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秦宰相王猛:我打下整個北方,卻沒能再回到家鄉……
博聞通識,知古鑒今。有品有趣有態度。
文:姜楠(微信公號讀史專欄作家)
「我說你寫吧。」宰相王猛說。
史官鋪宣紙,持細筆,屏息以待。
史官奉召修當朝史,編錄宰相傳記。
「我家在北海劇縣(山東壽光紀台鎮),屬後趙領地。」
永嘉之亂後,鮮卑、羌、匈奴、袛少數民族入侵中原,深眼窩高鼻樑的胡人湧入關內,殺戮漢人,折辱斯文,中原士族已是十室九空。
後趙國君石虎嗜殺好戰,全國丁壯都需服役,百姓每5人出1輛馬車、2頭牛、穀物50斛充軍餉。宮裡圈地作為捕獵場,縱野獸食人。山東連年大旱,老鄉們實在活不下去了,趁著後趙、後漢爭奪青州,全村、全郡人往西南逃去,王猛家一直逃到了魏郡。
一路上,屍骸路邊無人收,抬眼全是弔死人。
人間已成地獄,家國只在夢裡。
15歲那年,為吃上飯,王猛到集市賣畚(壽光話叫岔子,收垃圾用)。
「多少文?」買家掰弄著藤畚。
「一文。」
「家在嵩山,若幫忙送回,當幾倍以酬。」
嵩山深處,王猛跟到了一戶隱居人家裡,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迎出。
老者仔細端看了王猛的長相,突然深鞠一躬。
「以後使天下安者,當為王公!」取十倍之酬給他。
史官埋頭疾書。
「我自知志向不同,從不與同郡人玩耍,每日苦讀,願得明主輔之,天下太平,能回鄉祭掃,余願已足。」
19歲那年,終於盼來了桓溫北伐,父老們夾道送肉送酒,人人熱淚盈眶,「不想有生得見官軍!」
不論房子被燒成啥樣,不論土地被糟蹋成啥樣,只要能趕走胡虜,就可以回家了。
於是王猛跑到西晉軍營,向桓溫毛遂自薦,想用張良計、諸葛謀,滅前燕、去後趙,驅前代.....收復故土。
侍婢柔柔的抹去桓溫的汗漬,盈盈的為大將軍撲粉勻面。做完這一切,桓溫才慢慢揚起面,對王猛說了幾句讚許的話,並隨口賞了個隨軍的差事。
鬼知道他剛才到底在沒在聽王猛說話。反正王猛很快就知道了,桓溫不是來收復失地的,大軍不會再前進一步了。
史官停筆,待王猛抹去眼淚,再繼續。
26歲那年冬夜,第一次見苻堅,在長安東海王府里,苻堅親自掌燈引路,殷勤抹去凳上灰塵,問:「先生有何教我?」
「我倆一見如故,不謀而合,就像兩塊不同的牌子,上面刻著相同的字體。」
王猛認定了苻堅是可以傾心輔佐的聖明君主。
若前秦能統一北方,與東晉隔淮水而治,百姓就能安居,不再流離。
「天王信任我,命我整頓國家法紀。」
法紀不明,則諸令不行。
「聖賢們都說,宰寧國以禮,治亂邦以法,亂世需用重典。」
史官偷眼看見,王猛右臉一扯,浮出冷笑。
他曾當眾鞭死奸吏,也曾處死太后唯一的弟弟,從長安到諸郡縣,派幹吏監察百官,整肅風氣。
「勛貴們嫉妒天王對我的信任,也嫉恨我手無軍功,卻掌實權,處處掣肘,處處挑釁。於是,我和天王做了一個局。」
史官戰戰不敢抬頭。
那一天,老將樊世站在巨大的日晷下,老鴰嘶啞著扇過頭頂,蓮紋瓦當下吊著一隻桃紅色肚子的黃蜘蛛,極慢的收網。
昨日未央殿議事,他又被王猛觸怒,當著苻堅和群臣高喊:「老子們和先帝打下江山,種好了莊稼,你卻揀了現成,哪天看我不割下你的頭,掛到城門上去。」
群臣暗自稱心。
王猛慢慢將手攏進窄袖裡,端拱著開口:「我不僅要你種莊稼,還要你喂呢。」
樊世揮拳被侍衛拉開,苻堅臉色非常難看。
樊世想著,今日議事,莫非是大王要讓王猛小兒陪不是?
進入議事廳,苻堅和王猛卻開始熱烈討論順陽公主和楊璧的婚事,而楊璧早已與樊世女兒訂了婚。
黃蜘蛛開始享用獵物。
被冷落在一旁的樊世哪經受得了如此的羞辱,站起來大罵王猛,並擼袖上前與苻堅理論。
苻堅一聲斷喝,左右瞬間撲上,將樊世拖到西邊馬棚里,斬了。
此後,苻堅又接連殺貴戚豪強二十多人。
於是百僚震肅,豪右屏息,風化大行。
苻堅頭次感受到天子是如此尊貴。
「大臣們見到我,再不敢抬頭。」
史官諾諾。
放手推行新政吧!
前秦傳檄天下:
寫著「大禹出於西戎,文王生於東夷」,古代聖賢就是夷族帝王。
寫著「有德者為王,古之常有」,勸導北方士子們,不要有華、夷之分了。
接著奉儒學為宗,苻堅領群臣祭孔子先師。
孝悌的、品行好的,政府表彰;
薪金、宮裡用度,全部減半;
朝廷設太學培養人才,用九品官人制選幹吏,修水利灌良田,免租邑與民休息。
短短六、七年時間,國庫充盈,關隴清晏,百姓豐樂,前秦強大起來了。
那些無人掩埋的屍骨,那些弔死的鬼影潼潼,再不會入夢了。
44歲時,帝國開始擴張,滅了前燕,取了仇池,佔了東晉梁、益二州,然後是前涼和代,整個北方都是前秦領土。
朝廷下旨,遷陳留、東阿一萬戶充實青州,遷關中以及諸雜夷十萬戶到關中,把烏丸雜類安置在北地,把丁零翟斌安置在新安,允許那些因戰亂漂泊流離的人,回歸故土。
這些飽經苦難的人們,那些被迫離鄉的父老們,能回家了。
斜陽不斷舔著王猛的臉,明亮不定。
「那時候魏文侯和李克說了什麼?」王猛突然問。
史官慌忙停筆,「吳國為什麼滅亡?李克說是因為打仗總贏。」
一滴墨點甩到了宣紙上,醜醜的。
「經常打仗,百姓就會疲累,經常贏,君王就會驕傲。」王猛皺著眉。
「《尚書》云:為山九仞,功虧一簣,行百里者半九十,就是這個道理。」
史官沿著王猛陰鬱眼神,看到桌上的諫章。
不知何時起,每降一國,苻堅令美女充實後宮,甚至取前燕王子公主,夜夜尋歡。
聽降臣誇耀故國宮殿金碧輝煌,苻堅取趙都的飛廉、翁仲等搬到長安,把幾個宮殿修葺一新。
甚至以石崇之蠟為柴,以王愷之水洗碗,以琉璃翡翠、金碟玉碗為餐具,大修舟艦兵器,飾以金銀。
捕獵則半月不歸,樂不思蜀,竟然要靠優伶勒馬勸返。
「我屢次上諫章,勸天王要戰戰兢兢,要思守成不易。」
每次勸諫,苻堅還能聽從,但是他對降人的態度,卻頑固的很。
苻堅認為要對降人「德化為先」,封慕容垂為司隸校尉,封姚萇為隴東太守,甚至連數降數叛,反覆無常的小人,匈奴劉庫仁之流,都不加以問罪,任其率領舊部。
「可是,鮮卑羌族匈奴都像鷹,餓了來依附人,飽了就掙脫羈絆,終為禍患,不得不除。」
史官手腕微抖,鼻尖嗅著殺意,該如何落筆。
王猛起身,令史官退去。
「從劇縣的貧民,到大秦的宰相,天王對我,已極盡恩寵,我又何惜此身,任後人唾罵就是了!」
對於深夜到來的貴客,慕容垂驚喜萬分,激動地吩咐布宴,恭敬地將客人引入內室。
屋頂老鴰在凄厲的叫喚。
慕容垂一杯杯灌酒,一次次訴說忠誠。
他在前燕如何屢立戰功,遭忌憚,投靠前秦,苻堅又是如何郊外親迎,賜豪宅高官,這個糙臉漢子內心是感激的。
不知何時,慕容垂從不離身的金刀被偷偷解去,交到被收買的僕人手裡,僕人連夜動身,帶金刀和一封模仿他手跡的信,交給了正在前秦軍營效力的長子慕容令。
看信後,慕容令借打獵之機逃回燕國。
兒子叛逃,慕容垂無以自明,帝國宰相親自栽贓,說出來有誰會信。
他和王猛都在等待苻堅的裁決。
萬萬沒想到,苻堅再次赦免了慕容垂。
王猛苦笑,55歲的他,已耗盡心血,奄奄一息。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彌留之際,王猛恍惚回到了老家劇縣,爬上幼時玩耍的龍興寺,看彌水浩蕩,孤峰競秀,看遠處良田美稷,炊煙升起,拍欄微笑,足矣。
回家了。
8年後,他效力的前秦終於因一戰而崩解,效力的聖主被姚萇絞死,慕容垂滾起大軍,自稱燕王,大秦功業毀於一旦。
柏楊先生說: 「可惜王猛早逝,假使上蒼延長他十年二十年壽命,他帶給社會的政治軌道,會更鞏固。」
張大齡先生也說:「故景略之存亡則符氏之興衰。」
年幼離鄉,平定天下,至死未回,我的壽光老鄉王猛,你空有葛亮之才,卻未能逢其時,可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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