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睡衣上街的歷史

上海睡衣上街的歷史

2014-05-06 每日上海

志願者勸阻「睡衣上街」,這麼小的事情,也成了被連篇累牘報道的大新聞了。無他,就因為它與「釣魚」、「熊姐」一樣,可以宣洩國人對上海的幸災樂禍的情緒。

小家敗氣如央視,當然沒有忘記也來「軋一腳」。它的女主播居然還杜撰出這麼一句來:說,反對勸阻的人們認為,不穿睡衣上街豈不是顯不出「海派范兒」來了么。先把「睡衣上街」偷偷地與「海派范兒」劃等號,然後暗示「海派范兒」的統統一無是處,用心何其良苦!

(美國攝影師Justin Guariglia在亞洲生活了12年,用鏡頭記錄下在公共空間,穿睡衣的上海人,展示他眼中的上海獨特的時尚。)

「睡衣上街」確系當代申城一大特色,無需諱言。但它的歷史並不長,只始於文革結束的1970年代末,迄今不足40年。而滬瀆開埠凡160餘年,向以穿著入時著稱於世,「睡衣」是無論如何也算不得「海派范兒」的。

有人指出,一些描寫舊上海的電影里也有「睡衣上街」。我查了一下相關書籍,發現舊上海「睡衣上街」只是個別現象,並不像現在那樣「蔚然成風」。當年只有兩種人「睡衣上街」。

一種是土財主。從鄉下到上海來賺了一點小錢,就迫不及待要顯示自己已經脫胎換骨,有點檔次了,於是,在家門口以睡袍示人。其意為:「老子已經是進了家門要換衣服的人了,你們呢?」另一種是舞女。社會地位低,處處被人瞧不起,當然要在某個方面硬掙面子「扎台型」啦。她們往往白天穿睡衣,其意為:「此刻姑娘並沒有在做生意,非營業時間恕不接待。」

這種個別現象到了1949年後,就與娼妓和鴉片一樣,迅速銷聲匿跡,而且一匿就是將近30年。據我看,始於1970年代末的「睡衣上街」風潮,與舊上海的零星現象基本上沒有關聯,形不成傳承關係的。

最主要的理由是,1970年代末,意識形態還控制得非常嚴,鄧麗君的歌也只能在晚上偷偷地哼唱。至於舊上海的影像資料和文字資料更是完全沒有解禁,普通市民根本無從得知並效仿之。另一個理由是,「睡衣上街」的始作俑者基本上是當年的產業工人,文化程度有限,家庭經濟條件也有限,到哪裡去了解關於舊上海的信息呢,也未必有興趣關心。

還必須指出,最早上街的是睡褲,而非睡衣。而且這些睡褲,都是自己扯條紋布,自己在家裡用縫紉機做得的。一方面,當年市面上根本還沒有睡衣褲賣,買布還憑票呢。另一方面,即便有賣,價格也一定不合適。

在我的印象中,當年自製的睡褲,平均每條只合兩塊多人民幣吧。如果「全家一起上」,一做五六條,還可以套裁,那就更便宜了。當年睡褲流行的初衷還是好的,真的是為了弄堂文明。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睡褲上街」最早流行於南市老城廂,然後慢慢向其他城區的老式石庫門裡弄、老式工人新村滲透。那些地方當時俗稱「下只角」,弄堂窄,住戶多。一到夏天,各家門窗打開,竟沒有私密可言。

而當時的女人們,大多不知胸罩為何物,大姑娘也只穿一件「方領衫」,即一字領無袖短衫,裡面完全真空上陣,露點。為了節省布料,當家人還往往把自家女兒的花短褲,做到短得不能再短。更窮的人家,還有用兩方大手帕來做「方領衫」的,縫住肩頭和腋下就成了。

為此,很多大姑娘以及新媳婦是不願意出門的,再熱也在屋裡搖扇子。後來不知阿誰想出了用條紋細布,做睡褲這一招,最早穿的,就是那些原來羞於出門的大姑娘和新媳婦。

還是為了省錢省布料,一開始的睡褲很短,類似現在的「七分褲」,俗稱「吊八筋」。其實,這「上街」也有一個過程。最早是「上弄堂」。住老式里弄,有一半事情要在弄堂里做的。比如刷牙洗臉,淘米洗菜,晾衣曬被。弄堂里從來不比街上更冷清,更何況還有許多「開門見街」的街面住家呢。

所以,一開始,大姑娘和新媳婦們只是穿著睡褲去倒倒痰盂馬桶,收收晾在屋外的衣裳,不敢走得更遠的。後來看看也沒什麼議論,就又穿著睡褲,去煙紙店買草紙、肥皂、香煙、自來火;再後來,又穿著睡褲去買鹽打醬油,再後來買菜也穿了,甚至鄰居串門,也穿著睡褲登堂入室了。

就這樣,本來想文明些,結果弄得越來越不文明了。但是直到1980年代末,這樣的風景始終只在那些地方,從來沒有風靡過全上海。新式里弄、公寓大樓里的人們,好像始終不屑於跟這樣的風,或者不敢。

而且,一開始只是二三十歲的婦女穿,男人不穿,上了年紀的,男女都不穿。都人老色衰成那樣了,還遮遮掩掩個屁。後來漸漸發展到中年夫婦、老年夫婦都穿,興許就是從年輕時穿過來的同一撥人吧。

再後來,老城區紛紛拆遷,很多人都搬入新公房,此風便真的蔓延開來。現在,晚上不管在哪裡的超市,你總能見到一個兩個穿睡衣的主。而且夏有夏裝,冬有冬裝,還有情侶裝呢。不但睡衣睡褲的面料變得高級了,有織錦緞的了,人也燙髮紋眉,腳蹬高跟鞋,手拿名牌包,還抱著寵物呢。

我早就說過,這叫做「乍富難改舊家風」——有錢買不來檔次!

「睡衣上超市」算什麼,我還親眼見過有人在某個清晨冷不丁地把「賓士560」(鄭老師,儂講的是E系?250萬啊)停在路旁,推開車門,穿著睡衣拖鞋下來就直奔路邊的小攤,拿出錢來買兩隻「油墩子」呢。不可以么?這是個人自由啊。

雖然我們其實並沒有太多的自由,但我們對自由的理解,卻是最高級的:「老子想幹啥幹啥。」殊不知,世界各國對自由的定義,都是以不妨礙他人自由為前提的。

但事關教養,畢竟只能靠自覺,所以我也不看好志願者的勸阻。因為幾乎可以肯定,這樣做,必然收效甚微,至多也是事倍功半。當然,嘲笑它更不會令它消失。真要解決問題,大家的心態都先要好些才是。

「睡衣上街」,發生在1930年代,就被世人目為「東方夜巴黎」的上海,想想也蠻「悲劇」的。但細究起來,它的出現又有它的必然性。

當代中國沒有了上流社會,沒有了貴族。工作態度上,我們可以拿雷鋒來做榜樣,但在生活方式上,我們的榜樣又在哪裡?漫山遍野的「香花」、「毒草」,都被燒得一乾二淨,但春天還要來。總得長點什麼吧,於是就長出了「睡衣上街」來。

作為中國當代時尚最後的前沿,上海灘上還有為數不多的「老克勒」,在艱難地堅守著原來的生活方式,試圖傳播火種。而放眼全國其他大城市,雖然沒有都上演「睡衣上街」,但因為沒有上流社會,沒有貴族是一樣的,那裡的風景依然慘淡,如果不是更慘淡的話。

很多高級官員,以及極富盛名的商界大鱷,依然喜歡在西裝和襯衫之間穿毛衣,有的甚至把領帶盪在毛衣之外。與此相對應的,是衚衕里的「膀爺」比比皆是,連最會胡侃的「的哥」,也經常在熱天敞開上衣,坦胸露腹地開車。

都不怪他們。

因為在生活方式上,他們和上海的「睡衣族」一樣,也是長期沒有榜樣可師法的。可悲的是,幾乎可以肯定,現在依然還遠遠不具備出貴族、形成上流社會的條件。怎麼辦?那就只有繼續「睡衣上街」了。

---看看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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