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方:為何厄運總降在好人頭上
做實習大夫,最讓我糾結的不是例行的跟班查房、會診、抄處方,而是不知如何面對那一雙雙憂傷的眼睛,以及「為什麼是我」的追問。
為何厄運總降在好人頭上
文 | 王一方
(北京大學醫學部教授)
35年前,我在癌病房做實習大夫,最讓我糾結的不是例行的跟班查房、會診、抄處方,而是不知如何面對那一雙雙憂傷的眼睛,以及「為什麼是我」的追問。清楚地記得,一位全國勞模罹患肺癌,發現時已經由肺部向全身轉移,胸水壓迫之下呼吸短促,仍然以帶喘的急促聲問我:「我的街坊XXX,一個混世魔王,只幹壞事,什麼好事都不做,為什麼他不得癌症?我克勤克儉、兢兢業業為社會效力,卻攤上這麼個不治的絕症?老天不公呀!」
這就是著名的人生悖論,「厄運總是降臨在好人頭上」。
腫瘤病理學、腫瘤流行病學無法解讀這個有些宿命論的問題,在這個悖論面前,文化病理學也開始失靈。如果腫瘤被解讀為上蒼對惡人的懲罰,那一定是負責懲罰的天官近視,手中的彈弓沒瞄準,打歪了。人類社會中類似的經驗,當屬「二戰」期間納粹對猶太民族的凌辱與施暴,本應負有拯救使命的上帝在奧斯維辛集中營里竟然「沉默了」,即將送往毒氣室的猶太人不斷地向上帝吶喊,被拯救的奇蹟卻沒有發生。奧斯威辛到底對人類意味著什麼呢?猶太思想家漢斯·約納斯認為,奧斯威辛標誌著這樣一種人類的生存境況的到來,無法拒絕,也無法超越,只能穿越、咀嚼,最後接納。如何接納?理解上帝,它面對奧斯威辛這樣令人顫慄的罪惡卻不加干預,為什麼?如果上帝向善的意願堅定不移,只能說明上帝不是全能的,「不是因為它不願意,而是因為它不能。」為什麼不能?因為上帝不在人類的苦難之外,而是參與人類的苦難,一同承負著苦難。
技術主義、消費主義的傲慢、自負,讓人們逐漸失去了對疾苦與死亡的敬畏、悲憫與神聖感。
醫學也是如此。醫學的終極價值是求真向善的,卻不是萬能的,對於患者來說是福音,未必是福利。其樞機牽繫醫學的真諦:生命永恆的「不確定性」與疾苦的「偶然性」。生命科學最新原理包裝的醫學教義,計算機與聲光電磁裝備的臨床技術,消費主義光環下的有償服務,給人們以假象,以為醫學分明就是推土機,是電熨斗,是精準制導導彈,可以藥到病除、術到病除,可以與死神討價還價,病魔在技術與財富面前會自動退卻。誠然,花錢可以買到最先進的技術和藥物,減輕局部的痛苦,短暫地延緩生命的腳步,但代價是增加了肉身的痛苦與心志的折磨,喪失病中的生命品質。
從本質而言,金錢、技術並不能逆轉生老病死的自然進程,恰恰是技術主義、消費主義的傲慢、自負,讓人們逐漸失去了對疾苦與死亡的敬畏、悲憫與神聖感。惟有當醫生也換上病號服,人們才突然醒悟,原來醫者也無法超然於危局,徹底擺脫癌症的糾纏。絕症與死亡面前人人有份,沒有人遊離於靶心之外。環顧左右,醫生遭逢癌症的故事並不鮮見,常常就發生在我們身邊。這一點讓那位勞模頗為釋然,原來厄運並非只是降臨在他的頭上,也不放過腫瘤專業知識、抗癌技術的擁有者——腫瘤科大夫。
「無能說」「誤罰說」,都難以自圓其說,相形之下,「考驗說」還有些積極的意味。先賢如孟老夫子,常常把這類身心折磨當作歷練與考察,比如,「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誰的青春有我狂》
子尤 著
少年兒童出版社
2005-7
生活中,「考驗說」多少有些殘酷,沒病時說說很悲壯,遭遇絕症時卻難以實行。不過也有特例,比如與我有些交集的天才少年子尤(1990年-2006年,16歲病逝。他很小時我就已結識他,他病中的文集《誰的青春有我狂》是由我當時所在的出版社編輯刊行)。子尤做過類似的表達:「上帝想給人類送個金燦燦的腫瘤做禮物,膽小的人呢怕他受不住,堅強的人呢最後是乏味的堅持,沒有了樂趣,所以就選擇送給我了。我比較能抵抗,還能弄出很多回味,一年就能寫出那麼多的東西。」當親友感嘆「多好的孩子呀,老天不公呀!」,子尤心中默默感念,「我覺得老天挺公道的,生病的歷程,我長了多少見識,開了多少眼界,幹了多少旁人覺得不可能的事,認識了多少人,留下多少美好的印象!」癌症在別人那裡就是「挨整」,對於他則是豐富的人生體驗,「一次手術,兩次胸穿,三次骨穿,四次化療,五次轉院,六次病危,七次吐血,八個月頭頂空空,九死一生,十分快活!」難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郎能夠徹悟,「衝刺死亡是生命的張揚,抵達死亡是生命的綻放」。時光不能倒流,不然,我會給勞模講講少年子尤的故事。
勞模走了,子尤也走了。為什麼厄運總是降臨在好人頭上?答案依然不明,「誤罰說」「考驗說」「綻放說」,都不是什麼標準答案。人生的真諦,哲學的內核,盡在無盡的眷戀、張望、咀嚼中。
《財新周刊》2017年第2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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