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茶素心【美文經典】

記憶里茶是一幅畫。一幅溫潤優雅，永不褪色的國畫。童年，夏天，夜色悄悄地籠罩了大地，所有的事物在不知不覺中幻化為朦朧。一棵蒼老婆娑的龍眼樹，收斂了白晝時神氣的綠色，在微風中放鬆地抖動著枝葉，月色從中透過去，零星的散落著一地，大小不一竟成了可以看得見的優美旋律。樹枝的影子從地上長出，曲斜縱橫卻是詩人性靈舞動之時的闌干劍氣。大樹模糊的身影底下，父親同數人圍坐一起，當中擺放著一幅茶具，茶几其實簡陋得很，一張小木凳子便是了。喝的是烏龍茶，慢慢的一泡接著一泡，無需太多的講究，只要茶能順口便好；聊的是閑言碎語，軍國大事夾著小道消息，往事回憶包含奇聞逸趣，從生活說起又在故事裡結束，剛剛還在抱怨緊接著卻是笑談，毫無線索也無次序，常常是晚飯過後一直坐到夜深人靜。持續了一整天的忙碌與疲勞就這樣在茶香里化為無形，也不用考慮明天還會到來的辛苦，更不會文縐縐地品味這一刻的悠閑，彷彿白天的忙碌與夜晚的清閑就是一種理所當然、亘古不變的生活方式，不需要去思考太多的「因為所以」，平靜的一切皆是如此的自然而然。他們或為農民，或為工人，或為屠夫，或為商販，皆不屬於文化高層，但他們比誰都更接近茶道。在別人那裡，茶也許是飲料，是財富，是研究，是儀式，但在我看來，他們的生命就是以月光作泉水泡的一壺清茶。·

夏夜裡，我常常在屋裡看書，總會靜靜地看著父親同他的茶友，那裡幾個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晃動，樹影連著人影成了完整的一幅畫。我在江蘇讀的大學，那是我頭一回遠離家鄉，第一學期去上學我並沒有帶上家鄉的茶葉。九月份開學，到十月份我就開始覺得有些想念家鄉的烏龍茶了。江蘇這裡一般喝的是綠茶，茶葉多數是薄薄的，尖尖的，扁小而細嫩，色淡而形柔；茶水雖香郁若蘭，卻還是不夠厚重，不夠深沉。以後的大學四年，我年年都會帶去故鄉的烏龍茶，以此茶為他鄉故知常伴左右。烏龍茶，因半發酵，似綠非綠，似紅非紅，故而名為烏龍。茶葉製成後，蜷縮結緊，顏色黑綠，身形沉重，一粒一粒猶如鐵石烏金，泡開時漲開來卻有拇指那般長寬。所以市面上烏龍茶多以斤來量價，而其他茶葉多以兩來量價。茶水似茶葉，茶味如茶形，茶水濃而茶味重，幽香浮面而醇味沉底，既苦且甘，厚而不澀，回味無窮。所以，我覺得龍井碧螺春這些綠茶就像江南的風光，小巧精緻，嫵媚艷麗，又像江南的女孩，甜美可人，柔情似水，還像江南的書生，斯文儒雅，多情善感；而烏龍茶帶著家鄉高山的巍峨雄偉，閩南人的淳樸厚實，以及隱逸之士的高雅風骨。·

烏龍茶讓我在他鄉減少了對故鄉的思念，也加深了我對故鄉的依戀，這不是一種巧合，而是冥冥之間已經註定。老北京喝茶喜歡到茶館，茶館包羅了芸芸眾生之冷暖世情，在那喝下去的是千百年沉澱下來的大開大合之底蘊；廣州人喜歡吃，講究吃，喝茶時總是配上精美多樣的茶點，榴槤酥、豬腸粉、牛腩粉、蝦仁粉、叉燒包、水晶包、水籠肉包、墨魚丸、香雲吞……如此豐富的茶點不經意間奪去了茶水的味道；成都人擁有熱鬧非凡、座無虛席的茶樓，他們聽說書，看川劇，喝的茶就像川劇里的吐火、變臉，那是一種讓人眼花繚亂的民間藝術。而閩南人喝的是功夫茶。這裡的茶葉最不小氣了，泡茶時，茶壺有多大就放多少的茶葉。家家戶戶都備有一套茶具，一些茶葉，請人來做客不叫做客，而總是說：有空就去我那吃茶。客人來家裡了，第一件事就是燒水泡茶招待客人，這裡可以沒有美酒佳肴，但不能沒有香茶作伴。即便是平時閑來無事，也總會自己泡上一壺茶，消磨半晌的時光。因此吃茶成了每一天日常生活的必需，滲入到每一個人的血液，化為普普通通的生命形式。你可以在寂靜的公園裡大樹下，看到有人圍著石桌，一邊喝茶一邊下棋；你可以在熱鬧的市場內店鋪前，發現有人以椅子為茶桌，一邊喝茶一邊談論生意；你可以在繁華的居民區馬路邊，見到有人隨意攤開茶几，一邊喝茶一邊閑聊人生……平民居處，辦公大樓，庵寺廟宇，農貿市場，百貨大樓，汽車站，火車站，保安亭，收費站，雜貨鋪，小吃店，理髮店，修車棚，公園，學校，報亭，書屋，工廠，農場，渡口，村口，樹下，橋邊，路旁……平常而簡單的茶無處不在，隨坐隨喝，隨喝隨起。·

茶讓閩南人的生活節奏變得比較悠閑緩慢，讓閩南人的性格多了一份安逸隨性。故思之，春天飲茶，宜兩人對窗觀細雨落花；夏天飲茶，宜數人坐樹下聽微風蟬鳴；秋天飲茶，宜一人對明月任思緒馳騁；冬天飲茶，宜多人圍爐旁作秉燭夜話。單人飲茶，宜讀書，對月，聽曲，為文，靜坐，深思；兩人飲茶，宜長聊，細品，論書，賞景，傾訴，知心；數人飲茶，宜圍坐，閑談，說笑，絮叨，論爭，夜話。飲茶宜悠閑，宜平心，宜靜氣，宜隨性，宜溫馨，宜清爽，宜淡泊，宜樸實，宜安逸，宜自然。雖如此說，然雨夜可飲茶，月夜可飲茶；閑暇時可飲茶，忙活時可飲茶；讀書時可飲茶，買賣時可飲茶；處田間可飲茶，居山林可飲茶；老人家可飲茶，小孩兒可飲茶；農人可飲茶，書生可飲茶；酷暑可飲茶，寒冬可飲茶；紅顏相伴可飲茶，良友觸膝可飲茶……何處何時何人何種方式不可飲，一飲則強身健體舒心明性陶情冶趣。·

足矣！抓一把家鄉的山和水，泡一壺清茶飲一生，得素心長留天地。----文:辛開苦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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