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楓:詩鬼李賀的追索者
【按語】
唐代詩人李賀擅於用鬼和冥界元素,塑造陰氣森森、鬼氣颼颼的恐怖魔幻意象,其詩風幽冷奇崛、瑰麗驚悚,有「詩鬼」之稱。汪曾祺曾評論:李長吉是一條在幽谷中採食釀成毒,毒死自己的蛇。在李雲楓的筆墨意境中,既有「冷翠燭、勞光彩」鬼魅孤獨,也有「鬼燈如漆點松花」迷離意境,紛紛鬼魅在他的詩畫中建造了自己的陰域世界,人類只是一個旁觀者:
一、郭吟讀李雲楓
李雲楓是一位畫家詩人。有人曾定義詩人是「對自我在世界中和在人之間那無可救藥的孤獨有著最強意識的人」。正是這樣的孤獨,可以創造性地轉化為刺向虛無之矛,和刺探存在之利器,但稍不留神,也可被它龐大的對象所吞噬。站在這位畫家詩人的畫作前,驚悚的氣息會撲面而來,從中感受到的沉默,是恐懼的無聲在場,而不由得被他幻想出的獨具寓意的殊異世界所震驚。
進入他的世界,遠非像進入弗雷澤不朽的著作《金枝》中所描繪的原始神靈那樣的世界,儘管一樣出沒精靈鬼怪。他的由人體軀幹與動植物機體糾合一體的鬼怪精靈,在唯美的線條及色彩的形構強烈對比下,呈現出的殘酷、掙扎和痛楚的意象異常的觸目驚心,完全不同於《金枝》中井然有序的神聖世界的靜穆安寧。他的畫是成系列的,雖有中間停頓的懸念,仍然有著連續貫穿的意圖。那麼,他究竟想在其中表達怎樣的寓意和思想呢?又經歷了那些思想歷程而達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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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創作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每一個階段都與他當時的思想情緒和心靈生活密切相關。我們可以在他的一些創作扎記性質的文字里了解他的思想動機的展開。最早開始創作時,他寫道:「······是和植物有關,想呈現一種人與植物的混合體」,說這個想法或許是他天生對於植物的喜愛。他象:「當人死後,屍體埋入地下,植物的根穿破土壤及皮膚進入人體,然後開始吸收血液骨髓和肌肉,這時人的身體被分解,進入根、樹榦、枝葉,人開始和植物融為一體,如果死時能夠殘留一些記憶和感覺,那麼這種記憶便會存留於植物的體內而保存下來。當人的這種殘留通過新的葉脈展開時,就可以像新生嬰兒一樣,去感受第一束陽光照射到時的那種切膚刺痛」。這是他的獨特的想。「讓兩種生物可以毫無隔閡的彼此感知,而成為彼此。把一些自我感覺通過不確定的某種隱喻投射於畫面之上,而產生一種儀式感。」他說這種感覺讓他異常著迷,並希望由此可以窺到一點另一個世界的秘密:「一個完全寧靜的,神初造萬物時的混沌初開的世界。」的確,他體驗到了那來自神聖世界的熱烈的動。他提到,有一次他畫了一幅黑白兩色很小的畫,當它完成時,他聽到了一種音樂,「那是一種聖潔的讓人想要流淚的音樂,這種聲音就在腦海裡面迴響,只要一打開那幅畫聲音就會出現。」他寫道:「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純凈的樂,它可以讓我安靜的像一個胎兒,這種現象伴隨了我幾天時間,直到那幅畫拿去複製,當它再回來時一切都消失了,我不知道原因,只知道這幅畫的一些東西死去了,同樣的事情在兩年後再次出現,但那次更簡單,畫拿回來時色彩有些脫落,打開時的第一個強烈的感覺就是它已經死了,我現在依然記得當時的那種悲傷,心在一個瞬間突然被掏空了,那種悲傷一直到我把所有的色彩修補完成才消失,當結束時我真切的感受到它重新活了過來」。這是他最初附魅於自己構造的世界時陷入的創作迷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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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天使的國度》系列作品是進入了第二階段。最早的誘因很大一部分和《神曲》插圖者古斯塔夫·多雷有關,他說。「當第一次看到他為但丁《神曲》所作的插圖便無法抑制的喜愛,繼而便是嫉妒,這種嫉妒一直持續了幾年,一直到創作完《天使的國度》完成為止。」這反映了他對古斯塔夫的藝術傑出地表現了這部絕世史詩的無限羨慕和崇敬之情,也點燃了他欲創造同樣高度的藝術的火焰一般的熱情。但真正影響他心靈生活的,可以想見,仍然是古斯塔夫表現的《神曲》中那充滿歷險的地獄和升至天堂的那愈趨刺目的光明,所給予他的百般思慮和無限遐想。
【天使的國度10:荒涼的墓地】
他說,開始創作時大腦中還只是一片虛無的幻景,甚至自己都不知這將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但隨著第一幅畫的結束,一些模糊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而第一幅畫居然是從描繪一次想像的謀殺事件開始的。他指出,「這既非這個國度的開始,亦非它的結束,是中間的一次原因不明的謀殺」。他稱這一謀殺事件是一次「悲憫的謀殺」,這是有特別意味的。然而賦予其早期象徵意涵的植物卻退隱了,出現了懸崖和深淵,以及墜落,和漠視中的痛楚:這個事件的不祥預兆,已分外凸顯。他深深陷進這個世界中,精神深處的痛楚也隨之而來。在他的最初的世界裡,人類中傳染的罪惡還沒誕生,但呈現著單一的純凈的世界已一去不復返了。他已預感到了自己精神危機的到來,沒想到的是來得如此洶湧:
「身處的這個世界在面前呈現的總是如此的虛詐與罪惡,這個星球如同聖經中的地獄,人類只是被遺棄在了這裡,這種想法一直在大腦中固執的存在著,它使我更加確切的感到了神的冷漠」。他對遍布世界的教堂和那個具體的上帝難以置信,即使它們曾經啟示過自己。他「對於自己所做一切的懷疑又重新強烈的出現,生命再次顯得虛幻而毫無意義,創作似乎成為了唯一的麻醉劑」,「有時我覺得這是我僅有的可以窺到它一點光芒的工作。」他回憶當時的情形這樣說。
【天使的國度06:悲憫的謀殺】
【天使的國度08:死亡的獻祭】
創作如此延續著,接下來是《死亡的獻祭》和《荒涼的墓地》。就這樣,他的「天使的國度」結束了。他為這個國度最後呈現的是,整個世界除了在開裂的大地中堆積的屍骸之外只有兩個憑弔的天使,此外,唯有荒涼。但這還不是他要的最終結局,他要表達的是這結局也是開始,是毀滅也是誕生!所以最後一幅《天使的誕生》,畫的是巨大的神祗腹腔裂開,天使飛翔而出,極度的痛楚夾雜著無名的大歡欣同時出現。「一切結束了,這是第十幅作品,我的國度。」他在內心裡興奮而莊嚴地喊道。他通過創造一個虛幻的國度然後再毀滅它,並賦予它某種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含義,是出於什麼需要呢?這無疑是模仿了現實與理想的衝突得不到解決,而通過藝術幻想性方式在精神上得到的自我救贖,自我啟迪。其中,批判和揭露現實的意味是十分強烈的;而不徹底毀滅世界就不會有新世界的誕生,這樣隱含的意蘊一旦坦露一定會引起不安的歷史聯想。但藝術上的決斷和決絕的態度又有何理由去限制呢?!它只提供精神意向的異乎尋常的真實性,卻與現實中實際的達成和具體實踐風馬牛不及。只有徹底的外行才會生硬粗糙地用社會科學方式去評判藝術作品的詩性價值及其意義。他的繪畫突出體現了對於現代美學中的分解和扭曲來達到靈魂深處的規則的運用:對描繪的對象破壞性的進行形體的拆解,和重新排列組合,讓現實發生變異,從而強化了精神主導的作用。因為一旦精神的造物擁有了高於變異者的地位,就可以讓創造出的「新世界」不再受現實的規範。進一步說,由於不是現實的構造物,也就自然不受現實的規範和控制了。只有在這樣認識的前提下,我們才能恰如其分地去評價李雲楓《天使的國度》系列作品,以及它們在藝術思想上獲得的高度。
【天使的國度01:天使的誕生】
李雲楓繪畫作品富於濃郁的詩性,與他是一位詩人是直接相關的。他創作了許多優秀的詩歌作品。有意思的是其中也有與《天使的國度》相類似的主題,如《斯卡斯》,但它的心象卻很不相同。把這兩者加以比照,會是有趣和富有意義的。如他自己所言:「文字與圖像在某一個層面上漸漸裂開,如實體同鏡中映像」。
【斯卡斯】
那一天,我們去斯卡斯
你站在路邊為我們送行,你是那麼悲傷
你將翅膀取下來,你說你再也不會飛了
你會一直留在這裡,和這座城市一起,沉入海底
那一天,我們離開這裡
我們緩慢的飛到空中,看著你慢慢變小
和那座城市一起,在遠方消失
那時我看到幾條魚從身邊飛過
它們面孔詭異,穿著黑紗
它們說;「水是溫和的生物」
我無法理解它們的語言,我和它們擦肩而過
那一天,我們去斯卡斯
我們說會離開三十天,在秋天結束時回到這裡
你站在路邊,你是那麼悲傷
你說:斯卡斯 斯卡斯,那是一座並不存在的城市
我們一路上都在說,這是一個最可怕的笑話
我們都曾夢到過那座城市
寬廣的街道,穿著白衣的天使與沉默的樹
那一天 ,我們去斯卡斯
你站在路邊說要和這座城市一起沉入海底
你說:斯卡斯 斯卡斯
那是一座從未存在的城市
詩本身很好解讀,但它的含義卻很豐富:斯卡斯是一座烏托邦城市。它可以有各種各樣名字,也可以象徵各種各樣令人嚮往的純粹理想的事物,人們會以各種各樣的方式以及各式各樣的理由撲向它們。詩中那個無奈而無能為力如寓言般存在的旁觀者,清楚地知道人們實質在奔赴一場場不可避免的災難卻無法阻擋。人們無視這個旁觀者的存在,連奔赴的路上,魚呀鳥呀用盡各種無法聽懂的陌生語言來象徵各種不祥預兆發出的訊息都絲毫影響不了人們。可悲可嘆的是,只有人不知道,斯卡斯,這座烏托邦城從未存在過!但那個絕對的旁觀者的命運卻也好不了多少,他深知他將會和眼下的城市一起沉入海底。整首詩描繪的是一幅多麼凄涼悲慘的畫面!
「天使的國度」與「斯卡斯」,異名同質。如果不作兩者的審美比較,單從所昭示的淋漓的精神意涵而言,筆者喜歡《天使的國度》。為什麼?筆者以哲人蒂里希一句話一言以蔽之:戰勝烏托邦的仍然是烏托邦!
李雲楓在完成《天使的國度》之時,他說自己也像是經歷了一場毀滅及誕生的過程。他沉浸在酣戰之後意味深長的平靜里,感覺到心靈安詳的變化,體味著毛茸茸的初生,發現他的創作才剛剛開始!他的「國度」需要脫胎換骨的重新建造,而不是在原來的廢墟上建築。這就意味著他發現了新的光明,可能是他從前忽略甚至完全無視的光明,現在才發現那可能是真正的大光明!他進入了他的東方意味濃厚的水墨創作的最新時期。原來從聖經文學傳統里衍生的精靈鬼怪們,如今換上了東方的、中華大地上出沒的精靈鬼怪們,和各種祗。他沉浸在這個世界還僅僅一年,按他的說法,涵泳還遠不夠,至少還需要三、五年。
【化獸 03】
李雲楓從他創作伊始,事實上就一直在從事於一項通過自己的藝術把現代社會造成的祛魅的世界重新返魅回來的事業!他不折不扣地沉迷於此,顯然有其特殊而深遠的意義:詩人從現代人身上發現,人和一切生命一體的大生命,如今已截然分離。人因而喪失了與宇宙的參贊化育的交流的能力;既體會不到同體的喜悅,也體會不到同體的悲憫,導致神聖祛魅,而失去了生命本具的靈性。「歙歙焉為天下渾其心」(老子語),即與宇宙大化合一的追求,是人類與自然和諧的精神根源,是高度完善生命的根本旨歸。
二:格式讀李雲楓
三、李雲楓詩歌
【鬼魂】
多想給你說說哪些鬼魂,以及被刀子割的支離破碎的夢境
多想說說哪些依然溫熱的血液,明亮的鏡面,水,還有一匹小巧的馬
它通身潔白,雙翅堅硬
也想說說困在玻璃中的時間,淺褐色的聲音
低垂眉毛上完整的雪花
多想說說過去的歲月,薄薄的肌膚以及天空
還有那一面鏡子,和住在裡面的那個只有一尺高的鬼魂
他可以叫出所有人的名字
他的眼睛像漆黑的午夜,他像一個夢境,遙遠卻又近在咫尺
多想說說他們,像說起你
一些簡單的音節,一些盤踞在床邊的濃稠黑暗
多想給你說說哪些鬼魂,還有住在第99聲心跳里的哪一個
還有名字下面的隱約噩兆
多想說說他們,象是一種遺忘
象是門窗,在背後輕輕關閉
無聲無息
【子夜的酒吧】
在子夜走進一間酒吧
侍者的衣服是紅色的,眉毛也是
他的聲音低得只能讓一個人聽到
他為你斟滿一杯酒
你可以在那紅色的液體中看到他的眼睛
你無法猜出他的年齡
在布滿刀痕的臉上,歲月細如利刃
他可能已有一百歲,或者更老
他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杯口朝下
他說他可以阻止液體流出
然後他就只剩下了一張背影,像圖片
在更昏暗的角落中翻轉
這是子夜的酒吧,只有一個侍者
他讓我想起那些死去的人
憂鬱,孤獨,喜歡一個人說話
他也可以讓我想起一些更深的夜晚
在夢境與夢境交接處遊動的時間
以及,那些在鏡子中不停變幻的面孔
這是子夜的酒吧
在昏暗的世界中
侍者的衣服是紅色的,眉毛也是
他讓我想起一些人
卻無法說出他們的名字
【流 動】
有時就這樣走遠了,沒有一點聲音
影子還會在門口停一會,憂鬱地沉著面孔
有時一些死去的人會重新回來
在灰暗的燈光下說一些陳舊的秘密
聲音微弱得像嬰兒的皮膚
只是一些無法說清的往事,背叛或謀殺
只是過於久了
以至於使人忘記它的原因
而有時所有的人都走了,房間空下來
玻璃在水中開始變得柔軟
體溫慢慢地流動起來,像黑色的頭髮
像一聲輕微的脆響
使骨頭悄悄地折斷,在水中
安全且隱秘
有時就只剩下了一個房間
在陽光中一點點塌陷下去,彷彿從未存在
彷彿一種柔軟地流動
在玻璃中開始或消失
【停 電】
停電的時候,我點起燭火
光線微弱的顫動,城市在安寂中如同叢林
我坐在蠟燭的旁邊,看著它的燃燒
我想我已回到了遠古的時代
在荒涼的暗夜中,等待穿白衣的女子前來造訪
她們都擁有著凄婉且不祥的名字
她們都曾孤獨的死去
她們總在燭花爆裂時突然出現
她們沉默無語,坐在桌邊
面孔如冰冷的銅鏡,使人悲傷
我為她們沏茶,打開紙為她們畫像
我為她們記述記憶,並且在天亮之前,與她們相愛
這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夜
我坐在一個寒冷的小屋中,與一個悲傷的女子
相對無言
這是短暫停電的瞬間,一分鐘或者更短
那時我離開了這座城市
那時我與一個陌生的女子,已相守了一生
四、【李雲楓簡介】
李雲楓,1973年生,畫家、詩人。現居北京宋庄。
著有詩畫集 《巴別塔圖騰》(東方出版社)、《斯卡斯迷宮》(東方出版社)等。
詩歌作品發表於《延安文學》、《北京文學》、《詩刊》、《詩歌月刊》、《詩選刊》、《野草》等雜誌。曾獲獎項有 :[美國《新大陸》詩雙月刊首獎(2000年度)、2002年 台灣《葡萄園》詩刊四十周年慶創作獎、2004年度、2006年度香港《詩網路》詩獎兩屆首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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