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南洋大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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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點,我堅信不移:辦大學,學術質量之外,還應該有個性、精神以及文化情懷。
對半個世紀前創辦於新加坡的南洋大學,我早就耳聞。20年前,因研究林語堂的緣故,我稍微關注過這所大學;但那時思考的是林氏為何匆匆離去,而不曾認真體察這所大學的來龍去脈。前年秋天,應邀參加馬來西亞新紀元學院舉辦的學術會議,接觸了不少熱心華文教育的新馬華人,不斷聽他們講述南洋大學的故事,不禁心有戚戚焉。臨走時,華社研究中心的李業霖先生送我一大厚冊他主編的《南洋大學走過的歷史道路——南大從創辦到被關閉重要文獻選編》(馬來西亞南洋大學校友會,2002年)。閑來翻翻,對這所創校25年,培養了一萬兩千多名學生,現已消逝在歷史深處的大學,充滿敬意以及好奇心。
事有湊巧,最近發生的兩件小事,促使我重讀這些珍貴的歷史文獻。一是陝西電視台的「開壇」節目,邀我當主講嘉賓,討論當今中國民辦大學的發展趨勢;一是胡興榮博士編寫《南洋大學(1953-1980)》,希望我為其寫序。表面上,一海內,一海外;一現實,一歷史,風馬牛不相及。可對我來說,將二者參照閱讀,興味無窮。
胡著《南洋大學》分為兩部分,上半部記錄陳六使與新馬華人共同創辦海外第一所華文大學的經過(1953—1963);下半部講述南大如何歷經諸多磨難,最後併入新加坡國立大學(1964—1980)。這是一冊圖文書,篇幅不大,所講述的故事卻扣人心弦。我認同作者在《導言》中所說的:「毫無疑問,南洋大學是新馬華人凝聚了無數心血的美麗家園,不論是銀行家還是市井小販,他們都對知識和文明充滿了尊敬,並且攜手創造了這個永恆的傳奇。如果說事物乃經不起歲月的沖刷,但自強不息和逆境求生存的南大精神,則早已溶入了南大人的神髓。」唯一需要補充的是,欣賞並神往這種「自強不息和逆境求生存的南大精神」的,並不僅僅是南大人。換句話說,這本小書的讀者,應該是所有關心教育——尤其是大學教育的專家以及普通人。
對於南洋大學的神奇歷史以及精神遺產,完全可以有多種解讀方式。第一,如何發展海外華文教育(包括今天中國政府設想的遍布全世界的孔子學院);第二,民間有無能力憑藉自己的力量,獨立自主辦好大學;第三,怎樣在發展中國家辦好高水平的大學。所有這些,對於今日中國之大學事業,不無借鑒作用。
1953年,針對英殖民政府在新馬地區奉行「英文至上」、排斥華文教育的政策,時任新加坡會館主席及中華總商會會長的陳六使(1897—1972),振臂一呼,集資辦學。此舉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其同鄉及恩公陳嘉庚(1874—1961)之創辦廈門大學。唯一不同的是,後者乃傳統中國的美德,賺了錢,惠澤鄉里,流芳百世;前者則因時勢轉移,意識到新一代華僑不再衣錦還鄉,而必須儘快融入當地社會。既希望落地生根,又不忘中華文化,這就有了在海外創辦華文大學的迫切需求。同是捐資辦學,陳六使的艱難,在其先輩之上;經費窘迫是一個難題,但更讓人頭疼的,還是政府明裡暗裡的阻撓。正是這一點,讓讀史者扼腕不已。
幾乎從一開始,南洋大學便被一系列的學術評鑒所困擾。作者稱,前後三份專家報告書,有一共同點,「即繞過了南大創辦的動機、社會背景和辦學宗旨」,只談技術問題。其實未必。像「立即設立馬來學系以便充分的強調國語」、中國語言文學系「改稱為漢學系」,使「該系的畢業生在維持國內各族和睦相處方面有所貢獻」(王賡武等《南洋大學課程審查委員會報告書》,《南洋大學走過的歷史道路》第308-322頁),所有這些建議或曰指令,是包含豐富的意識形態內涵的;而且,直接針對的,正是南大的「辦學宗旨」。這從政府立意要將南大改造成一所英文大學,可以看得很清楚。這裡確實有學術方面的考量,但更重要的,還是政權的穩定。李光耀總理的說法冠冕堂皇:南洋大學作為移民熱愛自己的語言文化的象徵,是有保存價值的;但考慮到「鼓起對中華文化和傳統深感自豪的那些理想,並沒有作為建立畢業生能夠經得起市場考驗的大學教育的實際現實」,南大只能改制(參見《南洋大學走過的歷史道路》第570頁)。馬華工商總會追問「新加坡是否只應擁有一間大學」,並非癥結所在。擺在檯面上的,是華文教育的質量問題,為畢業生出路著想,非改成英文教學不可。但我相信,除了政治家信誓旦旦的表白,在冷戰的大背景下,警惕華文大學可能潛藏著的「親中」、「赤化」等危險性,維護社會秩序、民族團結以及意識形態統一,方才是政府決策的關鍵。
從開辦到合併,二十幾年間,南洋大學始終伴隨著激烈的爭議。其中一個重要的話題,便是南大的首要目標,是辦成世界一流大學呢,還是有本土情懷、服務於本地區社會發展需要。1969年出任南洋大學校長、1972年起任香港大學首任華人校長達14年,退休後曾協助李嘉誠籌建汕頭大學的黃麗松博士(1920—),曾於1970年撰寫《在發展中國家裡成長的南洋大學》,提到發展中國家大學的共同特徵:對本國文化缺乏認識、師資與設備不理想、經費缺乏、政府干預決策等,而南洋大學的優勢則在於,「一開始就認定以東方文化為基礎」,「同時,我們認為一間大學的教學與研究工作,不能單單著眼在物質與實用方面而忽視傳統的探討真理的精神」(《南洋大學走過的歷史道路》第428—431頁)。這段話,今天看來,仍有某種預見性。時至今日,討論中國大學教育的,往往糾纏在辦第一流大學到底需要多少錢這個問題上。辦大學——尤其是民間集資辦大學,需要比較豐厚的物質基礎,但更需要一股氣,一種精神。這種「自強不息和逆境求生存」的精神,落實在校長、落實在教授、也落實在學生身上。
1970年8月,李光耀總理應南洋大學歷史學會之請,做《南大與我們的前途》專題演講,其中提到,南大創辦的最初幾年,出現很多非常優秀的學生;「很矛盾的,現在南大的師資和教學水準雖已提高了,但特出的學生卻沒有從前那麼多」(《南洋大學走過的歷史道路》第440—444頁)。教學水平上去了,學生卻不見得比以前更有出息,如何解釋這一矛盾?我以為,關鍵在於創校初期,教授與學生全都憋著一股氣,有明顯的精神追求。其實,不只南洋大學如此,古今中外很多大學,都曾面臨如此尷尬的情境。
這就說到了南大的首任校長林語堂。據說,南洋大學原想敦請曾任清華校長的梅貽琦出山,可陰差陽錯,校長最後變成了自動請纓的林語堂。林一到新加坡,就揚言要把南大辦成哈佛、牛津那樣的世界一流大學;而這就需要一流的校舍,一流的教職員以及一流的薪水。如此高的期待,與民間捐資辦學的實際能力,形成巨大的縫隙。因預算案與執委會鬧僵,林語堂領取巨額遣散費後宣布總辭職。此事的具體經過及是非曲直,可參見林語堂次女林太乙著《林語堂傳》(台北:聯經出版公司,1989年)第二十章「南洋大學校長」,還有前南大秘書長潘受(1911—1999)口述、張曦娜執筆的《南大創建時的林語堂事件》(《南洋大學走過的歷史道路》第41—54頁)。撇開個人評價,潘的總結不無道理:「就大學校長的人選而言,我們覺得作家不如學者,學者不如教育家,教育家不如教育事業家;一些國立大學的成績往往不如私立大學,原因就在私立大學的校長,得慘淡經營,很自然的易於成為教育事業家。」以我對民國年間諸多私立大學的了解,以及對當今中國民辦高等教育的觀察,林語堂好高騖遠的辦學思路,確實有問題。其諸多關於南大的議論,不說嘩眾取寵,起碼也是華而不實。辦大學不是寫文章,需要理想、需要才學,更需要實幹與犧牲精神;而這些,非林氏所長。
在本書的《後記》中,胡興榮博士稱:「坦白說,對於南大,我沒有太多的哀傷,但卻對那個年代充滿懷念和感動;尤其上一代人與周遭環境搏鬥的意志力,讓人心生敬意。」談論歷史話題,需要距離感,以便保持獨立判斷,不受個人情感及好惡的影響;可一旦親臨現場,你我都很難十分冷靜。就像本書,既然題記「獻給陳六使和他同時代的人」,就不是簡單的講故事。不管作者如何辯解,我還是從中讀出「悲情」與「哀傷」。
作為讀者,我同樣別有幽懷。比如,我會聯想到晚清以降諸多仁人志士獨力創辦大學、為國家培育英才的感人故事,像馬相伯的復旦、張伯苓的南開、陳嘉庚的廈大,還有唐文治的無錫國專、張壽鏞的東華大學等。所有這些故事,都有讓人蕩氣迴腸的章節。當然,我也會聯想到今日中國方興未艾的民辦高等教育。只是背景不同,思路紛繁,為避免過度闡釋,就此打住。
但有一點,我堅信不移:辦大學,學術質量之外,還應該有個性、精神以及文化情懷。這也是我閱讀《南洋大學》的最大感受。
2005年7月22日於京西圓明園花園
作為《教育三題》之一,刊《書城》2005年12期
文章來源:《學術隨感錄》(河南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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