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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登云:我所知道的余叔岩

白登雲

白登雲(1906-1990)京劇鼓師。河北冀縣人。他鼓藝超群,打文戲穩而不溫,打武戲強而不火,掌握節奏準確嚴謹,穩健鮮明,其精湛技藝深受梅蘭芳、程硯秋等讚賞,有一代鼓王之譽,曾為余叔岩在國樂公司所灌錄唱片司鼓。

我第一次知道余叔岩這三個字,是在1918年初冬。那時,我十二周歲,正在大柵欄廣德樓李鳳雲、李桂芬、金桂芬等人的那個女班中"效力"打小鑼。有一天,我上戲園館子,路過三慶園,只見掛著三塊大牌,紅底金字,一個字一塊牌,上寫"余叔岩"三個大字。當時,我還真不知道余叔岩是誰?心想一定是個好角兒,後來聽老先生說,他就是那個"小小余三勝兒"。沒想到二十年後,我們會到一起合作。

余叔岩便裝照

我八歲到北京,一面搭班打小鑼,繼而打鐃鈸(梆子班的)。另外,也打大鑼,為了吃飯。我潛心學藝,苦練打鼓功夫,盼有朝一日,我能坐在打鼓佬的椅子上打它幾齣。除此之外,我唯一的嗜好是看戲。那時我年紀輕,乾的可是場面先生的活兒(舊戲班的規矩,對干場面的人稱為先生,稱管箱的、梳頭的、檢場的為師傅),因而有些人比較熟,一些戲館子我都能隨便進去看戲,我一天的時間幾乎全部都用在戲上。學、練、看、研,多學多看,才能多知多懂。 我青年時,北京京劇叫徽班,好角兒很多,我都想方設法去看。遇有第一舞台的大合作義務戲,我定努力往裡擠,有時找機會幫人家拿著點兒東西混進後台。我看戲不是玩,而是為了學習。在當時的眾多名家中,我最愛看、看得最多的、藝術上最為敬服的是梅蘭芳、楊小樓、余叔岩及錢金福、王長林。那時我二十多歲,我以為,在影響方面是梅數第一,按藝術,是楊小樓第一,余叔岩第二。當然,無論從哪方面說,都應該按梅、楊、余這麼個順序排。這是我個人的看法。同時我還有另一種看法:梅、楊、餘三位的藝術固然高超精美,但是,如果楊小樓沒有錢金福、王長林、遲月亭、許德義、傅小山等人配演,和鼓師鮑桂山等人的精心輔佐,如果余叔岩沒有錢金福、王長林、鮑吉祥等人配演,和杭子和的鼓、李佩卿的胡琴,如果梅蘭芳沒有姜妙香等人配演和茹萊卿的胡琴、何斌奎的鼓、陳嘉梁的笛子,和以後徐蘭沅的胡琴、王少卿的二胡,那麼梅、楊、余也就難成為梅、楊、余了。我對這三位及其輔佐他們的各位的藝術,佩服已極。我從香廠路的新明大戲院,追到珠市口開明戲院、糧食店中和戲園,以至第一舞台,只要這幾位的有戲,我盡量擠時間去學習觀摩。如果說我剛來北京時,年紀小,還不太懂戲,只是籠統地看的話,那麼隨著閱歷的增長,我越看越覺得他們的演、唱豐富、深刻,越看越美,越聽越圓,引人入勝。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楊小樓、余叔岩及王瑤卿在開明戲院合作時期,真是精彩。我談談我對余叔岩先生的幾齣戲的印象:

有一次,叔岩先生和旦角田桂鳳老先生(京劇前輩表演藝術家)合演《烏龍院》。余先生演宋江,對人物體會得深,很有身份,瀟洒而不輕浮,使人一看就知道,宋江是個久諳公衙,官、私兩面都吃得開的"文墨人",碰到事情,幾句話就能解決,而不是瞪眼、講打講鬧的魯莽之徒。他對閻惜姣的態度有分寸,不庸俗低級。"殺惜"一場的上場,他擦去臉上的淡紅彩,露出蒼白的本來面色,也不塗黑眼窩,不抹油彩,更沒有在兩耳處簪上兩綹鬢卷。(早年梆子班老生演出此戲,常這麼演,顯得火爆,我曾見過)閻惜姣以晁蓋的書信要挾、威脅宋江。叔岩先生的表演是極力隱忍,甚至往裡大口戲氣,表示強忍住閻惜姣的無禮;他對閻的幾次話白,先是輕聲哀求,既而被激得怒火中燒,又極力剋制強忍。最後宋江答應了閻的各種無理要求,閻還是不給書信,竟然說:"到公堂上才給你哪!"宋江最後被逼得忍無可忍,一聲"閻、大、姐--""姐"字翻高拉長念,真有點凄厲之聲,這時鑼鼓接打一個[五擊頭],宋江起身面對閻惜姣,臉上的神情也變得從儘力強忍而難以再忍了。在閻看出勢頭不好而又用些刺激的話來反唇相譏:"你要罵我嗎?……你要打我嗎?……難道你還敢把我殺了嗎?"(在閻的話語之後都配合有[冷錘]鑼鼓)在這種極度緊張的情勢下,宋江一腔怒火馬上被閻逼得迸發出來,終於被迫拔出了刀把閻惜姣殺了。在殺死之前閻有掙扎和宋舉刀逼刺的動作表演,都在[亂錘]鑼鼓聲中進行。余演此劇用的是裁紙刀,他認為宋江是文墨書吏,不用匕首而用紙刀是合理的,叔岩先生絕沒有"灑狗血"的表演,情緒上層次分明,步步遞進由低而高,讓人觀之由衷贊服。 余叔岩和梅蘭芳在第一舞台演義務戲,大軸演得是《梅龍鎮》,真是格調高雅,絕不庸俗。叔岩先生扮演正德帝很有風度。他的表演是:正德歡喜天真未泯的李鳳姐,只是善意的調侃,而不是一上來就心存不良想佔有她。梅先生演李鳳姐也是這個分寸。所以此戲演得雅而不俗。

叔岩先生生前主要演傳統老戲。他演戲是,一齣戲一個樣,一個人物一個樣,工穩精細,醇厚雋永。余叔岩、楊小樓和王瑤卿合演《摘纓會》,叔岩先生扮演楚莊王,寬厚沉穩,對唐狡、對許姬都極有分寸,下場時,身上那件蟒的後身擺動都不大,表示他內心的踏實。楊小樓先生在該劇中演唐狡,摘纓後下場時,隨著"尾聲"最後一個音,手一扶頭,臉上武氣全消,轉之為誠惶誠恐,內心活動很豐富,表示出剛才醉酒失態差點被殺頭的後怕。

余叔岩之《洗浮山》

我集中看余叔岩先生的戲是在我二十歲以後了,使我真正領略到他那優美深邃的表演藝術,真是如飲醇醪,其味無窮。從開明戲院楊、余合作演出之後,叔岩先生演戲就不太多了。而我有機會與他合作,為他演戲打鼓恰在這以後的時期。

大約1936年末,吳幼權家有一次堂會,地點好象是地安門裡一帶,院子里搭的戲台也是席棚。這次堂會戲,有叔岩先生演的《托兆碰碑》,還有程硯秋和票友周大文演的《回龍閣》,程演的《弓硯緣》,坤角票友呂寶芬和馬連良合演的《回荊州》和另外一出《青石山》(呂寶芬的九尾狐、吳幼權的王半仙、吳彥衡關平、韓富信周倉助演)。那時,我已拜鮑桂山先生為師,與程硯秋合作了一段,程的戲當然歸我打,呂的戲我也承擔了;而余叔岩先生事先派人約我給他打這出《托兆碰碑》,我無法推辭。那天,我進了後台,對叔岩先生說:"您給我說說吧,免得一出好戲,我別給打亂了。"這時叔岩先生正給一票界朋友化妝,對我很客氣,笑嘻嘻地說:"老戲,咱們台上見。"那天,鮑吉祥先生演楊六郎,馬連昆演楊七郎。朱家夔的胡琴,我打鼓,下手都是程硯秋先生的班底。叔岩先生演戲非常大方,穩練,一切按老規矩演,沒有其他花哨東西;再加上我看過他不少戲,所以音樂和他唱做的尺寸、節奏非常合適。"碰碑"時他的身段與我的鑼鼓在適應與配合上都恰倒好處。這頭一次合作,我們彼此都留下較深的印象。

再一次合作是在四十年代初,那時已是叔岩先生的晚年了。有一天,他派管事李玉安(李四廣之兄)來到棉花二條7號我家,說余先生請我過府一敘。我家離椿樹頭條余家很近,只隔幾條衚衕。李玉安先生陪著我到了余先生家中,李進門就高聲遞話:"白先生來了!"叔岩先生立即從堂屋裡迎出來,客氣地招呼:"白先生來了,快請屋裡坐。"我一近屋,抬頭看見柱子上掛著譚鑫培老先生的半身大照片,便不由地說:"譚老頭兒這張照片照得真好!"余先生誠摯地笑著說:"咱們可比不了。咱們九牛一毛,也比不了。"叔岩先生當時的藝術威望已很高,猶如當年的譚鑫培老先生,但是他對老師譚鑫培先生髮自內心的如此尊重,讓人欽佩,更令人沉思。我們談話時,孟小冬在旁邊站著,正抱著叔岩先生最小的女兒。小冬剛來北京時只有17歲,當時有孫佐臣先生的胡琴保駕,她頭一次與馬艷雲唱《武家坡》,就是我打鼓。我比她大兩歲,我們合作過很長時間。這時,她是余門弟子,我是她老師請來的客人,她只能點頭一笑,打個招呼而已。

余叔岩與徒弟李少春、孟小冬之合影

我落座後,叔岩先生很客氣地說,他想灌點唱片約我打鼓,並問我灌什麼好?我說:"您灌哪一段我都愛聽,您自己想灌哪段?"他笑了笑說:"我想灌"沙橋"。譚老頭兒當年吊嗓時,常吊這段"沙橋",這回咱們也把這段灌了。"《沙橋餞別》是老旦(扮唐僧)的正戲,王子(李世民)是配角,可是其中[二黃慢板]"提龍筆寫牒文大唐國號……"一段很有特色。遂議定灌這段"沙橋",另外,還有《打侄上墳》和《伐東吳》的兩段[西皮原板]。當時因給余叔岩拉胡琴的朱家夔先生這時已不在余家了,孟小冬正在余家學戲,王瑞芝跟著聽腔和吊嗓,這次灌唱片時,胡琴就沒有再找別人了。

正式灌唱片那天,我在廣德樓正有戲。李玉安先生來催請時,我便到了余家,只見上上下下人很多,等了半天還不走,後又聽說,余先生覺得嗓子不痛快,想改天嗓子好一點再灌。後來他還是在前呼後擁之下,大家分乘幾輛汽車去唱片公司了。先錄"沙橋",試錄了兩句,叔岩先生問我:"嗓子行嗎?"我說:"很好嘛,別嘀咕了,灌吧!"於是,這一段唱腔就一次錄下來了。休息了一下,接著又錄《伐東吳》和《打侄上墳》。我倒覺得余先生這天的嗓子很不錯。事實上他的嗓子也就這樣了,這些年他不常演出,身體又有病,不可能再象以前了。可是叔岩先生要求高,希望更好,對這次所灌的片,並不十分滿意。但從他當時的年齡和身體來看,很難超過於此。余叔岩先生這兩張唱片錄得不錯,是叔岩先生留給後人的一份珍貴的音響資料。

(《說余叔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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