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偽君子與真小人 ——也談郭敬明現象

08-01

論偽君子與真小人

——也談郭敬明現象

前一陣子，針對郭敬明，我寫下了這樣的話：「比起偽君子，其實我更討厭真小人。偽君子還需要掩飾，得訴諸偽裝，還不敢堂而皇之地挑戰世道人心，這說明至少他心裡還有桿秤，還隱隱約約地明白是非對錯，還有忌諱；然而真小人呢，不僅毫無廉恥，而且肆無忌憚，公然褻瀆社會最基本的價值規範。在這個真小人當道的時代，連做偽君子都沒以前那麼容易了！」熱心的網友建議我再好好想想。回去後，我的確認認真真想了幾天，我還是認為真小人比偽君子為害更甚，尤其在當下這個大環境下。在傳統中國的儒家意識形態下，讀書人、士大夫作為社會的知識壟斷階層實際是一種特權階層。別說老百姓對其沒有制約，就連朝廷、皇權對這些個「知識分子」的制約也是很有限的。知識分子最大的制約其實來自讀書人自身，也即來自士林內部的「清議」。所謂傳統社會的清議，相當於現代性之後的公共輿論。但古時候沒有公共傳媒，當然更沒有現在的天涯、微博、人人網和豆瓣，因此，所有的這些清議都只是在士大夫內部流傳。這些清議有著非常明確的是非標準，這就是作為道德信念與知識結構基礎的儒家學說。而且，這些清議的各種是非善惡的評價，並非發自皇上或其他官老爺，而是出自同行，也就是讀書人內部的相互評價。清議作為一種輿論監督規則，具有很強的道德約束力，一個讀書人能否得到普遍的尊重與認可，在官場能否得到提拔與重用都得依靠清議的「審核」。只有在學問、道德和能力各方面都出類拔萃的人才能成為士林的真正領袖，並在朝廷中得到提拔。因此，在古代社會中，即使專制皇權非常強，士林的風氣也是有一定自治空間的。雖說在那時，到處都有偽君子，但真小人則是完全吃不開的，因為大家心裡都有一桿秤，公然破壞風氣與規則的行徑得不到任何支持，最終會身敗名裂。然而，當下的中國，價值的虛無、道德的淪喪、秩序的混亂無不與權力的失控有關，也與知識人的墮落有一定的關係。在這種大背景下，文化圈內部也失去了傳統社會既有的評判標準；即使有的話，也缺乏真實的、內在的約束力。校長強姦，教授嫖妓，文人剽竊，科學家作假，到處請客、拉關係、評課題，據筆者親身體會，知識圈不比黑社會幹凈，甚至比黑社會更混亂，至少黑社會還是盜亦有道的，還存在不允許被打破的規則。現在可好，到處是為所欲為的真小人，連偽君子都吃不開了。偽君子是很可惡，表裡不一，防不勝防；真小人則更可怖，表裡如一，顛覆秩序。兩者有質的差別。在一個偽君子當道的共同體中，至少大家還是知道有些事做得但是說不得，公共的是非標準還是存在的，雖然有彈性。然而，在一個真小人當道的社會，則是徹底的功利主義、徹底的價值虛無主義和相對主義，沒有什麼絕對的是非對錯，一切以功利、實用為標準，最終也只能是一切以強權與資本為標準。只要是能夠實現自我利益的最大化，一切都可以做，而且可以理直氣壯。郭敬明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和社會現象，的確需要我們深思。他堂而皇之的追求金錢、名利和「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完全迎合威·權體制的意識形態，作為一個文化人，早已放棄了文以載道的道德擔當。可惜的是，在這個價值觀混亂的社會，已經沒有清議的力量來限制他的影響。雖然，人民日報也發文批評他的作品及其承載的價值觀，但是，官媒此種「出奇」的舉動，只能視作既存體制並非鐵板一塊的證明，我們不能真的把郭敬明視作商業時代挑戰專制壟斷的英雄。相反，郭敬明本身就是文化體制的一名官員，作為新興的資本家，他以極準的眼光和極快的反應加入了體制，實現了權貴的合謀，共同實現對文化市場的控制。如果對這種現象的社會背景不加考察，誤以為郭敬明真能承擔某種奧地利學派所追求的、在市場經濟下「自由競爭」的英雄角色，誤以為他能夠反抗「高雅的專制」的話，就是對中國現實最大的誤讀。蓋因市場本來就不是萬能的，尤其在中國這種扭曲的市場當中，更應該看清權貴資本對市場的壟斷與操縱。在當前「國進民退」、熱錢投機的形勢下，特權夾雜著因特權所獲得的資本，不但無意退出市場，而且還用其「看得見的屁股」不斷干擾「看不見的手」。如果能順利實現一個全面徹底的市場，切實落實私人的財產權，並同時實現自由主義的機會平等和程序正義的話，郭敬明的電影能夠取得數億的票房的確可以看做是一個「自由市場」的英雄。可是，當下的現實情況令人悲觀，在經濟改革和社會資源的再分配中，少數權貴成為最大得益者，廣大民眾迅速「屌絲化」，成為最大的犧牲品。而這一切掠奪卻都是在所謂市場經濟的旗號下完成的。所謂充分的市場競爭非但難以實現，反而成了權貴們瓜分國有資產和資源（包括文化資源）的借口。現在，這隻看得見的大屁股，還要坐在人民大眾的屏幕前，要繼續推行它低俗無良的審美暴政。因此，我們不光要抵制「左」的侵襲，更要警惕「右」的失控。制度的變革是相當緩慢的，此刻更是死水一片。然而，風氣的改變卻並不是完全不可為的。風氣，作為觀念-文化的軟環境，往往比制度更重要，而且是制度變革的先導。今天，有許多知識分子放棄了人文精神的操守，開始徹底地淪為資本與權力的依附者，徹底失去了批判的能力。還有一些人，因為風氣的變化而變得非常痛苦，繼續堅持原則的則被視為不識時務的迂腐。可是，當風氣變成連做真小人都比當偽君子更坦蕩、更光榮的時候，不再有善惡、美醜、雅俗的區分，不再有知識精英站出來依靠「清議」，即公共輿論，來扭轉錯亂的觀念世界的話，民粹主義就將再度席捲一切。郭敬明現象就是赤裸裸的民粹主義的表現，這種民粹觀念以一種似是而非、一體兩面為其特徵：一方面崇拜大眾，以大眾之判斷為標準，一方面又鄙視大眾，以其金錢與地位來蔑視普通人的存在價值。他的電影一方面要拿金錢色相吸引廣大屌絲，一方面又以同樣的東西鄙視屌絲。本來，讀書人應該守住一些最基本的道德底線、審美底線和知識底線，現在可好，斯文完全掃地，該守住的底線在權錢、人情、功利面前都守不住了。不是個別知識分子守不住了，是幾乎整個中國的知識人都守不住了。如果一個社會連這個依靠抄襲、民粹、依附權力的無良商人都抵制不過，整個風氣的墮落，恥感文化的喪失，就成了我們每日得以呼吸的文化空氣。不光如此，有些知識人居然站出來為郭敬明這等人背書，完全無視中國當下的現實情況，這暴露了知識人完全喪失自我監督能力的情況。無論在認知、良知方面，還是在審美方面，如果一個知識人完全喪失了自我審查的能力，墮落為真小人就會十分自然。在一個扭曲的市場上，一定會出現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同樣，在一個扭曲的社會，真小人不光擊垮了真君子，甚至連偽君子也被他們打敗了。在一個還有基本監督能力的讀書人共同體中，偽君子只能在被識破、被拆穿的情況下才遭到排擠，然而，在此世風日下之日，一個傷風敗俗的人卻成了經濟精英，並且有進一步腐化文化行業的勢頭。他們並不是真的支持市場經濟，相反，真小人只會利用不健全的市場經濟，並將徹底敗壞市場經濟所賴以生存的信用體系與道德良知。如果沒有官方的扶持，如果沒有電影審查制度，郭敬明的電影定會受到一個具有成熟觀影趣味之民族的抵制和鄙視，或頂多取得極少的票房，因為一個成熟的市場，會自動淘汰這些垃圾（這個號稱投資巨大製作精良的影片，甚至連B級片的藝術水平都夠不上），根本無需訴諸官方的審查或禁令；而一個健康的電影市場，一定會有對文藝片的保護法律或相應的照顧措施，一定會有電影分級制度，在那裡，權力根本無法控制市場，賈樟柯們和郭敬明們可以充分競爭。一個鼓勵真小人的制度，是最殘敗的制度，它必將毀壞所有熱愛自由的人所珍視的價值，並將蠶食本不成熟的公共文化空間。只有繼續堅守，毫不鬆口，才能維持一個哪怕讓偽君子得以生存的文化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