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四年春節小城軼事——回憶錄之十八(終結篇)
七四年春節小城軼事
托馬斯.傑弗遜:「在人類文化的大書中,誠實是它的第一篇章。」
(一)七四年春節縣城的街頭巷尾
七四年春節,是虎年春節,S縣城好戲連台,熱鬧非凡。大年初一,龔老大和「土而奇」兩口子又上演全武行。兩口子打架,從家裡打到街上,磚頭飛來飛去,一邊有龔老二助陣,另一邊有娘家人參戰。真所謂打虎要靠親兄弟,上陣還須父子兵;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打得滿天飛。大年初二,公安局的小賈痛打老婆。老婆號啕大哭著跑去跳野馬河,好容易被眾人從河岸上拉回來。大年初三早上,中學
也是大年初一,郵局的幾個酗酒者玩槍走火,子彈從小丁子身上穿胸而過。局長嚇得酒也醒了,飛跑到醫院裡,大喊大叫醫生護士。值班醫生護士卻當他來耍酒瘋,都躲著他,離他遠遠的站著看他如何吹鬍子瞪眼睛,半天沒人理睬他。又有幾人跑來喊醫生救命,值班的張從虯大夫這才感覺情況不對,拿起急救包去救小丁子。小丁子傷勢甚重,張從虯不敢怠慢,趕緊四處找車送小丁子上沙州縣醫院。馮玲大夫接著值班。很快又有吃壞了肚子的花花來看病。她抱著半歲的兒子。看過病,她去藥房取葯,順手把兒子放在藥房小窗口上。小孩卻乘機在窗口上拉了屎巴巴。花花見狀,裝作沒有發現,不動聲色地抱起兒子走了。下一個病人是邱鼻子,他也是吃壞了肚子。他到藥房取葯,冷不防手抓到屎巴巴上,登時勃然大怒。正要發作脾氣,忽然轉念一想,他又不作聲了。邱鼻子取了葯走到走廊另一頭站下,一邊用紙揩手,一邊耐心地留神等著觀看。直到又來了一個取葯的人其其格,一不留心也抓了一把屎,她氣得站在藥房窗口前跳腳大罵「缺德!可惡!豈有此理!」邱鼻子這才滿意地捂著嘴巴偷笑著離開了醫院。
天陰沉沉,霧蒙蒙。大路上行人很少。蘆草灣的劉豁豁在商店門前遇上了東灘的於三爺,兩人手拉手寒暄:「年過的好著哩嗎?」「好著哩!你吃過了沒有?」「吃過了。」說著,兩人同時把頭轉過去。原來四隊一個婦女抱著小孩旁若無人地沿大街走。她面容悲戚,兩眼直視前方,不緊不慢地走著,一直走到街盡頭,走到公路上,還一直往前走。那裡就是荒郊野外了。劉豁豁和於三爺看著女人在小學上面的樹林子里消失不見了,又轉過頭來親熱地繼續說話:「你年夜飯都吃了些啥嘛?」「吃的是豬雜碎長面。」「吃了幾碗?」「三碗。」
那個神情異常的抱小孩的女人,後來有人看見她獃獃地坐在喇嘛廟廢墟的水渠邊上,一動不動,坐了好幾個小時。
正月初四晚上,電影院里是文藝匯演《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廣場上放電影《地雷戰》。縣城裡無所事事的人都去看。影院里的文藝演出不好看,尤其是別蓋公社宣傳隊的女聲小合唱《草原人民想念恩人毛主席》,簡直很可怕:五個七長八短的姑娘都是些左嗓子,張口就跑調;而且其中一個姑娘頭如臉盆大,緊挨她的另一姑娘卻頭如飯碗小,其他幾個姑娘同樣也長得像牛頭馬面。春節期間「七一」電站站長「毛不亮」立了軍令狀,所以他鉚足勁兒發電,果然影院的燈光賊亮;這倒把演員們的臉照得慘白,形同厲鬼。觀眾看著害怕,紛紛離場,出去看露天電影。《地雷戰》更沒有意思,人們都看過十遍八遍了,只好又返回電影院。廣場到影院
電影院是新建的。造好之後,縣革委會達書記去視察,指示說正門兩邊牆面上塗黃油漆好,這符合蒙古族風格。下面的人惟命是從,趕緊塗黃油漆。塗過之後,過往行人都說難看極了,好像塗上了屎。輿論傳進達書記的耳朵,達書記跑去觀看,果然像是抹了屎,他趕緊下令改過。文化館的人只好僱人先颳去黃油漆。哪裡颳得下來?就又僱人一塊一塊地往下撬水泥牆面,工錢一天一塊五。中學蘇駝子的兒子幹了一上午,才撬下來一塊塗屎的水泥,他不幹了。別的幾個也都不幹了。沒辦法,最後只好把遭了撬的坑坑窪窪再用水泥補上,在黃油漆上面再塗鐵灰色油漆,前前後後折騰,總共花費了一千四、五百元。這在當時,是二三十個幹部一個月的工資呢!
(二)七四年春節縣城婚禮軼事
在這小小的S縣城裡,七四年春節有四對青壯年舉行婚禮。他們當中,有中小學教員,有招待所服務員,有解放軍班長,有機關打字員,有汽車司機,有公社幹部。有道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這血統論在中國很是根深蒂固;與此相對應,婚姻也講究門當戶對,所謂「魚找魚,蝦找蝦,井裡青蛙找蛤蟆」。S縣城虎年春節的四樁婚姻也大體如此。
七四年已經是文革後期,毛澤東路線成了強弩之末。雖然革命口號依舊震耳欲聾,「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歌聲響徹雲霄,但是文革之初被橫掃、被打得稀巴爛的舊風俗舊習慣卻悄然回潮。不再像文革之初那時的結婚,結婚儀式只能唱《東方紅》和「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而且新郎新娘只能向毛主席像行三鞠躬禮,賀客只能給新郎新娘贈送毛主席語錄本和毛選四卷。從一九七三年起,婚慶的請客送禮之風忽然盛行,相互之間的攀比也相當厲害。S縣城七四年春節結婚的這四對新人,身份儘管不同,但是那種無形的社會風俗力量,卻使他們身不由己地要把婚慶搞得盡量排場和體面。再說世風難測,借結婚之際聯絡各方面的社會關係,進而建立關係網,已經是大勢所趨。同時藉此機會使儘可能多的人來捧場,可以展現自己的社會分量,不叫他人小覷。於是乎酒宴禮金,鳴炮鼓掌,稱兄道弟,熙熙攘攘,令人眼花繚亂,美不勝收。
開頭的一對是中學郭老師和他的前學生、招待所服務員小卜。郭老師出身不好,又是臭老九,所以一直找不到合適對象,成了大齡青年。無奈之下,他向已經畢業的學生小卜求婚。小卜相貌平平,老實善良。她的父母看出郭老師雖然為人圓滑,卻個性極強,將來一定不是等閑之輩;所以儘管一開始就十分情願,可還是對他進行了馬拉松式的考驗。一會兒姑娘的姥姥有顧慮,一會兒姑娘的親祖父提出條件,然後七大姑八大姨紛紛或者直接或者間接地對老郭進行考察,最後總算一一點頭應允。一切都是過場,可是小卜的雙親認為這個過程對女兒日後在家庭里的地位有重大意義。
郭老師的婚禮準備很紮實。儀式在中學一間教室舉行。他的幾位知己之交忙前忙後,檢視婚儀的一切細節。儀式開始之前,我去這間教室觀摩。我站在門口向裡面張望,裡面空無一人,但見耀眼的燈光照射著空蕩蕩靜悄悄的座位,爐子上的茶水正在咿咿呀呀的低唱,一排排桌子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香煙、酒、茶杯和一碟碟糖果。桌子後面放滿了椅子。我環視一張張空椅子,想像著幾分鐘以後,各色人等將魚貫而入,一一落座,於是人聲鼎沸、笑語喧嘩,逢場作戲,蓬蓽生輝。我再想像喧囂一陣子過後,又將是人去屋空,留下杯盤狼藉,一切將重歸於寂寞冷清,此處豈不變作「古廟無僧風掃地,舊殿無燈月照明」?我忽然悵然若失。我是一個多愁善感、又喜歡胡思亂想的人,看著即將要上演好戲的舞台,我又莫名其妙地大發起感慨來。
這天是
郭老師是一位心有大志也頗有能耐的人物。他是數學老師,很會講課;無論解方程還是三角形的證明題,他以抽絲剝繭,舉一反三的技巧,清晰而準確地娓娓道來,讓學生們的邏輯思維有很大長進。他的組織能力也是不同凡響,當班主任很會使用霹靂手段,令學生敬畏。學校出外勞動,他的班完成任務總是最早。在階級鬥爭時代,郭老師只能委曲求全、韜光養晦。後來到改革開放,他時來運轉,終於出人頭地,得以大展宏圖。八九十年代他在肅州教育界龍行虎步,呼風喚雨,名聲大噪。不過,我始終不喜歡他的性格。本來我和他是一對很好的語文數學教學搭檔,可是我受不了他那獨斷專行的作派,因此設法金蟬脫殼,結束了和他共同教一個年級的困局。
緊接郭老師的婚禮,小學教員華敬國和孟金蟬也喜結連理。他們的婚禮在大年初二中午兩點舉行,氣氛很是熱鬧。新郎新娘平素就脾氣隨和,又是S縣城裡的大名鼎鼎的文藝活躍分子,因而在此場合下他們表現得異常大方。兩口子對所有來賓的插科打諢均以花言巧語回應;來賓的胡攪蠻纏也被一對新人機智幽默的三言兩語輕輕化解。新郎新娘口齒伶俐,甚至是油嘴滑舌,給他們出難題的好事者反而被搞得張口結舌,不知所措,使得眾喜客樂不可支。華孟婚禮的賀客以普通民眾為多,是典型的平民婚禮。整個下午這對新人擺了一桌又一桌的宴席,款待絡繹不絕的吃相不雅的饕餮客。晚上鬧洞房時,凡白天沒有請到的客人,又被拉去赴夜宴,名曰補宴。華孟兩位老師人情練達,愛惜羽毛,不希望給縣城那些好吹毛求疵的烏鴉嘴們留下任何話柄,所以婚宴的方方面面他們都考慮得很是周到。
郭老師和小卜、孟老師和華老師的婚禮我都應邀叨陪末座。至於初三的兩場婚禮,我是純粹的看客。
初三白天是民貿公司的卡車司機董朴和公社婦聯主任於蘭英結婚,我沒有能夠躬逢盛事,只能道聽途說,一飽耳福。董、於兩人都是農家出身,婆家娘家就在縣城跟前的農業公社的第七生產隊,於是就在七隊設宴待客。娘家人吝嗇,婆家人摳門,雙方對婚宴的規格進行溝通,一拍即合。婚宴使上了高招。那就是,喜客剛進院子,還沒有走到席面上,就有幾個潑皮上前敬喜酒,不喝不行。那是一茶杯白酒呢!這一杯酒灌進肚子,基本上就把客人灌醉、放翻了。接下來就是在暈暈乎乎狀態下繼續喝酒。那些潑皮是特聘的,個個是猜拳行令的大內高手,大拳小拳左右開弓,又是打通關,又是喝「學習酒」,客人只是輸,只能一杯接一杯地、不歇氣地往嘴裡倒劣質烈性酒。酒場上氣氛熱烈,潑皮們把喜客殺得落花流水,灌得人仰馬翻。表面上看,是在表達新娘新郎對來賓的親熱、殷勤和激情歡迎,骨子裡卻是讓客人們空肚子喝下大杯烈酒,使客人很快就不省人事,那麼肉菜他就吃不下幾口了,主人也就不必費事地上七碟子八大碗的菜肴了;這豈能不節省下很多銀子?酒宴結束後,從七隊到縣城的小路沿途,很有幾個人趴在地頭「哇、哇」地嘔吐。凡是吃了這家酒宴的客人,事後沒有不痛罵董朴和於蘭英為人不地道的。他們說根本記不得那天宴席上都有什麼肉菜;還有人說董朴於蘭英肯定在喜酒里下了蒙汗藥。那是什麼酒呀?是最最廉價的紅薯干酒嘛!
咳!農民窮怕了,於是乎不能不搞些雞鳴狗盜的名堂,我以為鄙夷不得。
初三入夜,我獨自漫步在街頭。縣中隊的王班長和縣革委會打字員小寧結婚。我不覺地信步走到軍營門口。那裡站著幾名閑漢等著看新娘,我加入其中。當時社會上流傳「要舒坦,嫁軍官;要貧窮,嫁農民;要想穿條絨,嫁給新疆人」的民謠,軍人乃是姑娘們日思夜想的對象。當時在S縣城,城裡鄉里的姑娘,都爭著要嫁給縣中隊的大兵,她們對大學生根本不屑一顧。有幾分姿色的打字員小寧,總算如願以償嫁給縣中隊的班長王黑臉。聽說這一對新人從早上起,女方家就擺起了酒席,一桌接著一桌,直到下午七點,前前後後上了約二十桌。吃了喜酒的喜客說,酒宴豐盛之極,風光無限。席上有牡丹煙、鯉魚,都是S縣城罕見之物。
我正在聽人們議論,黑夜中忽然幾個軍人奔忙起來。他們手忙腳亂地點鞭炮,「噼噼啪啪」的辮子炮和「嘣、叭」的二踢腳炸成一片。於是我看見影影綽綽的一行人從大街上走過來,當然是新郎新娘施施然而來了。有兩個伴娘緊緊貼著新娘;後面又跟著兩個男人,他們各拿一個大臉盆,正在大把大把地給跟著跑的小孩子們分發炒胡豆、葵花子和水果糖。
新娘被迎進大門去了,鞭炮聲息了。過了一會兒,我們幾個閑漢也擠進舉行婚禮的會議室看熱鬧。就有人過來把喜煙發給我們。只見新郎新娘站在房子正中;新郎不耐煩地揮著手,因為有幾個人嬉皮笑臉地要求他介紹戀愛過程。新娘則含羞地低頭擺來擺去,彷彿不知道面向哪裡最好,她在偷偷地笑。房裡擠滿了人,以本縣黨政軍要人居多。雖然權勢人物令婚禮增色,但是我覺得場面俗不可耐,比起郭老師的婚禮來缺乏文化氛圍。幾個活躍分子從各個角落稀稀拉拉提著不三不四的逗人發笑的問題,更多的人或則聚精會神地吞雲吐霧,或則全神貫注地嗑瓜子兒。玻璃窗外,是里三層外三層的小孩子湊熱鬧,耐心地等待發喜糖。
看了一會兒熱鬧,我又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馬路上。無聲的風冷嗖嗖地刮著我的臉。街上空無一人,幾盞昏黃的路燈寂寞地照著地面,點綴著夜景,冷清清的,全沒有節日氣氛。夜空是那樣深沉,靜謐,萬籟俱寂,闃無人聲,我茫然地走著。一座座房屋隱沒在夜色里。我想,在這些毫無生氣的房屋裡,人們觥籌交錯,酩酊大醉,醜態百出。可惜我不能像薩勒日筆下的瘸腿魔鬼那樣透過千家萬戶的屋頂,窺探一番人們的節日行樂圖。我百無聊賴,於是在心裡構思一篇小說。我想像這縣城裡的一個酒場:酒席終於在凌晨三點半散場;醉鬼們戀戀不捨地喝下最後的杯中物,東倒西歪地回家;趙不敢回家,在街上打了一個轉身,溜進單位的辦公室貓在椅子上過夜;錢回家敲門,老婆一聲不響地開了門,啪地一聲關門,他心驚膽戰地倒在床鋪上;孫叫了半個多小時的門門才開,劈頭遭到老婆一頓臭罵,兩人大吵一架,悻悻然分床而眠;李鬼鬼祟祟地走到一處地方,側耳而聽,小聲學鳥叫,一個女人出來給他開門,那是他的姘頭,他剛進屋,姘頭就一頭鑽進他懷裡。
這小說太無聊。我在黑暗裡遊逛,嘲笑自己只能做不入流的作家。我忽然想起此刻軍人和打字員婚禮的鬧洞房正是熱鬧時刻吧?於是又踅回走到武裝部的大院里,洞房就在那裡。果然隱隱約約傳來笑聲。尋聲而往,走近前去,透過窗縫向里望,乖乖!鬧洞房的是七八個醉鬼加瞌睡鬼,他們斜躺在剛剛時興的簡易沙發里,新郎以軍人的標準立正姿式站著,新娘則就唱一支歌還是兩支歌和眾醉鬼討價還價。醉鬼們時不時地咯咯笑兩聲,像夜梟怪叫。看樣子雙方都很疲倦,可是誰也不提收場的話。看了片刻,我又轉身到街上溜達。
(三)七四年春節縣城酒場軼事
七四年的春節,我鬱鬱寡歡,甚至猶如一隻喪家之犬。已經上了年紀的母親和我的三個未成年的弟妹在石包城,很受生產隊的歧視——因為沒有強壯勞動力。我見縣上陸續有農村社員以喪失勞動力的理由遷到城市,就找領導懇求他們批准恢復我母親的城市戶口。我想,那些轉為城市戶口的社員其實個個身強力壯,只因和縣上領導有關係,就得到照顧。我家的實際困難明擺著,理應解決戶口問題。為此我往縣上頭頭們的辦公室里跑了無數趟。張政委和達東主任尚能對我說幾句客氣的好話,他們甚至在石包城下鄉時還要求生產隊不要難為我母親。那陳書記、宋副政委、劉副部長、巴吉主任、旦木僧主任,一個個扳著臉很不耐煩地聽我陳述,時時打斷我的話,訓斥我。他們說:你父親是歷史反革命,家屬是遣送農村,再回城市不可能,這是政策界限!我怕他們;但是眼看著母親受苦的窘境,我又不能不去哀求他們網開一面,高抬貴手。
俗話說:「天下有兩難,登天難,求人更難;天下有兩苦,黃連苦,貧病更苦;天下有兩薄,春冰薄,人情更薄;天下有兩險,山川險,人心更險。」對此還有誰能比我體驗得更深刻呢?切膚之痛啊!我常常在領導們的門外徘徊躊躇,逡巡不前。我既希望領導在辦公室,我可以懷一線希望請求他法外施恩;但我又希望領導不在辦公室,因為那樣我就不必碰釘子,避免一次當面受屈辱的苦痛。內心的矛盾,如受酷刑,有誰能夠理解?
達主任已經答應把我母親安排到縣城附近的農村。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解決辦法;可是城關公社沒有哪個生產隊肯收留我家。我憂心如焚,愁眉不展。誰知我老婆心裡卻另有盤算。她不希望我母親經常出現在她眼前,那樣對她獨吞我的工資肯定大為不利。而且她也不希望她的同事知道她有一個準階級敵人的婆婆是遣送對象,就在附近農村。儘管她自己的娘家也是地主成分。於是她反對我母親由石包城來縣城近郊農村落戶。我和她為此矛盾不斷,互相怨恨。家庭戰爭因此頻頻發生。不瞞列位看官,前面我所說的過大年的幾天,S縣城好幾家兩口子打架,其中初三早上那大打出手的烏老師,就是我本人啊!唉!男兒有淚潸然下,只因說到傷心處!
初三夜晚,我在家吵了嘴,負氣到街頭流浪。觀看了別人的婚禮,我又走在大街上。我不知何去何從。正在彷徨無主的時候,碰見文化館的郭老大,就是曾經跟隨短腿龔老大巧遇「狗熊」、用手風琴嚇唬「狗熊」的那個活寶。我和他很是相熟。事實上,是郭老大廣交善緣,學校的知識分子他個個結交,所以我和他相識。他也是低人一等的社會賤民,我們是難兄難弟,故而能夠惺惺惜惺惺。此時他見我孑立街頭,形影相弔,便要拉我去四隊的蒲生海家。他說今晚蒲家請客。蒲生海我認識,卻不熟悉,再說人家沒有請我,我怎麼好腆著臉皮去吃酒呢?可是郭老大說不妨,他和蒲生海是穿一條褲子的交情,他帶我去,蒲一定歡迎。走就走吧,反正我無家可歸。
果然,主人熱情地接待我們,甚至可以說,他是喜出望外。原來今晚縣城幾家婚禮婚宴還在舉行,縣上那些重量級的人物,都被拉去蓬蓽生輝,結果蒲家的酒宴門可羅雀。當此時刻,我不請自到,等於是給他雪中送炭,我相當於是專程前來為他捧場、解憂排難的,所以他大喜過望,我也輕而易舉地浪得古道熱腸的虛名。當下蒲生海點煙讓茶,請郭老大和我上炕。我在炕頭坐下。那蒲生海一邊和我們寒暄,一邊焦急地朝我們身後張望,似乎再來幾個打秋風的,那就更好了。郭老大告訴他,武裝部的婚禮和另外幾家的婚慶恐怕還會持續一陣子;急得蒲生海走出走進,嘴裡喃喃自語:今晚客人怎麼這麼難請?
炕上歪七豎八地躺著兩、三位半醉的客人。時而走掉一個,時而又進來一個。人們互相答非所問地搭訕,又爭相向躺在炕中央的高科長拜年;人們陪著笑,彎著腰,拚命地恭維他奉承他。儘管高科長只是一個水電局的副科長,卻偏一口一聲地「主任」長「主任」短,叫個不停。聽那口吻,簡直是稱呼黨中央政治局委員呢!高科長淡淡地點了一下下巴,算是和我打了招呼,我和他有半個老鄉之誼。我心想,你的「開口陞官」現在人們都在活學活用哩!我不知如何與這班人物攀談,便從炕頭挪到炕下面的條凳上,這是名副其實的叨陪末座了。
忽然,遠處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接著,門外一陣喧嚷。主人立刻緊張和興奮起來。一大串客人終於魚貫而入:有武裝部的大個子宋副政委,有縣委辦公室薛主任,有組織部朱部長,有糧食局趙局長,醫院鍾書記,等等。說時遲,那時快,那躺在炕中央享受眾人奉承的高科長就像個山貓,出其不意地、敏捷地縱身跳下炕,就勢攔腰抱住大個子宋副政委,直接把宋副政委往炕中央放。宋副政委謙讓著說:「先到為君,後到為臣嘛!不動,不動!」高科長連聲諂笑著說:「軍民一家嘛!軍民一家嘛!魚水情!魚水情!」,他笑得蜜一樣的甜,終於把半推半就的宋副政委尊為上席。無所不在的李大嘴擦著手,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趕著向各位領導拜晚年,又幫高科長安排席位。一陣忙亂之後,炕上的官員們按尊卑大小坐定,地下的民間布衣也團團坐定,端的是嘉賓如雲,高朋滿座,主人蒲生海自覺臉上十分有光彩。
方才的杯盤狼藉立刻被一道道熱騰騰香噴噴的菜肴取代。李大嘴又從廚房裡跑出來搶先向諸位領導敬酒,他聲明今晚是他親自主廚,各位領導一定要吃好喝好,酒醉飯飽。說完趕緊往廚房跑。場面登時熱鬧起來,眾人眾星捧月般的向宋副政委敬酒,這屋裡數他的官最大。炕上炕下的人比賽似地奉承宋副政委。人人眯著眼,露著門牙,狗似的甜蜜地笑著。吃喝熱鬧了好一會兒,我們炕下一桌的陳大耳朵為增添場面氣氛,毛遂自薦,要唱蒙語歌向宋副政委敬酒。但是趙局長高科長鍾書記正纏住宋副政委喝酒,半天夾纏不清。一心想要唱歌的陳大耳朵等不及,丟下酒杯低聲咒罵起來。
蒲生海又端上了一道拔絲洋芋。拔絲洋芋是今年春節從沙州縣傳過來的。據主人說這是它在S縣的首度亮相。大家仔細觀看欣賞,見它金黃油亮,秀色可餐,就一齊發出「嘖嘖」的由衷讚歎,紛紛伸出筷子。
忽然,炕上有人放了一個屁。誰人不放屁?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問題是那屁聲特別古怪:是陰陽怪氣的、別彆扭扭的、賊眉鼠眼的。分明是放屁者想放一個不出聲的屁,卻沒有控制好開關,結果就造成了特別稀奇的音響。屁聲甫停,二十幾個人的酒場子,霎時間鴉雀無聲。我偷看每一個人,只見個個一本正經,根本看不出是誰如此大煞風景。宋副政委一臉嚴肅,薛主任面無表情,趙局長、朱部長、高科長個個眼觀鼻、鼻觀心,猶如老僧入定。眾人都裝做什麼也沒有聽到,耳朵忘了隨身帶。但是醫院鍾書記終於忍俊不禁,失口而笑,偏偏他嘴裡正含了一口就要下咽的菜肴,此時便噴薄而出,滿口渣子不偏不斜,正好均勻地噴洒在拔絲洋芋上。眾人一愣,都去看那拔絲洋芋,越看越噁心!此時李大嘴一心想要得到眾人對他的拔絲洋芋的誇讚,走出來笑嘻嘻地對宋副政委說,拔絲洋芋要趁熱吃,政委您動筷子嘛!有人向他努嘴,他才看出拔絲洋芋覆蓋著唾沫渣滓,立刻氣歪了臉。蒲生海無法,端走那個盤子,把地下一桌的拔絲洋芋分出一半,上到宋副政委面前。
場面一時變得冷清。已經醉得夠嗆的郭老大要打圓場。他獨出心裁要講笑話助興。他的笑話是:一人問一醉鬼,你真喝醉了么?醉鬼說喝醉了。這人打開手電筒朝上一照,說,那你順這個柱子爬上去。醉鬼失聲道,媽呀!那我爬到半中腰,你一關電門,不把我摔死么?郭老大講完,又補充說可見喝醉酒的人並不真醉。
這個笑話大約人們都耳熟能詳,早就聽膩了,所以炕上炕下並無人肯笑一笑。誰知道這一來郭老大疑心大發,心想是不是領導們聽了這笑話多心了?郭老大出身很卑微,家庭成份不好,以前犯過政治錯誤,組織上一直把他視為異己分子;每次政治運動來到,黨員和積極分子們總要修理修理他。只是因為他多才多藝,特別是有美工的一技之長,所以才留用他至今。他在文化館裡一貫謹小慎微,夾著尾巴做人,是一隻驚弓之鳥,一有風聲鶴唳,馬上草木皆兵。所以方才講了笑話,眾人不笑,他就覺得蹊蹺,進而判定大事不妙。這麼一想,他嚇得酒也醒了。他再一想,領導們是不是懷疑他講的笑話是在影射政治?他又嚇得糊塗了。
突然,郭老大敲著自己的頭,向炕上一桌的領導們告罪,宣布剛才的笑話沒有任何政治用意,不針對任何人,純粹是侯寶林的一段相聲。宋副政委薛主任們紛紛勸他沒有什麼,誰也沒有懷疑他另有居心,沒人見怪。可是郭老大還是捶胸頓足,又雙手抱拳一口一聲地向各位領導道歉。他的道歉沒完沒了,書記局長們再三再四解釋也不頂用,都煩膩透了,於是宋副政委薛主任幾個人紛紛告辭走了。
酒場上還剩不多幾個人。郭老大抱著頭蹲在地上痛罵自己。忽然他站起來慷慨激昂地賭咒發誓:我他媽的一輩子再不喝酒了,再喝就是王八蛋!就是四條腿!看他那樣痛苦的樣子,我只好拉他回家。我對他說沒有人覺得那個笑話有問題。他說那為什麼大家不笑?一個個扳著臉?他把手搭在我的耳朵上悄悄訴說自己的冤屈。他說,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啊!
一來二去的事令主人蒲生海覺得大煞風景,他也懈怠了,盤腿上了炕。李大嘴也出來上了炕,舒舒服服地躺在炕中央。還有屁股特別重的兩三個人醉意朦朧,乘此機會做神秘談話,無非是互相辦事,互相提攜,互相關照等等。另有兩個酒鬼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拇戰方酣,大戰三百回合,不分勝負。本來坐在炕下,此時移師上炕。我和郭老大動身時,他們還專心致志、心無旁騖地「八!」「四!」劃「一字清」拳呢!
郭老大所說的自己的冤屈,也正是組織上認為的嚴重政治錯誤。那是文革前夕,也是一次酒場。主人煮了一大鍋肉,肉湯「咕嘟咕嘟」地響著,熱氣騰騰,香氣四溢。人們望著鍋里肥美的肉,垂涎三尺。當時郭老大還是毛頭小夥子,自恃有才,口無遮攔,他搖頭晃腦、手舞足蹈地說道:「鍋內形勢一派大好,十八個豬頭香噴噴,鍋外形勢也是一派大好!十八雙豬手噴噴香!」在場的人一個比一個老於世故,誰也沒有接他的話茬。「國內國外形勢一派大好」乃是黨中央的政治論斷,豈能和豬頭豬手混為一談?咹?隔天就是書記找郭老大談話,緊接著開大會批判他,勒令他交待:國內形勢大好,十八個豬頭是什麼意思?有人更挑明說:是不是影射攻擊黨中央無產階級革命家?國外十八雙豬手又影射什麼?是不是指和中共一起反擊現代修正主義的馬列主義革命政黨?七斗八斗,非要把郭老大打成惡毒攻擊黨的領袖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現行反革命,送去勞改不可。郭老大再三辯解他說的是「鍋」而不是「國」;可革命群眾一口咬定郭老大說的是「國」,不是「鍋」。當時的現場確實有煮肉的鍋,但問題是鍋里只有三顆豬頭,鍋外也沒有十八個豬手。郭老大無法自圓其說,擰著脖子堅持自己說的是大鐵鍋。最後定不了案,不了了之。郭老大總算死裡逃生,事後他沮喪地說,差一點把送殯的埋在墳里了。那一回他等於下了一趟十八層地獄。從此郭老大事事小心翼翼,經常提醒自己「閉住你的嘴巴,蒼蠅飛不進去」,可還是老道失算。
春節在蒲生海的酒場上酒後失言,郭老大痛悔莫及。實在說,這一回他完全是杯弓蛇影,庸人自擾,就像契訶夫《小公務員之死》里的主人公。然而,有頭髮誰願意當癩子?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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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歷者回憶1958年開後門讓愛人給毛主席當舞伴
※逝去的青春、回憶中的你,還好嗎?
※有些回憶隨風飄逝 最珍貴的已長駐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