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洛夫:感受詩歌之美

文_洛夫

洛夫今天我們的社會環境和文化生態都在急劇地變化中,政治在慢慢地開放,市場經濟籠罩了一切,我們生活在一個全面物質化、數字化、科技化的世界,人的物質慾望無止境地高漲,精神生活卻El趨萎縮。而最令人憂心的是,我們的道德意識日漸式微,價值觀越來越薄弱,這就是我們今天無從選擇、不可逃避的現實,也就是為什麼文學,尤其是詩歌這類屬於精神層次的東西,大大地貶值而日漸邊緣化的社會因素。雖然有人說,今天是一個物質時代,不是詩歌的時代,但我認為今天是一個需要詩的時代。我們的文化中閃爍著無比輝煌的詩歌傳統,我們背後矗立著許許多多偉大的前輩詩人,詩歌才是中華文化中最有價值的精神資產。詩歌在現實生活中看來是沒有什麼用處,不過詩歌能為我們提供一些想像與創造的空間,為我們留下一些人性的溫暖與激情,為我們的生活增添一些浪漫與美感、神秘與夢幻。德國詩人荷爾德林曾這麼問自己:「在這貧乏的時代,詩人能做什麼?」哲學家海德格爾代為回答說:「詩人可以使我們詩意地棲息在這個世界裡。」這句話在今天聽來似乎有點奢侈。其實,這在中國最有理想、最有品位、也最富人性的人文傳統中,「詩意地活著」這種追求,不但是一個詩人生命與美學信念的實踐,同時也是一個民族的人生境界與精神內涵的表現。陶淵明罷官後的「採菊東籬下」,王維晚年隱居終南山,杜甫的流落成都,以世俗的眼光看來,這是他們生命中最黯淡的歲月,但是他們寂寞的生命,卻點燃了歷史長河中千萬人心靈中的光和熱。然而,面對今天詩歌倍受冷落的處境,詩人雖然感到無奈,但並不因此而氣餒,仍然積極地從事對生命的尊嚴、心靈的凈化,以及對詩歌藝術境界的提升等正面的追求。尤其由於網路詩歌有著無限的空間,他們的詩集市場雖不景氣,但他們的詩歌意識與詩歌創作狀態反而越發高漲,詩的活動更是十分頻繁。他們以優雅而真誠的語言,忠實地呈現自己的內心世界,他們最高的使命是希望:給這個麻痹的沒有感覺的消費社會寫出感覺,給這個沒有溫情的冷酷社會寫出溫暖,給這個缺乏價值感的荒涼人生寫出價值意識,給這個低俗醜陋的世界寫出真實的美來。文學能夠給人一種溫暖和力度,我覺得更重要的是能夠使一個人清醒。在今天這個非常不利於詩歌發展的環境中,我個人卻一直堅守著詩的堡壘,幾十年,無怨無悔,數十年如一日。有人就問我,是什麼力量支持一直寫下來,我的回答非常簡單,我從來不以市場的價格來衡量詩歌的價值。當然,我不得不承認詩歌的確沒有實用價值,也很少經濟效應,因為寫詩不只是一種寫作行為,更是一種價值的創造。創造些什麼呢?第一,藝術境界的創造,如杜甫的詩,王維的詩,創造一個很高的藝術境界;第二,生命內涵的創造,杜甫的詩,白居易的詩,特別重視生命的含義;第三,意象語言的創造,詩歌都有意象的語言,用特殊的語言組成意象,像李商隱的詩,杜牧的詩。我既然自認為寫詩是一種創造,也就不把它當作一種商業行為,從來不考慮能不能發表,能不能出版,開始寫的時候從來不想這些事情,如果能拿到版稅,拿到稿費,拿到高額的資金,這樣也很好,但是那都是創作以後的事情。一個真正的作家,一個真正的詩人,不考慮我這首詩寫完後能賣多少錢,不可能有這樣的詩人。我也不是自命清高,我覺得這是一種人生的選擇,一種內在的自律。我在國外的生活講究「適意自在」,追求「無欲無求」的曠達,一種隨心所欲不逾矩的「放」,這樣對於寫作與養生都有好處。我認為,稱一個人為「詩人」,而不叫「詩家」,所以必須活出一個人的樣子,盡量擺脫世俗的拘束,熱情而寡慾。我對名利一向採取自然的態度,不去刻意追求,但也不作矯情的鄙視,該來的來,順其自然。今天社會上有一種說法:讀詩的越來越少了,作家比讀者多。我倒認為這個現象很正常,如果詩寫得像流行歌曲一樣大眾化、庸俗化,這種詩的品質肯定好不到哪裡去。我倒覺得讀者少,這也許說明另一種現象,那就是由於詩的品質越來越純粹,詩歌從曾經有的浮躁現象變得寧靜自然,從過去的那種不切實際地充當所謂社會良心的使命感,回歸到詩的本質,回歸到詩意本身,使詩歌充滿了真誠、溫馨和美善。詩的價值絕不會因為讀者減少而黯然失色。相反地,作為文學中的文學,文字語言的精華,詩永遠是處在所有藝術的金字塔尖,高處不勝寒,也很寂寞,而忍受寂寞則是一個詩人的生命形式,是對真正詩人的考驗,也可以說是一種享受。我發現,近年來許多年輕詩人想盡各種方式去和流行文化競爭,以為把詩歌寫得很白,很直接,就會贏得讀者的喜歡,結果詩的品質愈走下坡,讀者更是不屑一顧。我們不論讀詩或者寫詩,首先都得感受詩歌之美,而感受詩歌之美最關鍵的是要有美學的修養,培養美的概念和審美的心態。西方的美學劃人哲學的範疇。康德的美學十分深奧,是一種抽象的理性論述,只有搞哲學的人才能懂。中國新文學時期的美學家以朱光潛與宗白華二位最有成就,我也從這兩位大師美術家的學問里知識里得到不少的認識。他們一方面把西洋美學介紹到中國來,同時繼承和發揚了中國的傳統美學思想,對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青年影響很大。我個人認為,如要發展我國的現代美學體系,最重要的乃在把西方現代美學與中國的傳統美學結合起來,使它成為一個富有創造性的有機體系。中國傳統美學觀念「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是唐代詩人柳宗元在《馬退山茅亭記》這篇文章中提出的。他說:「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蘭亭也,不遭右軍,則清流修竹蕪沒於空中矣。」右軍就是王羲之,書法界的朋友沒有不知道他的《蘭亭序》。柳宗元這句話的意思是說,《蘭亭序》里的景物之美,不會自己彰顯出來,如果不是碰到王羲之,那些清流修竹只不過是一些荒蕪之物,最終只會在空山中湮沒。這也就是說,平時我們所看到的自然景物,它本身無所謂美與不美。如果要成為美的東西,必須通過人的審美活動,必須要人的意識去發現它,去喚醒它,去點亮它,使它從實實在在的東西變成意象,變成一個感性的世界,一種滲入了詩人的個性思想、情感的世界。這個意象世界其實就是所謂詩的境界。中國傳統美學認為,審美活動就是要在客觀的物理世界之外,構建一個心靈的意象世界,而這個意象世界乃是由外在的物理世界(青山綠水)與我們的心靈融為一體,這就是古人所謂的「情景交融」。為了解析得更清楚,我舉一首現代詩來說明柳宗元這個「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的美學理論,請看《因為風的緣故》這首詩:昨日我沿著河岸漫步到蘆葦彎腰喝水的地方順便請煙囪在天空為我寫一封長長的信潦是潦草了些而我的心意則明亮亦如你窗前的燭光稍有曖昧之處勢所難免因為風的緣故此信你能否看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務必在雛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趕快發怒,或者發笑趕快從箱子里找出我那件薄衫子趕快對鏡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嫵媚然後以整生的愛點燃一盞燈我是火隨時可能熄滅因為風的緣故這首詩是我在1981年寫給我太太的,我太太一直希望我給她寫一首詩,這個要求合情合理,不能推辭。可是越是近距離的人和事越難寫,歷來情詩大都是失戀的詩,唯有愛情失落後的情感才能產生距離美、凄涼美,甚至悲劇美。要給長相廝守,天天生活在一塊的老婆寫詩,往往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這一年,就在我生日的前一天,太太提出了要求,而且語帶威脅地說:「你如果再不給我寫首詩,別怪我不給你做生日。」逼到這個份上,這個債非還不可了。於是,這天晚上,我便獨自在書房裡埋頭苦思,想來想去,可腦子裡儘是一些鮮花、生日蛋糕之類,半句詩也寫不出來。這時不巧,突然停電,我便點起一根蠟燭,夏天很熱,順手打開窗戶,不料一陣風把蠟燭吹熄了,室內一片黑暗,這時突然來了靈感,首先想到《因為風的緣故》這個名字,很快就完成了這首詩的初稿。關於寫作的靈感,詩歌是要有靈氣,最好的詩歌是很的東西,像王維的詩,孟浩然的詩,那種空靈感把你控制住了。杜甫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化腐朽為神奇」,也就是一般人常說的「神來之筆」,這可是詩歌美學中一項很奧妙的東西,一種能使一首詩閃閃發光的東西,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靈感。一個詩人雖然不能依賴靈感,但一首缺乏靈氣、用腦子想出來的詩,雖然句句通順、明白可解,但就是缺乏想像,毫無詩味。但什麼是靈感?西方人認為靈感是神的感召,東方人卻認為靈感是一種超自然的心靈感應,直到弗洛伊德的現代心理學問世之後,我們才知道靈感其實就是一種潛意識活動,也就是我們的潛意識在一明一暗、一隱一顯之間的靈光一閃。這個靈感稍縱即逝,你不趕快抓住它,它便溜走了。根據我個人的經驗,通過寫作去完成一首詩並不困難,難的是如何把那份內在的靈氣,直覺的感應,化為意象,然後再以最恰當的文字組成文本,變成一行一行的詩,一首一首的詩,使詩歌的靈氣物質化,這樣往往需要很長的時間,這就是創作時醞釀的過程。在醞釀的過程中,詩人要做的是兩件事情,第一個就是尋找語言,表達情感最需要的那個質,那句話;第二個,等待靈感,完全用腦子寫也可以寫出來,但是那個想像就不會是很有靈氣的。有時思索半天,靈感還不來,怎麼辦?我辦法很簡單,就是暫時置之不理,我做別的事情,我不去想它。實際上你雖然放棄了你不想它,可是你在尋找恰當的語言,尋找意像的過程中,潛意思還繼續在活動,說不定你需要的那個詩句就在某一階段,在始料未及的時間,突然出現,就是所謂的靈感。正如一句古語說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因為風的緣故》這首詩有兩種解讀:第一種把它當做情詩來讀,它表現了男女之間那份說不清道不明、欲說還休相當噯昧的情愫,譬如第一節,「順便請煙囪/在天空為我寫一封長長的信」,這是充滿詩意的形象化的語言,但這信的內容是什麼,我沒有明說,只說「我的心意/則明亮如你窗前的燭光」。那麼,究竟是什麼心意?也許你可以體會,可是給風一吹,這份心意就更加暖昧了。我認為情詩應該寫得很含蓄,隱隱約約,意在言外,正如李商隱的詩「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第二種是把這份感情擴大來讀,把它當作感悟生命,體驗人生的詩來讀,讀到後面你可能情緒低沉,使你沉思,發人深省。比如第二節,好像在討論生命哲學,歲月無情,人的一生極為短暫,我們要珍惜,其中的「雛菊」象徵人生的秋天,你要在衰老之前趕快做你要做的事,該笑的笑,發怒的發怒,該發脾氣的發脾氣,因為我們的生命非常有限,我們的歲月,我們的生命,就像握在手掌中的沙子,還沒有數清楚便漏得差不多了。當生命結束之前,趕快回味一下我倆從前有過的美好青春,這就是「趕快從箱子里找出我那件薄衫子/趕快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嫵媚」這兩句詩的涵義。所以我們要珍惜當下,享受美好的現在,生命與愛情之火隨時可能熄滅,「因為風的緣故」。這個「風」字,它的概括性很大,可以解釋為一種偶然的機緣,也可以象徵為一種精神,一種力量。風是天地間真氣的流動,使得自然界生機蓬勃,有時風有翅膀,載著我們的夢飛行,有時風是一面旗子,引導我們奮勇向前,但風也變幻莫測,像人的一生,難以掌握,難以掌控。因為風的緣故,春天醒了,花朵升起了美麗;因為風的緣故,萬物為愛滋長;因為風的緣故,天地有愛而長久……我再提《因為風的緣故》這個題目,過去的事情,我是1949年離開湖南,我的家鄉,一陣風把我吹去了台灣,四十年,一個人在台灣打拚,1988年,一陣時代之風又把我把我吹回到我的故鄉湖南,我回家探親的時候,他們叫我題字,我就順便寫了兩句話「為何雁回衡陽,因為風的緣故。」「雁回衡陽」的典故,首先出於唐朝詩人王勃《滕王閣序》,最著名的句子「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另外一個是范仲淹,他寫了一首詞《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在我們家鄉衡陽有一座山叫回雁峰,相傳北方的大雁,為了避寒往南飛,飛到衡陽就停了,等到秋天再回到北方去。我說的「為何雁回衡陽,因為風的緣故。」這個風歸結為歷史的風、時代的風,四十年前把我吹去台灣,四十年後把我帶回家鄉,這就是一種無法預測的命運之風。前面我已經提到,詩歌最基本的觀念就是「詩歌是一個意象世界的呈現」。一首詩不在於解說或描寫我們生活其中的現實世界,詩是經由詩人的想像去創造一個完整的有意蘊的心靈世界,而這個心靈世界是透過意象語言來表現的,詩歌的美更是要從意象中感受到。《因為風的緣故》這首詩最先展現在讀者眼前的,是由形象語言構成的一組意象:「蘆葦彎腰喝水」與「煙囪在天空寫一封長長的信」。「蘆葦」與冒煙的「煙囪」,是我們常見的事物,本身並不存在美的素質,但通過詩人的想像,也就是一種審美活動,可以使蘆葦這種普普通通的植物有了生命,有了個性,可以彎下腰來喝水。「煙囪」這種死的事物,經由詩人的發現、喚醒、點亮,它便活了起來,冒出的煙隨風裊裊飄去,就像在天空寫一封長長的信,於是這兩件事物有了生命,也就有了美感。總而言之,「蘆葦」與「煙囪」本身並不美,而它們之所以美,是因為詩人把它們變成了意象,這就是柳宗元說的「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的意思。《因為風的緣故》這首詩曾經多次在台灣和大陸的詩歌朗誦會上朗誦過,另外有兩次大規模的演唱會,有音樂家把我的詩譜成了歌曲,請一些著名的歌唱家演唱,一次是在台北,一次是在溫哥華,這兩次演唱會的名字都是《因為風的緣故》。前兩年,在福建的福州和上海,我的詩歌朗誦會,名字也叫做《因為風的緣故》,這首詩也成了我的招牌詩。我順便再插一兩句話,我有一個兒子,是在音樂界的,這首詩,他把它譜成了歌,自彈自唱,現在把原版的來欣賞下……他唱得比我講得好。我是一位台灣最具先鋒精神的現代詩人,早年我一度全盤地向西方現代主義傾斜,尤其著迷於現實主義。但到了中年後,我有了新的覺悟,認為一個詩人如要成長茁壯,他必須接受民族文化的灌溉、傳統美學的熏陶,最後唯有把中國和西方的智慧、傳統和現代的觀念融合一體,他才有機會躋身於世界詩壇而無愧「詩人」這個稱號。下面介紹另一個傳統美學觀念,叫做「無理而妙」,沒有道理可講的。大陸先鋒派的詩人,有一句話「詩歌止於語言」,我想,這也許是一種語言的實驗論。法國的詩人馬拉美曾說:「詩不是用思想寫成的,而是以語言寫成的。」我認為這句話我只接收前半句,對於後半句我並不完全認同。因為我相信,「詩是一種有意義的美」,這種美並不能是狹義的美,並不等同於思想,而是一種意蘊,一種趣味,一種境界,一種與生命息息相關的實質內涵,這也許接近於孟子所說的「充實之謂美」。詩歌並不止於語言,更有語言背後美妙深遠的意涵。就語言的角度而言,詩歌和散文的不同,散文的語言形式是一個載體,這個載體與它的內容可以分開的,但是詩歌不同,詩歌語言的內涵不可分開的是整體。散文就好比走路,詩歌好像跳舞,走路我們都有一定目的,當你達到那個目的,你怎樣走過去的並不重要。跳舞是一個美的動作所形成的一個美的旋律,舞者和舞蹈這兩者是不可分的,像詩歌一樣的,是一個整體的東西,跳舞的人停止了,這個舞就沒有了。詩歌跟它的內容是一體的,而散文是可以分開的。基於這些觀念,借鑒歷代詩人數千年累積的創作經驗,我一直在追求一個理想,那就是以中國傳統美學為基礎,再參照西方現代主義,尤其超現實主義的理念與表現方式,來建構一個符合漢語特性的中國現代詩。這是幾十年我一直在做的事情。我現在在台灣和海外當任現代詩,幾乎就是像我剛才所說的,西方的一些表現技巧,跟中國傳統美學結合起來。首先我要做的,就是從中國古典詩歌中去參照係數,從古人的作品中去探索超現實的元素。結果我從李白、李商隱、孟浩然、李賀,甚至杜甫的詩中,發現了一種與超現實性質相同的因子,那就是「非理性」。在這些古人的詩中,我還發現了一種了不起的、非常奧妙的東西,它繞過了邏輯的理性思維,直接觸及到生命與藝術的本質,後來有人稱之為「無理而妙」的美學觀念。「無理」也就是「非理性」,這個東西是中國古典詩歌與西方超現實理論二者十分巧合的內在因素。但問題是,僅僅是「無理」或者「非理性」,恐怕很難使一首詩在藝術上獲得它的有機性和完整性。中國古典詩歌的高明之處,就在這個「妙」字。換句話說,詩歌決不只是為「無理」而「無理」,最終必須達成絕妙的藝術效果。我們不能不承認李白的詩,確已達到絕妙的境界,例如他的《下江凌》這首詩,就是「無理而妙」最好的例子:朝辭百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讓我們先了解一下這首詩的創作背景。當年李白因牽涉到一件政治案子,被皇帝流放到湖南的夜郎,路過四川,直到白帝城時,突然聽到赦免的消息,感到十分驚喜,於是乘船沿長江三峽下江陵回家,這首詩就是表現他當時喜悅暢快的心情。人往往一激動,靈感就來,這首可算是神來之筆。我們現在把李白的這首詩稍作分析:朝辭白帝彩雲間(這是以誇張手法對現實的描寫)千里江陵一日還(透過超現實的想像表現作者內心世界、無理趣味)兩岸猿聲啼不住(對現實的描寫)輕舟已過萬重山(以超現實的想像,表現無理的趣味)這首詩就在現實的描寫和超現實的想像之間交錯進行,而達「無理而妙」的效果。我年輕時讀這首詩,覺得非常新奇有趣,李白描寫三峽水流之急,行船之快速,就像跑得飛快的電影鏡頭,使人有暈船的感受。明明知道詩里的情景違背事物發展的常理,有一種超出我們實際經驗的悖逆性,可我就喜歡那些非理性的不合邏輯的意象,因為它能產生妙趣,使現實中的不可能變為詩中的可能。蘇東坡的詩詞也有不少「無理而妙」的意象,所以他說:「詩以奇趣方宗,反常合道為趣。」「反常」就是違背事情的常理,對現實的扭曲,卻能在詩中產生一種奇趣,造成一種驚喜效果,但反常還得合道,還得符合我們內在的感受,雖然出乎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李商隱最有名的《錦瑟》這首詩,「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這句表現撲朔迷離的幻境,這也是「無理而妙」的一個說法。早年我也寫過一些「無理」的超現實的詩,譬如這樣的詩句:當青松奮力舉起天空我便聽到年輪旋轉的聲音一棵松樹可以把天空舉起來,這已夠玄乎了,樹的年輪還會轉動,而且還可聽到它旋轉的聲音,就更不可思議了。其實這個意象是一個隱喻,暗示生命不斷成長的過程,樹的年輪是在不停地轉動,只是我們感覺不出年輪的旋轉而發出的聲音,這就是詩的想像了。我從杜甫的詩中也發現類似的「無理而妙」的句子,譬如: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這是杜甫在天寶十一年到西安登慈恩寺塔寫的詩。他站在塔的最高層,抬頭看到在天上的北斗七星,耳邊竟然響起銀河的水向西流出的聲音。「銀河」只是天文學上的名詞,當然不可能有水流的聲音,但杜甫卻以「化腐朽為神奇」的手法,使現實的不可能變成詩中的可能。杜甫這個出自想像而創造出的一個超現實的幻境,比我前面講的兩句詩,更有「無理而妙」的藝術魅力。我超現實的手法與其說是受到西方美學的影響,而不如說是受到中國傳統美學的一個啟發。我特別從中國傳統美學中,提出「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和「無理而妙」兩項核心理論,其用意主要是提醒各位愛好詩歌,以及有關從事詩歌研究和創作的朋友,千萬別忽視甚至拋棄了我國傳統文化和古典詩歌的價值。我們不需要走回頭路,回歸什麼傳統,但我們不妨回眸傳統,對前人的詩歌美學以及創作成果重新加以認識、反思與評價,把失落已久的古典詩歌意象的永恆找回來,使我們的當代詩歌更加有生命力,更加有創意。下面我再解讀兩首我自己寫的詩,一首是《邊界望鄉》,一首是《寄鞋》。《邊界望鄉》這首詩不僅在台灣國內大家很熟悉,它選入很多不同的版本的詩歌選集里,而且編入了國內的課本,很多高中生熟悉這首詩。《邊界望鄉》說著說著我們就到了落馬洲霧正升起,我們在茫然中勒馬四顧手掌開始生汗望遠鏡中擴大數十倍的鄉愁亂如風中的散發當距離調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遠山迎面飛來把我撞成了嚴重的內傷病了病了病得像山坡上那叢凋殘的杜鵑只剩下唯一的一朵蹲在那塊「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後面咯血。而這時一隻白鷺從水田中驚起飛越深圳又猛然折了回來而這時,鷓鴣以火發音那冒煙的啼聲一句句穿透異地三月的春寒我被燒得雙目盡赤,血脈賁張你卻豎起外衣的領子,回頭問我冷,還是不冷?驚蟄之後是春分清明時節該不遠了我居然也聽懂了廣東的鄉音當雨水把莽莽大地譯成青色的語言喏!你說,福田村再過去就是水圍故國的泥土,伸手可及但我抓回來的仍是一掌冷霧這首詩是我的鄉愁詩系列之一,這是我最有名的一首代表作,曾經多次被兩岸的詩評家點評過,而且被選入了國內的高中課本。這首詩寫於1979年,這一年三月中旬的時候,我應邀去香港訪問。有一天,一位朋友開車帶我到香港與深圳交界的一個叫「落馬洲」的邊界去參觀,去嘹望大陸。當時輕霧朦朧,我從望遠鏡中望過去,見到故國河山猛然出現在我眼前,就好像狠狠地被打了一拳。這就是數十年不見、日思夜想而又回不去的神州家園?耳邊響起鷓鴣鳥的啼叫,聲聲扣人心弦,我當時激動得熱淚盈眶。這時才體會到什麼叫「近鄉情更怯」,什麼叫「有家歸不得」。於是,有了我的鄉愁詩的代表作《邊界望鄉》。關於鄉愁詩的概念,我分為兩類,一類是小鄉愁詩,寫的是個人對故鄉親友和童年往事的懷念,表現一個遠方遊子落葉歸根的心情。另一類是大鄉愁詩,我稱之為文化鄉愁,寫的是超越個人的,對自己國家地理、歷史與文化的深刻反思與懷念。《邊界望鄉》就是一首大鄉愁詩。詩歌最高明也最有效的藝術形式,就是透過具體而鮮活的意象,來表現我們內在的精神狀態和情感的波動。這種表現手法就是「虛」與「實」的處理,景物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而透過象徵或者隱喻,來表現一種抽象的思想與情感。比如這首詩的第一節:「茫然中勒馬四顧」,「手掌生汗」,「亂入風中的散發」,都在表現初見故國河山時的情緒,一步一步地緊張,直到從望遠鏡中看到一座遠山迎面飛來,情緒的激動已到了高點,最後「把我撞成了嚴重的內傷」。雖然語言誇張,卻十分逼真,造成了意想不到的視覺衝擊,把當時思鄉的情緒推到高潮。為了表現我對家鄉的苦思和近鄉情怯和有家歸不得的心境,我安排了許多具有暗示作用的象徵意象,例如杜鵑蹲在告示牌後面的「咯血」,暗示累積了數十年有家難歸的痛苦;「一隻白鷺從水田中驚起/飛越深圳/又猛然折了回來」,暗示對一個陌生環境的疑慮和警覺;「鷓鴣以火發音/那冒煙的蹄聲??」,暗示我當時內心的燥熱與外面三月的寒冷,形成情感最大的落差和張力;「清明時節該不遠了」,表面是時序的一個節令,其實是暗指政治的清明;而最後「抓回來的仍是一掌冷霧」這一句,引發了更強烈的戲劇張力。當時兩岸還沒有開放探親,雙方還正處於一種疑慮狀態,人為的障礙,使我一時無法跨越那伸手可及的祖國的泥土,從而感到非常的失望,這是我寫這首詩的一種心境。詩客談詩

洛夫洛夫出生於1928年,原名莫運端、莫洛夫,湖南衡陽人。1949年赴台灣,現旅居加拿大溫哥華,被譽為中國最傑出和最具震撼力的詩人。1999年,詩集《魔歌》被評選為台灣文學經典之一,2001年又憑藉長詩《漂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由於表現手法近乎魔幻,被詩壇譽為「詩魔」。詩客:簡於形 奢於心一個倡導詩意生活方式的詩歌原創及分享類公眾號
推薦閱讀:

有關紀伯倫的《先知》,哪個譯本最好?
風光月霽京闌外,獨領寒山桃李新 太原詩人步韻一剪梅詩苑回望
《滑稽詩文》之滑稽詩歌(四四)

TAG:詩歌 | 感受 |