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螄殼裡做道場的上海人
上海自開埠以來,本地的農村房子被聯排式結構的房子取代了,這種式樣的房子可以最大限度地接納居民,是太平天國運動中,大量難民湧入上海,租界當局為了解決難民問題而採取的權宜之計。後來,隨著上海人口的膨脹,聯排式房子又因為以木結構居多,容易引發火災,再借鑒北方四合院的式樣,造起了石庫門房子,以一天井、前後樓加兩廂兼帶陽台、灶披間的格局,成為上海經典意義上的民居。同時,隨著上海有產階級隊伍的擴大,新式里弄房子、花園洋房、公寓房子和近郊別墅相繼出現,與石庫門房子構成兩大陣營。但外地學者研究上海人的居住環境,一般以石庫門房子為標本。這是有道理的,因為石庫門裡的上海人最具代表性,他們身上體現的生活智慧,是世俗的,小市民的,也是城市化的,體現著現代文明的。
建國後,石庫門裡的居民日漸增加,七十二家房客的情勢越來越嚴重,幾家十幾家居民擠在小小的空間里,個人的隱私幾乎被剝奪殆盡,而且近距離的聚居最容易產生一種危機感,於是窺視、偷聽(俗稱聽壁腳)、猜忌、爭吵成了家常便飯。在較大的弄堂里,居民魚龍混雜、人各有志,接近了就難免會生是非,一不小心就會惹出各種各樣的弄堂風波來。人們常說上海人善於處世、門檻精,可能與從小就處在這個微妙的小社會裡,接受這個小社會關於人際關係的教育有關。
但上海人是圓通的,知道抬頭不見低頭見是一種無法繞過去的現實,惟一的辦法只能改善它。於是潛規則就成了一種制衡的法寶。這種潛規則有相當多的習俗成分,它們可能來自舊上海的江湖或幫派規矩,還有租界里的公共守則,通過通俗文藝獲得的做人的道理等等這種形而上的東西。反正,上海人一到危機發生,就會搬出規則。那麼石庫門裡的上海人是如何遵循規則的呢?試舉一例。過去,一幢房子常常只有一隻電錶,供電局來抄表後,自己按居住的那幾家人家平分,計量單位就是燈。比如家裡有一盞電燈、一盞檯燈、一台收音機,就以三盞燈計算。你會說,用於照明的燈點的時間最長,而收音機是不常開的,能不能算半盞燈?沒有這個道理的,大家都這樣算,你能例外嗎?所以在經濟困難時期,有些人家就對一幢房裡輪流算電費的人申明:從下個月起,我們不開收音機了。
用自來水也是如此,按人頭分攤水費的。後來有人用起了洗衣機,旁觀者發現,洗衣機雖然省力,用水量卻比手洗多得多,就提出洗衣機要算兩個人頭。這樣為水電費引發的糾紛,常令居委會幹部頭痛。後來,上海人為避免不愉快,乾脆自己安裝水表、電錶,大家不吃虧。如此,糾紛是少了,但支付的成本是上海人的形象受損。比如在一間灶披間里,我們可以看到有多少人家,就有多少只水龍頭,並且是用一個馬口鐵罐頭一套,銷子一插,上鎖。煤氣表也是如此上鎖,以防別人偷用。電錶裝在走廊里,蛛網般的電線有走火之虞,而且非常難看。有些居民在電錶上做手腳,接到大火表上,偷用國家的電。前不久,《新民晚報》上還刊登了一條社會新聞,在一家煤衛合用的老公房裡,兩家人家懷疑對方偷用了自家的水,引發糾紛,結果導致一個80多歲的老太太跌跤骨折。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隨著知青回滬、適齡大齡青年成家,上海的石庫門房子再度膨脹。上海人就在空間上動足腦筋,在室內搭建三層閣,在陽台、天井等公共空間內小搭小建,灶披間騰出來做了卧室,就在弄堂里再搭一間小屋放煤球爐,這樣一來,原先就不寬敞的弄堂就出現腸梗阻了。弄堂房子看上去還是二樓三樓,內部卻早已至五樓六樓了。再後來,沿街的門面房子的居民開始經商,將一樓改造成二樓,下面挖地三尺營業,上面搭一個閣樓住人。今天不少財大氣粗的老闆,當初就是靠著這樣的盤算挖到第一桶金的。
但是上海人的腦子是聰明的,雖然居住空間逼仄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對自己那個窠,還是充滿了浪漫主義幻想和現實主義態度,以自己的聰明才智,在螺螄殼裡做道場。即使我們將時間界定在上世紀70年代,還會梳理出許多有趣的細節。最先開始動手的是做喇叭箱,幾塊松木板就能釘成一隻箱子,甚至有人在走投無路時偷了老娘的洗衣擦板。最後一枚螺絲扭緊後,上色,罩漆,喇叭口前覆一塊喇叭布,這種鑲著金線的布在浙江中路牛庄路有買,不要布票。當時,那一帶是電子元器件的大本營,成千上萬無線電愛好者在這裡長大成人。
喇叭箱意味著專心致志的享受,那就必須有一種休閑的姿態對應,於是,上海人開始做沙發。同樣是雜七雜八的木板敲成架子,從蓬萊路和虯江路一帶淘來彈簧、棕絲和人造革,七弄八弄也成了。上海人埋在沙發里,聽交響樂樣板戲,以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接受革命傳統教育。
知青們要成家,傢具又是緊俏商品,那麼就憑戶口簿排隊購買包括水泥殼子板在內的廢舊木料,然後做成捷克式傢具,同時,樹脂清漆和泡力水的供需也被大大拉動,一度,抽屜鎖和門上的碰珠脫銷。今天我們還能從萬體館的外牆立柱上看到捷克式傢具的影子。從中國歷史看,向來都是建築影響傢具的,而在70年代中後期,傢具居然影響了建築,這很值得研究。
接下來,上海人在很小的房間里硬是擠出一隻角,安放一具裝飾櫥——因為三面裝玻璃,也叫玻璃櫥,陳列咖啡具、拉絲茶杯、長毛絨玩具、洋娃娃、唐三彩馬、無錫大阿福。這是上海人家中的亮點,台型不台型,主要看這隻櫥。
再接下來,福利分房在各單位漸次拉開序幕。通過種種光明兼卑鄙的手段,吹牛拍馬,兩面三刀,紅面孔白面孔交替扮演,終於分到了一小間房子。原先的栗殼色傢具顯得老土了,扔,同時搬進充滿時代氣息的組合式傢具。這種傢具的好處和壞處都在於像游泳池裡的更衣箱,正好貼滿一堵牆。它有效地利用了空間,以便騰出空間放一對沙發廠出品的真正皮質轉角沙發。上海人可以坐在正宗的沙發上看彩電,或與親朋好友商量去深圳還是去日本。
到了上世紀90年代,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上海人,搶先一步改善了住房,他們是成功的榜樣,在居住空間上似乎也有為人表率的積極性。只不過這種積極性受到了「現代化等於全盤西化」的錯誤觀念誤導,於是,上海人的家居布置出了兩個洋相。一個是酒吧台。不管房間面積如何,也不管主客有無嗜酒的習性,一進門先做個酒吧台,主客隔著吧台兩兩相對,酒吧台上面內置兩三盞射燈,投下一片曖昧的光芒,這確實與西方電影里的酒吧情景相吻合。但時間一長,以酒代茶的生活方式在推行過程中遇到經濟實力、酒量及假酒等方面的層層阻礙,酒吧台就成了聾子的耳朵。第二個洋相是壁爐。過去,上海的洋房或新式里弄房子里是有壁爐的,但在新中國建立以來的半個世紀里,為了厲行節約,為了與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拜拜,更因為煤與柴是計劃供應的,激情燃燒的壁爐被迫收起最後一抹火苗。但在住房改善之後,有一部分上海人重拾壁爐夢,買來石膏或大理石的壁爐架,往牆上一貼,成了。商家還適時推出模擬壁爐柴堆,往爐膛里一塞,通了電,很快變紅髮熱,滿屋子北歐情調,速溶咖啡沖好後,主人頻頻觀察窗外,盼望天降大雪。但是,這種壁爐畢竟是假的,石膏、大理石質量又太差,沒幾年就捉襟見肘了。
在一番血淋淋的拼搏後,更多的上海人告別了以亭子間和二層閣為象徵的狹小空間,入住以客廳、餐廳、主卧、次卧、書房及兩個衛生間為基本格局的新房。於是,上海人的居住條件與港澳地區幾無差別,向歐美國家近一步逼近。在內部環境方面,也就是在傢具布置上,呈現兩路風格,一路是西式的,又分出宜家的簡約型和仿巴洛克的豪華型,另一路是中式的,也分出以海派的實用型和古典的明清風格型。
宜家的簡約風格頗能贏得小資的青睞,因為北歐人性化的設計在提供方便的同時,也給了主人諸多借口以掩飾裝潢預算的不足。而靠政策、機會、市場潛規則及靈活的推銷方法在社會第二次分配上完成原始積累的暴發戶們,則更願意用繁複無比的歐洲古典式樣來撐起空間,這與他們的美學知識僅限於維納斯或蒙娜麗莎有關,更與他們希望藉助西方文化的強勢符號來支撐自尊、迅速進入主流社會有關。
(本文摘自《上海頭腦》,陳憲主編,2006年11月文匯出版社出版,定價:24.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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