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選凝|在台灣混不好的國學教主,卻在大陸瘋狂吸金

今時今日,王財貴這個名字,可能你問十個台灣人,有七個一臉茫然。

但他從上世紀90年代發起的「兒童誦讀經典」運動,卻在對岸開花結果——搞出了一個「讀經」產業鏈,以全日制讀經為教學方式,在大陸開了上百家「讀經學堂」,2012年還在溫州辦了個「讀經界」的最高學府:文禮書院,而且募資到上千萬要大興土木建造校舍。

文禮書院門前,王財貴的巨幅廣告牌立在丁字路口。(《新京報》記者 羅婷 攝)

我拿這件事跟不少台灣朋友討論,沒有人理解為什麼這位「讀經教主」的生意在大陸有這麼多擁躉。

在台灣,「王財貴讀經教育讀書會」的官方臉書只有一千多人點贊,而「台灣讀經教育學會」的臉書群組只有八百人加入。雖然台灣體制外的「自學教育」團體遠比大陸更普及也更具有認受度,但「讀經派」在其中絕對連主流的邊都沾不上,所以這位台灣「教主」到底是怎麼頂著「國學教育大師」的光環在對岸趟出一片天地的?

在談要不要讀國學經典之前,先要搞清楚一個重點是:你要跟誰讀這些經典?要用什麼方法讀這些經典?

事實上王財貴的「讀經」教育在台灣雖然起步得早,但推廣得並不算順風順水。「讀經」的興起,其實是因為解嚴後儒家經典不再像從前那樣為國民黨黨國教育所獨尊(《四書》在1991年之前,是台灣中學唯一的文化基本教材)——學校課本在重編後減少了儒家內容,而社會觀念與教育觀念的鬆綁也令「自學模式」「彈性課時」開始在90年代的台灣出現,所以當時湧現出不少具有基督教、佛教背景的教育團體,這是後來台灣「自學教育」發展的起點。

當官方不再強調儒家思想但民間依然不乏對於儒家文化的愛重時,王財貴於是應時而出,他開始倡導「讀經」,在民間產生一定影響力也與宗教團體背後的支持有千絲萬縷關係。

他的理論強調死記硬背,目標是讓小孩在13歲前記憶力最好的階段照著私塾那種模式,四書五經全背下來再說,打下一個滿腹經綸博古通今的底子。但他這套理論本身卻又很自相矛盾:一方面他強調學校的國文教育沒調動起學生的閱讀潛能,把課文講得味同嚼蠟;另一方面又認為家長應該根本不要問孩子的意願,「而是毫不猶豫地讓其讀經,並讓其對讀經產生一種深深的心理依戀」。他認為這才算家長「肩起了教育的責任」。

愚不愚昧、像不像邪教先不談,但往往太過極端的方式方法總是可疑的。而王博士這套教育理論,在90年代台灣的大環境下,也只停留於搞搞課餘輔導。多數台灣家長那會兒也還沒開明到能完全接受「自學教育團體」的模式,課餘讀一讀經典當然好,但一天到晚坐那讀、別的科目統統不學了,怎麼看都說不過去。「讀經」這個事,反正是沒得到真正的普及。

到了2004年,王博士在推廣「讀經」上遇到了瓶頸,跑去跟凈空法師搞了個對談,一起合計怎麼「落實兒童讀經教育」。王博士當時很糾結,不知道怎麼可以「從兒童開始給他紮根」,「培養一批可以抵擋污染的、清凈的人」,並認為讀中華經典也是「增長善業」(是不是聽上去更像邪教了)。

王財貴在廈門演講

我是怎麼也沒想明白讀經典這個事幹嘛非要跟宗教性質的「抵擋名利污染」扯上關係。把文化上升到信仰的層面,明眼人都會覺得有問題吧。不過到了大陸,「文禮書院」倒也只敢提「精神家園」,用的是信仰洗腦的方法,但必須打正「國學教育」旗號,包裝成政治正確的頌揚「中華傳統文化」。

而在「讀經」的方式上,這些年來其實都不斷有反思的聲音。

「讀經」產業鏈中下端所流行的說法是「阿貓阿狗都能來教」。因為老師根本不用給孩子講解那些經典,復讀機按鈕一按,讓大家背誦就是了——王財貴的確就是這個理論,他覺得13歲前該「食古不化」就要食古不化,把經典背誦進生命深處,未來自會大受裨益。這種不求甚解的教育到底是對是錯見仁見智,但問題是,如果和孩子們每天直接接觸的這些「老師」根本就沒有「門檻」,他們自己都不太懂這些「經典」,更完全沒受過教育心理的培訓,乃至很多家長在「讀經學堂」陪讀了一陣自己就敢回去開班教學(好吧這不是傳銷是什麼)——那究竟為什麼要把孩子送去跟著這些人「讀經」呢?「近墨者黑」呀。

「大謙讀經夏令營」的宣傳語

而我一點都不懷疑王財貴的「台灣教授」「台灣國學教育大師」身份,為他在大陸的「讀經」生意大大加了分。你在台灣問一百個人,能有三個人堅定地點頭說「對,他是大師」都很難。他的兒童讀經教育確是發軔於台灣,但他在台灣立案的讀經學校(全日制私塾)也只有一個「大謙讀經學園」。截至2015年,這個書院只培養出了一位「合格學員」(合格的標準是背下了五十萬字經典)。而這個書院主要在推廣的,則是夏令營冬令營——而且其中還有不少參與者來自大陸。

我不知道「大謙讀經夏令營」所用的「期待與有緣的你,齊聚美麗寶島,共讀經典,遠離塵囂」的宣傳語到底能對多少大陸小朋友和他們的家長產生吸引力,但如果是因為「中華文化的正統保存在了台灣」這種迷思,就真的省省吧。台灣有沒有保留中華文化是一回事,但打著台灣的「正統」文化招牌去做生意那是另外一回事。

一個在島內推了二十年「兒童讀經」教育依然發展得不咸不淡的「大師」,跑到對岸居然能學堂連鎖式一家家開還帶動起了「讀經」產業,這是說明大陸人口基數太大、錢的確是比台灣好賺(騙)?還是說明大陸比台灣更珍視博大精深的傳統經典?

講真,就算要跟著台灣「大師」重讀國學經典,也真心輪不上這位王博士好嗎?台灣作家楊照寫過一整套《中國傳統經典選讀》,講《詩經》《論語》老莊孟墨。他導讀這些「經典」,是希望人們去理解先賢寫作的語境和當時的社會氛圍,這樣才能體會出所謂「經典」在那個時代之中到底有怎樣先於時代的智慧。經典當然可以讀,但「讀經」教育不知其然的死記硬背,卻讀得盲目,把時間全耗在純然背誦上而沒有培養孩子任何獨立思考的能力。我一直很喜歡楊照在講為什麼他經過多次研讀後會認為《莊子》其實影響了《老子》時所強調的「個人所得」——「你不只讀懂了《老子》,更大的一個樂趣是,你至少懂得、也願意試圖去挑戰過去認為已經被固定下來的東西。」

楊照主編的《中國傳統經典選讀》

而把經典當成金科玉律在那邊背誦,孩子能有多少「個人所得」?把《論語》一字不差全背下來又怎樣呢?是能理解春秋時代的變局?還是能理解孔子面對變局時以怎樣的信念來去提出他的主張?

所以,如果王財貴這種教經典的方式居然竟能在大陸帶動起「受到台灣影響」的「國學熱」,那可真是太狹隘化了所謂的「中華傳統文化在台灣」。

「中華文化」到底在不在台灣?或許「台灣=國學正統」這組意象也被對岸賦予了過於誇張、放大和移情的想像,但想像也不能罔顧現實。

現實中有兩個層次:首先客觀上台灣沒經歷過對傳統文化的切割,因而儒家的溫良恭儉讓被踐行得更潛移默化並一直影響著社會價值觀,這是事實;台灣人也的確從沒排斥過孔孟老墨庄思想。但由此推論出人人都對經典朗朗上口、對國學狂熱喜愛,那絕對是異想天開。第二個層次則是,儒家經典當年在台灣的普及,有很重要的為政治服務的意義。國民黨藉由獨尊儒家文化,以彰顯自身儘管風雨飄搖卻依然「正統」,從而強化和鞏固統治正當性。這也直接導致了解嚴鬆綁後,台灣本土化運動所帶動起的對儒家意識形態的反彈。

用政治的力量,把儒家思想變為官方思想,從而壓抑本土文化的多元構成,這其實是國民黨留給台灣人的隱痛。大概也正因為儒家經典在台灣曾被那樣強力宣導,所以王財貴如今再怎麼推銷他死灰復燃的「讀經」,引發的漣漪也很有限。

從另個層面來說,在今天的台灣去推行政治狂熱的「去中國化」(完全摒棄文化經典、文化習慣等等),人們也不會接受。即使最激進的「台獨」思想,也很難硬拗說人們身邊的文化都是「台灣獨創」,和中華文化無關。但人們也會從批評和反省的角度去看待儒家文化的封建性,簡單來說,就是既不會全盤否定,也不會熱烈擁抱。「國學經典」在國語文課程內容始終有一定比例,而「如何理解論語?如何重讀詩經?」這種話題也依然有噱頭存在,但「讀經」並不會蔚然成風。能用更有趣的方法讀懂孟子當然是好的,但台灣人可沒把「國學傳統-中華文化」當成「民族命根子」式的存在,文化就是文化,中華也好,西方也好,精華與價值等量齊觀,並不會特別偏愛國學。

跟台灣朋友聊到這個話題時,被反問道:「你不覺得特別誇張地去崇尚任何一種文化,都很不正常嗎?」

國學經典的風潮也好,西方經典的風潮也好。什麼樣的經典一旦要變成了被瘋狂學習與背誦的對象,就很扭曲。

所以要說台灣人對「國學經典」的看法,「無感」才是一種普遍態度。

本文原標題:《為何「讀經教主」在台灣無人問津卻能在大陸發展出產業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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