至於傳入女校,當是近來的事,大概其起因,當在女性已經自覺到經濟獨立的必要,所以獲得這獨立的方法,不外兩途,一是力爭,一是巧取,前一法很費力,於是就墮入後一手段去,就是略一清醒,又復昏睡了。可是這不獨女界,男人也都如此,所不同者巧取之外,還有豪奪而已。我其實那〔哪〕里會「立地成佛」,許多煙捲,不過是(被禁止),煙霧中也沒有見過極樂世界。假使我真有指導青年的本領——無論指導得錯不錯——我決不藏匿起來,但可惜我連自己也沒有指南針,到現在還是亂闖,倘若闖入深坑,自己有自己負責,領著別人又怎麼好呢,我之怕上講台講空話者就為此。記得有一種小說里攻擊牧師,說有一個鄉下女人,向牧師瀝〔歷〕訴困苦的半生,請他救助,牧師聽畢答道,「忍著罷,上帝使你在生前受苦,死後定當賜福的。」其實古今的聖賢以及哲人學者所說,何嘗能比這高明些,他們之所謂「將來」,不就是牧師之所謂「死後」么?我所知道的話就是這樣,我不相信,但自己也並無更好解釋。章錫琛的答話是一定要胡塗的,聽說他自己在書鋪子里做夥計,就時常叫苦連天。我想,苦痛是總與人生聯帶的,但也有離開的時候,就是當睡熟之際。醒的時候要免去若干苦痛,中國的老法子是「驕傲」與「玩世不恭」,我自己覺得我就有這毛病,不大好。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勝於無「糖」,但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那〔哪〕里,只好交白卷了。以上許多話,仍等於章錫琛,我再說我自己如何在世上混過去的方法,以供參考罷——一、走「人生」的長途,最易遇到的有兩大難關。其一是「岐〔歧〕路」,倘若墨翟先生,相傳是慟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岐〔歧〕路頭坐下,歇一會,或者睡一覺,於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見老實人,也許奪他食物充饑,但是不問路,因為我知道他並不知道的。如果遇見老虎,我就爬上樹去,等它餓得走去了再下來,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餓死在樹上,而且先用帶子縛住,連死屍也決不給它吃。但倘若沒有樹呢?那麼,沒有法子,只好請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窮途」了,聽說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卻也像岐〔歧〕路上的辦法一樣,還是跨進去,在刺叢里姑且走走,但我也並未遇到全是荊棘毫無可走的地方過,不知道是否世上本無所謂窮途,還是我幸而沒有遇著。二、對於社會的戰鬥,我是並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勸別人犧牲什麼之類者就為此。歐戰的時候,最重「壕塹戰」,戰士伏在壕中,有時吸煙,也唱歌,打紙牌,喝酒,也在壕內開美術展覽會,但有時忽向敵人開他幾槍。中國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喪命,這種戰法是必要的罷。但恐怕也有時會迫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這時候,沒有法子,就短兵相接。總結起來,我自己對於苦悶的辦法,是專與苦痛搗亂,將無賴手段當作勝利,硬唱凱歌,算是樂趣,這或者就是糖罷。但臨末也還是歸結到「沒有法子」,這真是沒有法子!以上,我自己的辦去〔法〕說完了,就是不過如此,而且近於遊戲,不像步步走在人生的正軌上(人生或者有正軌罷,但我不知道),我相信寫了出來,未必於你有用,但我也只能寫出這些罷了。魯迅三月十一日//---------------《兩地書·原信》三(1)---------------魯迅先生吾師左右:十三早得到先生的一封信,我不解,何以同在京城內而郵政的交通要阻隔到前後三天之久;我更不解,何以巧巧的也隔前後三天(十三——十五),我才能拿起這管筆陳述我的所要說的話,而於我讀來信三天中給我感應最深時,乃不能寫得隻字於片紙中。當我打開信封,抽出那紅線的白紙,打開箋面第一行那三個字中,看見賤名之後緊貼一個「兄」字,的確!先生吾師,原諒我太愚小了!我值得而且敢配當「兄」嗎?不!不!……絕無此勇氣而且更無此斗膽當吾師先生的「兄」的;先生之意何居?弟子烏得而知也。不曰「同學」不曰「弟」而曰「兄」,遊戲歟——遊戲歟?此魯迅先生之所以為「魯迅先生」吾師也歟?!我總不解,「教育」對於人是有多大效果?世界各地教育,他的做就人才目標在那〔哪〕里?講國家主義,社會主義,資本主義……的人們,受環境的暗示生出什麼什麼化的教育,究竟教育是怎麼一回事?是否要許多適應環境——包括善惡,其實也許「此」與「彼」之微有不同,無所謂二方面——的人,不惜貶損個性以遷就此環境,還是要設法保全每人的個性,這都是很值得注意而為今日教育者與被教育者所忽略,或者目前教育界現象不堪,在〔與〕此點不無關係吧!尤其痛心的,因為「人的氣質不大容易改變」,所以許多「銀樣臘〔鑞〕槍頭」的「繡花枕」除了一日日做舞台的化裝預備,以博觀眾之一捧——也許博不到一捧——外,她們是幹嗎來的?考試的時候,患得不到分數的優先,因此學問不忠實了!希望功課上多少可以省點預備,希望題目出得容易,可以事半功倍;尤其希望在先生那一方面得多少暗示,歸結一個題目,就是文憑好看,文憑好看,為的是活動……唉!……她們在學校中,除了利害二字外其餘是痛癢無關的,所以其出死力爭的,不是事之「是非」而乃事之「利害」,不是唯理乃唯情的,這也許是我所遇見的「她們」,一部分的「她們」吧!不然!中國女子的教育,我乾脆請它即日關門大吉。她們配談什麼問題?死捧著線裝本竟日假〔價〕在作繕錄員,能夠在那裡面發明了多少新大陸?愈讀愈龍鍾曲背老氣橫秋。什麼時事新聞報紙雜誌,都以為是無聊的出產品,何嘗覺得它是多少照出當時社會形狀的一部分。先生請想:她們一概現社會的況味是絕不染指的,她們不是打算做現社會的一員的,然而除此種腐儒者之外,其間不無例外的,就是太過於欲做現社會的主角了!所以奇形怪狀,層見疊〔迭〕出,這叫人如何忍耐得見著,無怪先生要當「土匪」去了!也殺個乾淨,痛快痛快!「許多煙捲,不過是(被禁止)」,這是一部苦悶史上函的總語,多麼沉痛呀!人生。《過客》的「客」雖則不是按著自己的指南針行去,但是,「那前面的聲音叫我走」,他何常〔嘗〕亂闖呢?除非「老翁」才不理那叫聲,那客人雖則「腳早經破了」,仍「息不下」「還是走好」的,他「不願意喝無論誰的血」,在「許多傷」「流了許多血」之後,他的心地是何等光明悱惻,「流血」仍且前進「闖入深坑」,再急急的或緩緩的起來有多大關係呢?請先生不必怕上講台講話吧!那「一個鄉下女人,向牧師瀝〔歷〕訴困苦的半生,請他救助」的故事,許是她所求於牧師救助的,為「困苦的半生」的物質上資助——維持身體之活力——牧師沒法應附〔付〕她,只得舉出上帝的旨意,使她「死後定當賜福」一語,在人生的希望上滿足些,然而那鄉下女人如果向牧師瀝〔歷〕訴的,是關於精神上的資助,我想,牧師對這種問法是素有深究的,因為他恰好是個精神學者,那麼鄉下女人必定問得其所,獲有完滿答覆。先生,我猜想的許是錯的么?賢哲之所謂「將來」,固然與牧師之「死後」一樣沒根據把握,不容易解答,而且不必求解答,但是,「客」說過一句話:「老丈,你大約是久住在這裡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麼一個所在么?」雖然「老翁」告訴他是「墳」,「女孩」告訴他是「那裡有許多野百合、野薔薇」,二者似乎並不是一樣,在「客人」知到〔道〕了未必有多大益處,或者「客人」到了那裡並不見所謂「墳」「花」,而為「客人」眼睛中所呈現者,為另一個物事,而「客人」也不防〔妨〕而且也似乎值得一問。除了「睡熟之後,醒時要免去若干苦痛」,固然是「驕傲」與「玩世不恭」。的確!我自小學至今,無一日不被人指斥為「驕傲」「不恭」,有時也覺悟到非「處世之道」(而且實自知沒得足以自驕的),不能同流合污,總是吃眼前虧,但子路的為人,叫他去預備給人斫肉糜則可,叫他去作「壕塹戰」是按捺不下的,沒得法子,還是合〔豁〕出去,「不大好」有什麼法呢!先生!承先生凱〔剴〕切的將「自己如何在世上混過去的方法」見示。雖則先生自己以為「近於遊戲」,但遊戲與非遊戲,不都是人所給與的名詞么?在此一方面看,覺得是一個正路,何常〔嘗〕不可?人總多是前進的,未嘗試過,就如「客人」之「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還是走好罷……」所以或者遇著「窮途」的時候比較「岐〔歧〕途」似乎多一點。我也相信,遇著荊棘,正可以嘗嘗荊棘刺到我的足上是那〔哪〕種風味,刺到腿、身、手、面……是什麼味,各種花草樹木的鉤刺……是什麼味,對於我的觸覺是否起同樣的反應?我嘗遍之後,然後慢慢一根根的從身上拔下那些刺來,或者也無須把那些刺拔下來,就做我後天的裝飾品。總之,在「岐〔歧〕路」頭坐下以後,先生能先「睡一覺,……遇見老實人……不問路……遇見老虎……沒有樹……」俱是最高超、最須要的辦法。何幸!先生不以「孺子為不可教而教之」!當「書紳」以記。//---------------《兩地書·原信》三(2)---------------草草的寫出這些話,質直未加修飾,又是糊裡糊塗用鋼筆寫,較之先生清清楚楚用毛筆詳細懇切的長番半訓半導的迷津指引,我是多麼感謝!慚愧!敬祝著安小學生許廣平謹上三月十五日//---------------《兩地書·原信》四---------------廣平兄:這回要先講「兄」字的講義了。這是我自己制定,沿用下來的例子,就是:舊日或近來所識的朋友,舊同學而至今還在來往的,直接聽講的學生,寫信的時候我都稱「兄」。其餘較為生疏,較需客氣的,就稱先生,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大人……之類。總之我這「兄」字的意思,不過比直呼其名略勝一籌,並不如許叔重先生所說,真含有「老哥」的意義。但這些理由,只有我自己知道,則你一見而大驚力爭,蓋無足怪也。然而現已說明,則亦毫不為奇焉矣。現在的所謂教育,世界上無論那〔哪〕一國,其實都不過是製造許多適應環境的機器的方法罷了,要適如其分,發展各各的個性,這時候還未到來,也料不定將來究竟可有這樣的時候。我疑心將來的黃金世界裡,也會有將叛徒處死刑,而大家尚以為是黃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們各各不同,不能像印版書似的每本一律。要徹底地毀壞這種大勢的,就容易變成「個人的無政府主義者」,《工人綏惠略夫》里所描寫的綏惠略夫就是。這一類人物的運命,在現在,——也許雖在將來,是要救群眾,而反被群眾所迫害,終至於成了單身,忿激之餘,一轉而仇視一切,無論對誰都開槍,自己也歸於毀滅。社會上千奇百怪,無所不有;在學校里,只有捧線裝書和希望得到文憑者,雖然根柢上不離「利害」二字,但是還要算好的。中國大約太老了,社會裡事無大小,都惡劣不堪,像一隻黑色的染缸,無論加進什麼新東西去,都變成漆黑,可是除了再想法子來改革之外,也再沒有別的路。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懷念「過去」,就是希望「將來」,對於「現在」這一個題目,都交了白卷,因為誰也開不出藥方。其中最好的藥方,即所謂「希望將來」的就是。「將來」這回事,雖然不能知道情形怎樣,但有是一定會有的,就是一定會到來的,所慮者到了那時,就成了那時的「現在」。然而人們也不必這樣悲觀,只要「那時的現在」比「現在的現在」好一點,就很好了,這就是進步。這些空想,也無法證明一定是空想,所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種慰安,正如信徒的上帝。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只覺得「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所以很多著偏激的聲音。其實這或者是年齡和經歷的關係,也許未必一定的確的,因為我終於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所以我想,在青年,須是有不平而不悲觀,常抗戰而亦自衛,荊棘非踐不可,固然不得不踐,但若無須必踐,即不必隨便去踐,這就是我所以主張「壕塹戰」的原因,其實也無非想多留下幾個戰士,以得更多的戰績。子路先生確是勇士,但他因為「吾聞君子死冠不免」,於是「結纓而死」,則我總覺得有點迂。掉了一頂帽子,有何妨呢,卻看得這麼鄭重,實在是上了仲尼先生的當了。仲尼先生自己「厄於陳蔡」,卻並不餓死,真是滑得可觀。子路先生倘若不信他的胡說,披頭散髮的戰起來,也許不至於死的罷,但這種散發的戰法,也就是屬於我所謂「壕塹戰」的。時候不早了,就此結束了。魯迅三月十八日//---------------《兩地書·原信》五---------------魯迅先生吾師左右:今日——二十——接讀先生十九來的那信,關於「兄」字的解釋,敬聞命矣。「『兄』字的意思,不過比直呼其名略勝一籌」與「較為生疏,較需客氣」者有別,二年受教,確不算「生疏」,師生之間,更無須乎「客氣」而仍取其「略勝一籌」者,此先生之虛以待人歟?此社會之一種形式之必有存在價值歟?敬博一笑。這種「兄」字的稱法,若屬別人給我的,或者真箇「大驚」,惟其是「魯迅先生」給我的,我實不覺得有什麼「可驚」,更不要什麼「力爭」,所以我說「此魯迅先生之所以為『魯迅先生』吾師也歟」的話。姑無論前信那套話是廢話與否,然而這回給我的複信於「聞……聞……」之外,又聞先生的「自己制定的,沿用下來的例子」,我是多麼榮幸呀!而且稱謂的「講義」無論如何編法,總是主筆人一種「無限制權」,不必他人費辭的,現在我再說別的吧。如果現世界的教育「是製造許多適應環境的機器的方法」,那麼,在非如「桮棬」如「水」之「性」的狀況之下的我,天生就一種崛〔倔〕強,落落難與人合的我,「將來」二字走到面前變成「現在」時,那其間——我便是一個時代環境的落伍者,雖然「將來」是極無把握、不可信任的,但是老是這樣「品性難移」,經驗先生告訴我們,事實一定如此的,末了還是離不了「奮激」和「仇視」以至「無論對誰都開槍,自己也歸於毀滅」。所以我絕不「懷念『過去』」,也不「希望『將來』」。對於現在這個題目,自己的處方就是:有船坐船,有車坐車,有飛機也不妨坐飛機,如果走到山東,我也坐坐獨輪車,在西湖我也坐坐瓜皮艇和肩輿,如果什麼車轎……都沒在眼前,我也不妨騎起我的風火輪,在雲頭中騰駕起來,但我絕不在鄉村中希望坐電車,也更不願在地球里希望到火星上。簡單一句,我的處方,就以現在治現在;以現在的我,治我的現在。一步步的現在過去,也一步步的換一個現在的我,但是這個「我」還是含有原來的「我」的成分,有似細胞在體中漸漸變換代謝一樣。這也許太不打算,過於頹廢吧!染有青年人一般的普通病吧!其實我上面所說「對於『現在』這一個題目」仍脫不了「交白卷」的公例,這有什麼法子呢?隨它去吧!現在實講不到「黃金世界」時代,而孫文一死,教次指教育次長。當時是馬敘倫。立刻下台,《民國日報》立即關門——或者以為與孫死無關——以後的把戲也許五花八門層出不窮呢。姑無論「叛徒」所「叛」的對不對,但是這種對待「叛徒」的辦法,實在不高明,而大家深以為是「黃金世界」所應有的事。像這樣「黑色的染缸」,如何能容得下去,令它點點滴滴的潑出烏黑的漆來?我想待遇這個黑缸,索性拿個大磚頭打破它,或者拿鐵釘鋼片密封它,但是相當的磚頭和鋼片鐵釘之屬,這時還未預備出來,可奈何?!雖則先生處處給與青年一種前進,悲觀中未曾無樂觀之誘導,如「並未遇到全是荊棘毫無可走的地方」,「然而人們也不必這樣悲觀……就是進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種慰安」,「『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先生真是對於青年苦口婆心極了!在先生何常〔嘗〕不曉得「黑暗與虛無」所「實有」者,乃是「黑暗與虛無」。非「非『黑暗與虛無』」,而先生仍必給與青年以一種「不悲觀」不絕望,且先生自己也仍以悲觀作「不悲觀」,以無可為作「可為」仍自往前的走去。這種精神學生是應當效法的。自後當避免些「無須必踐」的「荊棘」,養精蓄銳,以待及鋒而試。我所看見的子路是勇而無謀,不能待三鼓而進的一方面,如果叫他生於歐洲,住在「壕塹」里等待敵人,他必定不奈〔耐〕久候挺身而出的。關公止是關公,孔明止是孔明,曹操止是曹操,三人個性不同,行徑亦異。我表同情於子路之「率爾而對」而不表贊同於避名求實的偽君子「方……如五六十……以待君子」之冉求。雖則聖門中許之,但子路雖在聖門而仍不能改其素性,這是無可奈何的一件事。至於他「結纓而死」自然與「肉不正不食」一樣的「迂」得有趣,但這似乎是另一個問題,我們只要曉得,當然不會上當的。在紙面上得先生的教訓比讀書聽書好得多了,可惜我自己太淺薄,找不出許多要說的話充分的吐露出來,貢獻於先生之前求教。但是我相信如果有話要請益時,先生一定不客氣的,可是時時在先生最有用最經濟的時間中,夾入我一個小鬼在中搗亂,先生寫兩個「山」字那小鬼也不去,燒符也沒用,先生還是沒奈何的破費點光陰吧!小子慚愧則個。魯迅先生的學生許廣平上三月二十日//---------------《兩地書·原信》六---------------廣平兄:彷彿記得收到來信有好幾天了,但是今天才能寫回信。「一步步的現在過去」,自然可以比較的不為環境所苦,但「現在的我」中,既然「含有原來的我」,而這「我」又有不滿於時代環境之心,則苦痛也依然相續。不過能夠隨遇而安——即有船坐船云云——則比起幻想太多的人們來,可以稍為安穩,能夠敷衍下去而已。總之,人若一經走出麻木境界,即增加苦痛,而且無法可想,所謂「希望將來」,就是自慰——或者簡直是自欺——之法,即所謂「隨順現在」者也一樣。必須麻木到不想「將來」也不知「現在」,這才和中國的時代環境相合,但一有知識,就不能再回到這地步去了。也只好如我前信所說,「有不平而不悲觀」,也即來信之所謂「養精蓄銳以待及鋒而試」罷。來信所說「時代環境的落伍者」的定義,是不對的。時代環境全都遷流,並且進步,而個人始終如故,毫無進步,這才謂之「落伍者」。倘是對於時代環境懷著不滿,望它更好,待較好時,又望它更更好,即不當有「落伍者」之稱。因為世界上改革者的動機,大低〔抵〕就是這對於時代環境的不滿的緣故。這回教次的下台,我以為似乎是他自己的失策,否則,不至於此的。至於妨礙《民國日報》,乃是北京官場的老手段,實在可笑。停止一種報章,(他們的)天下便即太平么?這種漆黑的染缸不打破,中國即無希望,但正在準備毀壞者,目下也彷彿有人,只可惜數目太少。然而既然已有,即可望多起來,一多,就好玩了,——但是這自然還在將來;現在呢,就是準備。我如果有所知道,當然不至於客氣的,但這種滿紙「將來」和「準備」的「教訓」,其實不過是空言,恐怕於「小鬼」無甚好處。至於時間,那倒不要緊的,因為我即不寫信,也並不做著什麼了不得的事。魯迅三月廿三日//---------------《兩地書·原信》七---------------魯迅師:昨日——二十五——上午接到先生的一封信,下午幫哲教系遊藝會一點忙,直至今日的現在才拿起筆來談述所想說的一些話。聽說昨夕未演《愛情與世仇》之前先生在九點多就去了——想又是被人唆的罷?先去也好,其實演的〔得〕實不高明,排演的人,常不一律出席,有的練習一二次,有的或多些,但是批評的人——《晨報》所指的「大可悲」——對劇本簡直沒有事前的研究——臨時也未十分了解——同學也不見得有多大研究,對於劇情,當時的風俗習尚、衣飾……一概門外漢,更加演員多是各班約請充數,共同練習的時間更多牽扯,所以失敗之處,實是預料所及,簡單一句,就是一群小孩子在空地耍耍玩意騙兩個錢——人不多,恐怕騙錢的目的有點靠不住——真是不怕當場出采〔彩〕,好笑極了,可憐極了!近來滿肚子的不平——多半是因著校事。年假中,及以前,我以為對校長事主張去留的人,俱不免各有複雜的背景,所以我是袖手作壁上觀的態度。開學後,目見擁楊的和楊的本身的行徑實在不由得不叫人怒髮衝冠,施以總攻擊。雖則我一方面不敢否認反楊的絕對沒有色彩在內,但是我不妨單獨的進行我個人的驅羊運動。——因此除於前期《婦女周刊》上以持平名義投《北京女界一部分的問題》一文外,復於十五期《現代評論》有一個女讀者的一篇《女師大的風潮》,她也許是本校的一位牧羊者,但是她既承認是「局外人」,我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放肆的斥駁她一番,用正言的名義——我向來投稿恆不喜重複用一名字。我自知文甚卑淺,裁奪之權,一任編輯者,我絕不以什麼女士……等妄冀主筆者垂青,所以我的稿子常常也白費心血,附〔付〕之虛擲,但是總改不了我不好用重複名字的毛病——自己下筆以後也覺著該稿或不合於「壕塹戰」,然勃勃之氣,不能自已,擬先呈先生批閱,復以久稽恐成明日黃花,因此急急附〔付〕郵,覺骨梗〔鯁〕略吐,稍為舒快,其實於實際何嘗有絲毫脾〔裨〕補?學生歷世不久,但南北人士,同學相遇,亦不乏人,求其頭腦清醒者有幾?明白大勢者有幾?數人聚首,不是談衣飾,便談宴會,談出入劇場,熱心做事的人多半學力差,學粹功深的人,就形如槁木,心似死灰,踢也踢不動,每一問題發生,聚眾討論時,或託故遠去,或看人多舉手,亦從而舉手之贊成反對,意見毫無也,或功則攘諸身,過則諉諸人,真是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心死莫大之哀。今日青年,尚復何望?!!暗沉沉天日無光,慘淡淡神州陸沉。同志同志!天壤何處尋?學生肄業小學,時適光復,家中長兄,因負笈南京,在校鼓吹種族思想最力之人,故對於光復民國時對幼小的我輩,恆演解大義,甚悔年幼未能儘力國事,失一良機,勉解識字,大意尚未十分了了時,即在家浸潤於最新思想之《平民報》——革命後民黨人組織——中。當民元時,復有一種婦女刊物,亦灌輸女權,解放精神身體諸束縛之言論——俱在粵出版——婦女刊物須親往購取,故每星期我輒與小妹同走十餘里至城外購歸閱覽,以不得為憾。粵地思想較先,故近時所倡之婦女解放,在民元時該處已暢發無餘,因之個人亦大受影響,加之先人性俱豪直,故學生亦不免粗獷,又好讀飛檐走壁,朱家郭解,助弱鋤強,草上霜……之流,更幻想得作劍仙其人者,以殺盡天下不平事。當洪憲復辟,以為時機不可失,正效命於國之時,乃竊發書於女革命者庄君,卒以不密為家人所阻,年幼磋砣〔蹉跎〕,直至如今衰頹過甚矣!且近來年較長,社會內幕較有所知,見同儕中實不易得與共事可暢論一切者,相接以虛偽,相處以機械,非不足謀,即不可謀,不能謀,茫茫天壤,荊棘滿塗〔途〕,狐貉一丘,何時掃凈?吾師來書既雲「正在準備破壞者,目下也彷彿有人」,先生吾師,這是真的嗎?我喜極欲狂矣!不知他——準備破壞者——如何結合法,是否即吾師所稱的「做土匪去」呢?我不自量度,才淺力薄,不足與言大事,但願作個誓死不二的「馬前卒」,忠於一種我以為對的主義之下,不管這團體是直接間接,成立與未?總之建設與努力,學生是十分仰望於先生,尤其願得作一個「馬前卒」,以衝鋒陷陣,小鏤鑼〔嘍啰〕雖然沒大用,也不防〔妨〕令他搖幾下旗子。先生能鑒諒他么?不勝急切之至!承先生「不客氣」的一封封給我回信,於「小鬼」實在是好比處在盂蘭節,食飽袋足,笑的〔得〕皮開眼合,得未曾有了!謹謝「循循善誘」。學生許廣平三月廿六晚//---------------《兩地書·原信》八---------------廣平兄:現在才有寫回信的工夫,所以我就寫回信。那一回演劇時候,我之所以先去者,實與劇的好壞無關,我在群集裡面,向來坐不久的。那天觀眾似乎不少,籌款目的,該可以達到一點了罷。好在中國現在也沒有什麼批評家,鑒賞家,給看那樣的戲劇,已經盡夠了,嚴格的說起來,則那天的看客,什麼也不懂而胡鬧的很多,都應該用大批的蚊煙,將它們熏出的。近來的事件,內容大抵複雜,實不但學校為然。據我看來,女學生還要算好的,大約因為和外面的社會不大接觸之故罷,所以還不過談談衣飾宴會之類。至於別的地方,怪狀更是層出不窮,東南大學事件就是其一,倘細細剖析,真要為中國前途萬分悲哀。雖至小事,亦復如是,即如《現代評論》的「一個女讀者」的文章,我看那行文造語,總疑心是男人做的,所以你的推想,也許不確。世上的鬼蜮是多極了。說起民元的事來,那時確是光明得多,當時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覺得中國將來很有希望。自然,那時惡劣分子固然也有的,然而他總失敗。一到二年二次革命失敗之後,即漸漸壞下去,壞而又壞,遂成了現在的情形。其實這不是新添的壞,乃是塗飾的新漆剝落已盡,於是舊相又顯了出來。使奴才主持家政,那〔哪〕里會有好樣子。最初的革命是排滿,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國民改革自己的壞根性,於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後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zhuanzhi,是共和,是什麼什麼,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但說到這類的改革,便是真叫作無從措手。不但此也,現在雖想將「政象」稍稍改善,尚且非常之難。在中國活動的現有兩種「主義者」,外表都很新的,但我研究他們的精神,還是舊貨,所以我現在無所屬,但希望他們自己覺悟,自動的改良而已。例如世界主義者,而同志自己先打架;無政府(主)義者的報館,而用護兵守門,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土匪也不行,河南的單知道燒搶,東三省的漸趨於保護雅〔鴉〕片,總之是抱「發財主義」的居多,梁山泊劫富濟貧的事,已成為書本子上的故事了。軍隊里也不好,排擠之風甚盛,勇敢無私的一定孤立,為敵所乘,同人不救,終至陣亡,而巧滑騎牆,專圖地盤者反很得意。我有幾個學生在軍中,倘不同化,怕終不能佔得勢力,但若同化,則佔得勢力又於將來何益。一個就在攻惠州,雖聞已勝,而終於沒有信來,使我常常苦痛。我又無拳無勇,真沒有法,在手頭的只有筆墨,能寫這封信一類的不得要領的東西而已。但我總還想對於根深蒂固的所謂舊文明,施行襲擊,令其動搖,冀於將來有萬一之希望。而且留心看看,居然也有幾個不問成敗而要戰鬥的人,雖然意見和我並不盡同,但這是前幾年所沒有遇到的。我所謂「正在準備破壞者目下也彷彿有人」的人,不過這麼一回事。要成聯合戰線,還在將來。希望我做點什麼事的人,頗有幾個了,但我自己知道,是不行的。凡做領導的人,一須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不易勇往直前;二須不惜用犧牲,而我最不願使別人做犧牲(這其實還是革命以前的種種事情的刺激的結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所以,其結果,終於不外乎用空論來發牢騷,印一通書籍雜誌。你如果也要發牢騷,請來幫我們,倘曰「馬前卒」,則吾豈敢,因為我實無馬,坐在人力車上,已經是闊氣的時候了。投稿到報館裡,是碰運氣的,一者編輯先生總有些胡塗,二者投稿一多,確也使人頭昏眼花。我近來常看稿子,不但沒有空閑,而且人也疲乏了,此後想不再給人看,但除了幾個熟識的人們。你投稿雖不寫什麼「女士」,我寫信也改稱為「兄」,但看那文章,總帶些女性。我雖然沒有細研究過,但大略看來,似乎「女士」的〈的〉說話的句子排列法,就與「男士」不同,所以寫在紙上,一見可辨。北京的印刷品現在雖然比先前多,但好的卻少。《猛進》很勇,而論一時的政象的文字太多。《現代評論》的作者固然多是名人,看去卻顯得灰色。《語絲》雖總想有反抗精神,而時時有疲勞的顏色,大約因為看得中國的內情太清楚,所以不免有些失望之故罷。由此可知見事太明,做事即失其勇,莊子所謂「察見淵魚者不祥」,蓋不獨謂將為眾所忌,且於自己的前進亦有礙也。我現在還要找尋生力軍,加多破壞論者。魯迅三月卅一日//---------------《兩地書·原信》九(1)---------------魯迅師:收到一日的信,直至今日——六日——才拿起筆來寫字,寫那久蓄於中所欲說的那些話。日來學校演了一幕活劇,引火線就是教部來人,薛先生那種傻瓜的幼稚行徑,末了他自己覺著情理上說不下去,於是反咬一口,想拿幾個人和他一塊玉石俱焚,好笑極了!這種卑下的心地、複雜的問題,我們簡單的學生心理,如何能防避得過他們狐鼠成群,狼〔狠〕毒成性的惡辣手段。兩方面的信,想先生必定已經見及,我們學生五人信中的話,的確一點也沒有虛偽,不知對方又將如何設法對付。魯迅師!現時已到「短兵相接」的時候了!老實人是一定吃虧的,臨陣退縮,勇者不為,無益犧牲,知者不可,中庸之法,其道為何?先生世故較後生小子為熟識,其將何以教之?那回演戲的結果,聽說該班每人只均分得廿余元,往日本旅行,固然一點也得不到多大補助,就是南方各處參觀之用,也是不見得解決,鬧了半天,幾乎等於○,那真真沒得法子。看客的胡鬧,幾乎是中國劇場里一種積習,尤其女性是在表演,他們不是過高的藝術眼光來(?),就是一種普通性的好奇心來,真真是無所為而來觀劇的,實在狠〔很〕少狠〔很〕少,惟其如此,所以「應該用大批的蚊煙,將它們熏出」,惟其如此,它們果真早早的被人「熏出」,那麼把戲演不成了!這就是目前社會相因的怪現狀,可嘆!學校的事件愈來愈複雜起來了!步東大後塵的,恐怕就是女師大,在這種空氣裡頭,是要染成肺病的,看不過眼的人就出來反動,反動就當場吃虧,不反動!不反動就永遠沉墜下去,校事、國事……都是如此,人生!人生是多麼可厭的一種如將死的人,服了參湯,死不能、活不可的半麻醉瘋狂狀態呀!「一個女讀者」的文章,先生「總疑心是男人做的」,這自然有一種見解在裡頭,其實《現代評論》執筆的人物,他的背景是英美派,在前幾期中也有一篇關於風潮的帶色彩的論調,的確我也聽見人說某大那一派的人很替她出力,我想自然有一點蛛絲馬跡之可尋,但是學校中一部分的人確也有「一個女讀者」的那種不通之論,所以我的推想,錯中也不全是無的放矢的。民元的時候,頑固的儘管頑固,改革的儘管改革,兩派相反,只要那〔哪〕一派佔優勢,自然就成功起來,而當時改革的人,個個似乎都有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一種國爾〔而〕忘家、公爾〔而〕忘身的氣慨〔概〕,身家且不要,遑說權利思想……所以那時的人心容易號召,旗幟比較的鮮明。現在呢?改革分子與頑固派打成一起,處處不離「作用」,損人利己的事情一生,惡劣分子自然多起來了!目前中國人為家庭經濟的壓迫,不得不謀升官發財,而賣國賊以起,賣國賊是不忠於社會,不忠於國,而忠於家庭的。國與家二重壓迫的矛盾狀態,所以人們不是犧牲了國,就是犧牲了家,然而國之關係,總沒有家那麼直接,所以國民性的墮落,是愈多而愈難處理。這種「貨色」,如何能有存在的價值。亡國,就是最終的一步。雖然超社會性的人們大倡最新的無國界主義,然而歐美先進之國,是否能照大同的眼光待遇這種劣貨?這是亡國也不能解決的問題,奈何?!先生信中言:「在中國活動的有兩種『主義者』……我現在無所屬」,學生以為雖「無所屬」不妨有所建,那些不純粹不高尚不徹底的團體,我們絕不能有所希望於他們,在先生不願有所屬於「兩種主義者」,在學生也覺得於女性中所組織之什麼參政,國民促進,女權運動……等等的人才的行徑,實在不敢加入,以為她們的團體,不但是「舊貨」和「兩種『主義者』」一樣的二五等於一十,也許更有不足稱的,就是事情一點沒有建設出來,對於該團體根本上,而結果多半做成「英雄與美人」的養成所(也許不可必〔避〕免的吧!然而我真不解),慚愧!說起來真是叫人倒咽一口冷氣,其差強人意的,只有一位秋瑾,什麼唐群英、沈佩貞、石淑卿、萬璞……喲!都是應當用蚊煙熏出去的。眼看那些人做事是那樣的,自然不能與之合作,自己單人只手,如何能賣得出大氣力來,所以終有望於我師了!土匪雖然是「發財主義」但是能夠「大秤分金銀」,能夠分的〔得〕公平,也比較做變相的丘八強多了!因為土匪還算能貫徹他的目的的人,不是名不附〔副〕實的丘八所〈能〉望塵可及的。丘八何嘗不是「發財主義」。如果不想發財,就不能佔有地盤發展慾望。如果改革者欲置身其中,相機行事的進行他一種主張,以冀佔得勢力,獲一種武力作公理的後盾的辦法。我想,眾寡不敵,你要收效也許無異與虎謀皮,所以雖則一向有許崇智許崇清……等四五個哥兒在廣東活動(孫死現在可變動了),但是我絕不希望在他們面前有多大的陳述意見和發生關係,我只很平常地每日自上午至下午三四時上課,下課趕即跑到哈德門之東作「人之患」直至晚九時返校,再在小飯廳自習至午夜始睡。這種刻板的日常行動,我以為身心很覺舒適。這就是《語絲》所說的,應當覺悟現時「只有自己可靠」,而我們作事的起點,也在乎每個「只有自己可靠」的人聯合起來,成一個無邊的「聯合戰線」。先生果真自以為「無拳無勇」而不思「知其不可為而為」乎?孫中山雖則未必是一個如何神聖者,但他的確也純粹「無拳無勇」的幹了幾十年,成敗得失,雖然另是一個問題。//---------------《兩地書·原信》九(2)---------------「做點什麼事的人」,自然是「勇猛」分子居多,但這種分子總容易血氣過高,所謂有勇無禮,易招失敗,正惟領導的人,用「仔細」的觀察,處置調劑之,始免輕舉妄動之弊,於「勇往直前」正所以助其成功的成分,減其失敗的成分,那麼第一種的「不行」請先生不必過慮了!至於第二種「犧牲」,在這一面是犧牲,在那一面何常〔嘗〕不是「建設」,不過觀察點不同罷了!固然在「我」的方面「不願使別人犧牲」,而在「彼」一方面,或者正以為值得犧牲,而且「壕塹戰」採取了以後,或者事情的代價比犧牲的總量多出若干倍,那麼何樂而不為?何懼而不為?「空論發牢騷」固然不可少的,但是紙上談兵,不免書生之見,況且現時的昏天暗地,你打開窗子說亮話,還是免不了犧牲,關住門來長吁短嘆,也實在叫人氣短。先生雖則答應我有「發牢騷」的機會,使我不至悶死,然而如何的能把牢騷發泄得凈盡,又恐怕自己無那麼大的一口氣,能夠照心愿的吐出來,粗人是幹不了細活計的,所以前函有「馬前卒」之請也。現在先生既不馬而車,那麼我就做那十二三歲的小孩子跟在車後推著走,盡我一點小氣力吧!雖則,餓壞了的燈草般的手臂,賣不出多大氣力,然而兩三個子兒的代價——事情——先生是不忍過拒的吧!言語就是表示內心的一種符號,自己寫和說出來的,總帶有他的個性,但是環境的熏染,耳目所接觸,那麼「說話的句子排列法」,自然「女士」與「男士」有多少不同,我願意免掉「酒壺式」的說話,其餘詞句末節,似乎無多大關係。所可慮者,恐不免昔日「婦人之見」,識者所譏,是以放大眼光,開拓思想,深造學問的途徑,還乞吾師千萬「不屑〔吝〕教誨」,又「『女士』的說話的句子排列法,就與『男士』不同」,是因為她們好用唉,呀,喲……的字眼,還是她們純帶詩詞的句法而無清白的主腦命意在說話的詞句中,還請先生指示出來,以便改善。《語絲》前一期金心異先生寫給劉復先生那篇作品很痛快淋漓,讀了叫人拍案稱絕,但是他前半篇教人「遠其子」,而後半篇則教人「前輩(尤其是中國現在的前輩)應該多聽些後輩底教訓才是」,我如果做著錢〔金〕先生的公子哥我真是害怕,(也許錢〔金〕師兄不「聞詩聞禮」所以不至於被「遠」吧!)同時我也替錢〔金〕先生那十八九歲的師兄捏一把汗。好在末後錢〔金〕先生又承認「多聽些後輩底教訓」。究竟做錢〔金〕先生的「子」好呢?還是做他的「後輩」好呢?先生亦有異聞乎?《猛進》圖書館沒有,本身也不曉得有這份報,不知是何處出版,敢請示知。其餘各種書籍之可以針治脾〔痹〕麻的,還乞先生隨時通知!「看得中國的內情太清楚,所以不免有些失望之故……做事即失其勇。」話雖如此,還希望先生本「有不平而不悲觀」的精神,領導著奔向大道上。學生許廣平四月六日//---------------《兩地書·原信》十---------------
推薦閱讀:
推薦閱讀:
※為什麼要多讀書,讀書有什麼好處?
※沒希望的事情還值得堅持嗎
※116.讀過什麼1~奇怪的謎語書
※閱讀龍榆生 詞人生命中的聲音與性情(2)
※如何成為人際溝通高手?
TAG: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